朱丽埃特很晚才返回内米。压抑许久的激情释放后,她的内心有种负疚感。她甚至为她的迟归想好了借口。当布罗德卡知道她这一天是在罗马过的,他立即询问,她了解到哪些新情况。
“可惜没有,你呢?”朱丽埃特小心翼翼地试探,“还顺利吗?”
布罗德卡摩挲着下巴说:“我们找到德国墓地的那个修士,他们把他丢进了一所修士的养老院。”
“为什么呀?”朱丽埃特问。
“有人要封住他的口。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我母亲的确是被葬在德国墓地。那位修士声称,他亲眼目睹了下葬过程,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被放逐到萨宾山的原因。”
“他还知道些什么?”
“反正挺多的,从一辆慕尼黑车牌的灵车上把棺柩卸下来。”
“你认为这些证据够了吗?”
“是的,不过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会是这样。”
“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可能曾是史莫雷斯基的情人?我的意思是说…在他还不是枢机主教的时候。”
“那太荒唐了!我母亲在信里把史莫雷斯基骂作‘魔鬼’,她一定出于某种缘故才那么痛恨他。”
“正是,没有爱,哪儿来的恨。”
布罗德卡默默地看着朱丽埃特良久。
她的愧怍一直折磨着她,她的嘴角在微微颤动,突然间她很害怕会失去布罗德卡。他看她的眼神为什么如此这般锐利,好像洞晓了一切?
后来布罗德卡的一些话让朱丽埃特放松下来:“还不能确定,我母亲跟史莫雷斯基是不是很熟络。不,照我看来这后面一定有别的事情。”
“会是什么呢?”
布罗德卡耸了耸肩。
“你知道吗,梅拿迪,就是那个博物馆管理员被捕了?”朱丽埃特说道,然后下一秒种她恨不得咬下舌头。
“你从哪里知道的?”
“从……从报纸上。”她撒谎说。
“让我瞧瞧。”
“我把报纸落在咖啡馆里了。”
“他因为什么罪名被抓?”
“当时他正准备把两千五百万里拉存进银行。”
“这对一个像梅拿迪那样的人来说确实是很大一笔钱,但那也不成为逮捕他的理由啊。”
“那些钞票是假的。”
布罗德卡再一次摸了摸下巴,他忧心忡忡,“一切不过是短暂的美梦。”
他拨通史都的电话。
“嘿,我是布罗德卡,梅拿迪被捕了,收买他的钱是假钞。”“我知道,”电话另一端的史都说,“今天报社里的人都在传这个可怜老人的不幸遭遇。您从哪里知道的,布罗德卡?”
“不是都登在报纸上了吗?”
“哪里有,或者您已经看到了明天的报纸?”
布罗德卡不吱声,他朝身后的朱丽埃特看去,她已经上楼了。
“:知道吗,”史都沉思片刻说,“如果我们提供目击证词的话梅拿迪会被释放?”
“是的,同时我们也会得到回报,梅拿迪一定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他会说出他是怎么得到那些假钱的。我们去给他作证吧,好吗?”
“同意。我在警局有一个线人,他能告诉我梅拿迪现今被关在哪儿。搞到一张探访许可证并不难。您明天什么时候能到罗马?”
“就定在十一点左右好了,还是昨天的见面地点,尼尼奥餐馆,波哥诺那大道。”
布罗德卡挂下电话。
布罗德卡爬上床,朱丽埃特装作自己已经睡着。
黑夜里布罗德卡谛听,这里是如此的静谧,甚至可以听到蝙蝠在漆黑的房檐周围扑棱翅膀的声音。但是布罗德卡的心中有如翻江倒海,他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他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出神。朱丽埃特为什么要骗他,说她是从报纸上看到梅拿迪被捕的消息呢?
布罗德卡回过头来,注视她的脸庞,她的眼角在轻微颤动,泄露出她实际在闭着眼睛假寐。所以他并不奇怪,当她冷不丁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犹豫了一下,布罗德卡轻声地说:“一时间脑子里装了太多事情,乱极了。”
“我也一样。”
布罗德卡问:“我们认识已经多长时间了?”
“愚蠢的问题,你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
“你说嘛。”
“三年多吧。”
“是呀。你认为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如何?我的意思,你觉得幸福或者仅仅是一种习惯?抑或是你把这一切都只看成为了某种共同目标的协作组合?”
布罗德卡想要说什么,朱丽埃特心里明镜似的,这令她有种不妙的预感。但她佯装不知,“你为什么说这些,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答案吗?如果我说,过去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这样你满意了?”
“你不该嘲笑我这么问。”
“我是这样吗?”
