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埃特在露台上准备早餐,布罗德卡脚步匆匆赶往主路上的一家面包店,一刻钟后他带着新鲜出炉的长棍面包和早报回来了。
这时太阳还未升高,山丘上的葡萄园处于一大片暗影之中。
“就算是度假心情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畅快!”朱丽埃特欢快地说,“你不这样觉得吗?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能把来这里的缘由通通忘掉。”
“我也这样想。”布罗德卡说着在原木桌旁坐下来,与朱丽埃特面对面,“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
朱丽埃特大声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布罗德卡知道这是她不高兴的表示,于是接着说:“或许我们休息上一两天也不错,看来在这里我们还很安全。”他朝山下那片幽蓝的湖水挥舞着胳膊,一叶划子在湖面上留下箭一般形状的波纹。
犹豫半天,好像布罗德卡才得以下定决心,他说:“你说得有道理,多一天少一天也不会让我们的调查有多少进展。车就停在院前,咱们去阿尔巴山玩玩,好吗?”
朱丽埃特像个孩子似的欢呼雀跃。
黑咖啡的浓郁香味在露台上飘散,布罗德卡草草地浏览报纸。
他在《信使报》上发现了那则对德国墓地里的神秘墓碑的报道。
“有什么新闻?”朱丽埃特随口问道。继而她注意到布罗德卡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刚才还乐呵呵的呢。“究竟出什么事了,布罗德卡?”
他摇晃着脑袋瞪着报纸,之后把报纸递给桌子对面的朱丽埃特。
朱丽埃特立刻就认出了那些照片,她快速地瞟了一眼,然后转向那篇报道。
“怎么会这样,”看完一遍,她轻轻地说,“这又说明了什么?”
布罗德卡站起身,双手插进衣兜,心事重重地沿着从露台通往花园的石阶而下。在最后一级台阶他停住脚步,身子倚在栏杆上,朝葡萄园林望去,葡萄树上柔嫩的枝叶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光亮。
朱丽埃特重新看那黑体标题:“梵蒂冈里的无名墓穴。将一亿美金遗赠给教会的C.B.,是谁?”
“现在我彻底糊涂了,”布罗德卡开口说道,“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墓碑上确实是我母亲名字的花体字母缩写和她的生卒年月吗?为什么当我追究这些问题的答案时,碑文就消失得宛如不曾存在过?还有,墓穴里难道真的躺着这么一位富有的德国人吗?我反正绝对不相信,我母亲能捐赠给教会那么一大笔钱,或许还是……”他一时语塞了。
“还是……是什么?”
“还是,还是这钱来自那个来历不明的地产公司‘普罗古利’,就是和我母亲有过交易的那家。如果那是遗产的一部分,那么我肯定是知道的呀!”
二人暗自思忖着,谁都没吱声。过了好一会儿,朱丽埃特问道:“布罗德卡,你在处理遗产相关事宜的时候不是提到过一个新闻报社的记者,他就是因为揭发了地产公司的黑幕而被连夜调派国外?”
“是有这回事,多恩跟我说的。好多天以前,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从此以后会遇到这么多麻烦。”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那个记者的名字?”
“嗯。”
“布多或者相似的发音。你为什么问这个?”布罗德卡走回桌前。
朱丽埃特把报纸交给他,“他也有可能叫做史都,安德里阿斯?
封?史都?”
布罗德卡看着标题下面采写记者的署名,“天,就是他!就是这个名字。”
他从报头找到信使报社的电话号码,他拨通电话,对方是一个亲切的前台小姐,她告诉他说,史都要将近十点的样子才会到编辑部。布罗德卡留下电活,并且说,他找史都先生是为了那篇德国墓地里的无名墓碑的文章,他希望史都先生能够及时回电。
不到十分钟,史都打来电话。布罗德卡对他说,自己可能对揭示这起事件的谜底有所帮助,或许他有兴趣。
一开始,安德里阿斯-封?史都表现出很审慎的态度,而当他获知布罗德卡本人也足当事人之,而且布罗德卡是从新闻报社知道他的名字时,陡然勾起了他作为记者的强烈好奇心,于是他问布罗德K能否即刻前往罗马——但是尽可能独自一人。史都似乎还是心存疑虑。
他们约好十二点钟在波哥诺那大道十一号尼尼奥餐馆见面,毗邻西班牙阶梯,是摄影圈、媒体人士偏爱的聚集地,此外,那里还有最好的佛罗伦萨牛排。而他,史都,穿着牛仔裤和蓝色外套。
布罗德}临出门之前,亲了亲朱丽埃特,心思早就到了别处。
她神情落寞地看着他的车绝尘而去,拐进主路,随后不见踪影。
几个星期以来他们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是没有性,相互间也没有撩人心魄的激情。现在就只有那些事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仅是一组团队,不再是一对情侣。
朱丽埃特坐在石阶上,阳光洒满她的脸庞。
她对克劳迪奥的思念乍起。
布罗德卡很了解罗马的交通状况,在内城停车尤其是个大麻烦。于是他把车停在中央车站附近的停车场,然后打车来到波哥诺那大道。
布罗德卡瞧见身穿牛仔裤和蓝外套的史都坐在角落的桌子旁。
他们以前从没有见过面,虽然他们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为同一家杂志工作过。也许是有相同的背景或者别的什么,反正他们二人立刻就对彼此产生了好感,一见如故。
“多恩曾对我提到过您的名字——那时我在调查不动产公司‘普罗古利’,他告诉我说,您离开德国时非常仓促。”
“噢是的!”史都大笑,他叫了两杯卡布其诺,“已经过去有些年头了。实际上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事搅和在一起。多恩是个胆小鬼,他老觉得有人跟踪他,黑手党或是某个帮派,纯属胡扯。
我是由于别的原因才从德国跑掉的。”
布罗德卡自然很想知道史都为什么出走德国,但是他有更迫切的问题,于是他接着问史都,他是如何知道德国墓地里有那块墓碑的。
“其实很简单,”史都说,“我从某个人手里拿到那两张照片,此人在梵蒂冈有近亲。我有众多暗插在各处的线人。意大利是一个盛产告密者的国家。不管是通奸、逃税或者受贿——总是有一些人,只要他不喜欢你,就会到别人那里诋毁你。有一些报纸就是以此为生。坦言来说,这里边百分之九十的信息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是猜忌和嫌怨所致。”
“那另外的百分之十呢?”