“反正我是这么感觉的。”
“对不起,这并非我本意。”
两人长时间的无语,直到布罗德卡先打破沉默:“这三年来你骗过我吗?”
朱丽埃特凝视着他,她有种被别人看穿了的感觉,但她的回答却是以攻为守:“那你对我撒过谎吗?或者你有多少次出轨没有告诉我?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在审问我吗?”
“不是,你也用不着回答。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彼此说实话。”
“你凭什么对我说教?”
“不凭什么。”他心平气和地说,“或许你自己知道?”
朱丽埃特坐起来,她避开布罗德卡的目光,说道:“我明天回慕尼黑,你觉得怎样?只要画还藏在这里,我就会很担心。你是知道的,它们价值五百万马克。而这次我也不打算把它们委托给运输公司。另外,家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处理。我准备把画廊暂时关闭,医院也该卖掉。别墅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好。”
“你打算呆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星期左右。”
布罗德卡背过身去。“你也清楚,”他思量着说,“如果我们分开几天,倒也不错。”
朱丽埃特朝布罗德卡靠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她说,“我明天开车回慕尼黑,没有问题吧?我要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俩的事。你也一定如此,不是吗?”
布罗德卡没作回答。
第二天,他们分头上路。
布罗德卡乘公车去了罗马。当他到达波哥诺那大道的尼尼奥餐馆,史都早已等在那里。他已经做好充分准备,非常的兴奋。
“布罗德卡,”史都说,“如果我们能顺利地让梅拿迪开口,他把一切都说出来,那可真就太好了。只要他承认,有人给他钱是为堵他的嘴,这就是最关键的证据,证明梵蒂冈的博物馆里挂着一张假的拉斐尔,而原作在主管部门的默许下被换成赝品。”
“我也这样看。问题是,梅拿迪是否愿意作证,您还记得上次我们在他那里碰过钉子吗?”
“当然记得,可是现在状况不同。梅拿迪被关进拘留所,有人用假钞票愚弄他。我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他对那些待他如此恶劣卑鄙的人是多么愤恨。”
布罗德卡点点头,“那是一定的。兴许梅拿迪会因这次的假钞案获罪而被判刑关进监狱,至少要被关到这件事被人淡忘的时候。”
“那些坏蛋的计划正是如此,这是最容易也是最保险的解决方式。以百分之十的票面价格就可以买到假钞。谁会相信,有人把两千五百万里拉存进银行,还声称这些钱是一个他所不认识的人给的。我是不会相信,那个……他自称什么来着?”
“提图斯。”
“……那个提图斯会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地址告诉梅拿迪。”
“怎么可能呢,我认识那个家伙好几个月,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他在为谁工作。您查出来梅拿迪被关在哪里了吗?”
“羁押在罗马雷吉高利监狱。我在警局的线人已经为我们搞到一张探访许可证。”
“真叫人佩服。”布罗德卡毫不掩饰他的惊奇。
“这并不难。对于意大利的司法机关和行政机构,一切皆有可能。当然要花些小钱,但是那一丁点贿金和吭哧吭哧的辛苦调查来说真算不了什么。我们走吧,去会会我们的朋友。”
雷吉高利监狱位于特雷韦河沿岸,是一幢外墙牢固的建筑物,绝对能让品质恶劣的市民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光是报出史都的名字就让所有的大门为他俩敞开。他和布罗德卡没有任何麻烦地进到一间冷冰冰的会客室。房间里有一面玻璃砖墙,下边一排刚刚上过漆的暖气片。在明晃晃的氖光灯下,一张一米高的桌子摆在地中央,配上四把椅子。在靠门的角落还有一把宽大的椅子,是给看守坐的。
布罗德卡和史都等了有十分钟,梅拿迪在一名看守的押送下进来。显然并没有人事先告诉过他访客是谁,当老人认出是这两位之后,他扭头转身就要离开,但是看守已经把门关上,老人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在桌旁坐下来。
“不要害怕,老先生,”史都轻声地说,“您先只管听我们要对您说的事情。”
梅拿迪脸上现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他目视玻璃墙,一言不发。
“梅拿迪先生,”史都又说,“我能理解,您有多么痛苦,处在您的位置我也会如此。请您相信我,我们是唯一能把您从监狱救出去的人。”
梅拿迪仍旧没有瞧史都一眼。这位记者的话对他没起任何作用,于是布罗德卡说道:“梅拿迪,您自然可以继续这般固执,我们不能强迫您说出真相,但是您一定得清楚,您或许再也不能从这里出去了。”他转向史都问:“流通假钞在意大利要判多少年?”
“十年。”史都撒了个谎。
听到可能要在这堵高墙里面被关上十年,似乎让梅拿迪很受震撼。他猛然转向布罗德卡,然后又盯着史都的脸问:“你们想要干什么?我没有钱。”
“谁又谈钱了?”史都说,“我们只想查清真相。我们想要知道,梵蒂冈里那幅拉斐尔的画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为什么要知道?”
“梅拿迪先生!我们是记者。我们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丑事,但苦于没有证据。如果您能把我们想要知道的事情如实说出来……”史都故意意味深长地停下来。
“那又怎么样?”梅拿迪急切地问。
“那么我们会向警方作证,说我们看见了那些假钞是如何交到您手上。对您来说更重要的是,先生,我们知道那个同你交易的人的名字,和那伙人我们有另一笔账要算。”
梅拿迪愈发不安起来。“我不相信,”他说,“我不再信任任何人,你们明白吗?任何人!”
史都和布罗德卡相互探询地对视。
布罗德卡站起身,做出抬脚要走的样子。“那好吧,如果您不想这样做,我们也不能强迫您。”史都也随后站起来。
在这一时刻梅拿迪意识到如果让他们这么走了,他有可能彻底失去他最后的机会,“站住,你们等一等,让我考虑一下。”
“我们的时间不多,梅拿迪先生,”史都说,“如果您还不打算说出来的话,归根结底也是您自己的损失。”
老人害怕布罗德卡和史都真的如他们所威胁的那样一走了之,于是他忙不迭地高声说道:“不,你们不要走,先生们!事情就跟你们猜测的一样。”
布罗德卡重又坐回到座位上,“这是什么意思?您能说得再明白些吗?”
“我长年累月注视着拉斐尔的画,就好像那是我自己画的一样。”梅拿迪说,“我清楚画面上每一处微小的细节,因此玛利亚的手指甲和以往的不一样马上让我察觉出来。等我更仔细地察看完之后,我得出结论,拉斐尔的这张画被假的掉包了。”他顿了顿,瞟了眼正聚精会神听他说话的两位访客,“你们可以想得出来,先生们,”他接着又说,“那时候我是多么震惊。而这张复制品……它临摹原画到了不可思议的逼真程度。画的材质被人为地做旧,甚至画面上细微的网状裂纹也被惟妙惟肖地描画出来。但是历经四十个年头的我早已练就了火眼金睛,连头发丝那么微弱的差别也逃不过我训练有素的眼睛。随后我也对拉斐尔其他的画作作了深入细致的察看。”梅拿迪停了下来。
“结果怎样?”史都迫切地问。
“很难说,”梅拿迪回答,“但我非常确定,另外挂着的两到三张拉斐尔的画同样不再是原作。你们肯定能理解我,当我发现这一切之后有多激动。”
“也就是说,”布罗德卡思虑着说,“梵蒂冈的坏蛋们倒卖博物馆里的艺术珍宝已经有好长时间了。”
“难以想象,”史都摇晃着脑袋看着梅拿迪,“先生,您愿意在法庭上重复一遍您刚才所说过的话吗?”
梅拿迪耸了耸肩膀,显露出不安的神色,“谁会相信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家伙?但这全都是事实。”
“我们相信您,先生。而且我们可以作证,是那个梵蒂冈方面派来的自称提图斯的人把那些假钞交到您手里。”
梅拿迪作出一副怀疑的表情。
“提图斯并不是他的真名字,”布罗德卡说,“真名我们不知道。
不过我们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住在谁家,他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插足各种生意,被梵蒂冈所操纵。”
“噢我的上帝啊!”梅拿迪发出惊叫,“可是最好不要跟那些权贵们对着干,保持沉默,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吗?”
布罗德卡翻了个白眼,“那么您就必须想到,您接下来的余生中的十年要在牢里挨过,这是您自己选择的生活,先生。”
布罗德卡假装出来的冷漠让老人更加惶惑。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合拢双手,挤压着手指,直到指尖都勒白了。他无奈地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具体打算?”
史都回答:“您说还是不说都没关系,我们还是会到警局作证,说我们目睹了在尼尼奥餐馆发生的那一幕交易,付钱的一方是一个叫提图斯的人,眼下他在某个阿尔贝托·法索利诺的宅邸出入。我敢肯定,这就足够了。”
梅拿迪点点头。被人愚弄的愤怒已经超过他的恐惧。“我全都说出来。”最后他说道。
“需要我们为您请个律师吗?”史都问。
老人摆摆双手,说:“先生,我没有什么积蓄,微薄的薪水仅够维持生活,我哪里有钱聘得起昂贵的律师呢?”
“这个吗,”史都说,“您就让我们来张罗吧。”
二人和梅拿迪告辞,许诺一定会救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