“那后面就真的是隐藏着故事了。”
“就像这件事一样。”布罗德卡用手指轻点着摊在面前桌上《信使报》里的那篇文章。
史都点点头,“没错,其实我对这件事的调查也没有多大进展。
我儿乎跑遍了所有的相关机构,通通碰壁。您对此事都知道哪些情况,能告诉我吗?”
布罗德卡有些局促地翻弄着报纸。他很清楚,他现在要说的事情对局外人来讲非常不可思议。终于他鼓起勇气,说道:“我有理由推测,我母亲克莱尔·布罗德卡就葬在德国墓地的那处新建墓穴里。”
“啊哈,”史都的反应好像他听了并不惊讶,“对此你有什么证据?”
“这样说好了,有好多地方值得推敲。其一就是名字的缩写相同,尤其是生卒年月完全吻合。”
“您的母亲是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三日出生,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去世?”
“是这样的。”
“不得不说,惊人的一致。您对此有什么解释,您母亲竞被葬在罗马,还紧临着圣彼得大教堂?在那块古老的墓地里安葬的尽是些知名人物,而且很长时间以来已经没人葬在那里了。”
“我也无从解释,”布罗德卡干脆回答,顿了一下,他接着又说,“我母亲被公开下葬于慕尼黑的森林墓地,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在场。”
史都揉了揉鼻子,他似乎有些尴尬。“我也老实跟您讲吧,”他说道,“如果您不足我的同行,而是匿名的一个线报,我现在就同您拜拜了。您说,您母亲有没有捐给教会一亿美元?”
“肯定是没有。从我母亲去世之后有一连串的怪事发生。我调查得越深入,越觉得这种种事件的荒谬离奇。我就不一一举例免您听得无聊,可是有一点我要说,在慕尼黑的那处墓穴里埋的是一具空棺材。”
“由此您认为您母亲被葬在了梵蒂冈?”
布罗德卡听出史都话里的嘲讽,“不全是如此,”他回答,“我知道,这一切听上去的确毫无逻辑而言……”
“您母亲和梵蒂冈有什么瓜葛吗?”
“我也不十分清楚。她在给女朋友的信上面曾谈到过枢机主教史莫雷:斯基,还抱怨说,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她’。”
“您说什么?”史都叫道,他一下子振奋起来,兴致大增。
布罗德卡耸了耸肩膀,“具体怎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我母亲和我的关系相当疏远。”
安德里阿斯·封·史都非常激动,对布罗德卡的解释他似乎根本就没听。“您大概对枢机主教史莫雷斯基的认识有偏差,”他说,“人们通常是会把教廷的枢机主教想象成超凡脱俗、德高望重的老人……”
“我母亲在信上写道,史莫雷斯基活脱脱就是一个魔鬼。”布罗德卡打断史都的话。
“您对史莫雷斯基了解多少?”
“很遗憾,我知道的不是很多,您都知道些什么?”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们彼此还不了解,所以不敢轻易地信任对方,但是两人也都意识到,大家出于同一个目的才走到一起来。
史都说到了正题,他言词谨慎:“我注意这个史莫雷斯基已经很长时间了,但也无法证明他都做过哪些恶行。此时我对您讲的一切,也并没有什么证据,就算您认为我是胡说八道,我也不会说什么。但史莫雷斯基确实就是某个组织的头,这个组织借着梵蒂冈的幌子干着人们所能想象出来的最无耻的勾当。”
布罗德卡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这让史都不太安心。
“您说的这些对我来讲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布罗德卡说。
“怎么……您都知道?”
“我自己亲身经历过史莫雷斯基的恶行。在慕尼黑,有人向我开枪,在维也纳,有人试图将谋杀的罪名栽到我头上,还把我关进精神病院。而我的爱人被陷害,涉嫌贩卖假画。我真的不能说,这些人对我的关注太少。”
“您遭遇过史莫雷斯基本人吗?”
“没有,还从来没有过,那个家伙有足够多的爪牙为他效力。
身为教廷国务卿怎么会脏了自己的手指呢!您害怕史莫雷斯基吗?”
“害怕?”史都笑得很坦然,他说,“那我可就选错了职业…不过我也用不着为此向您解释。”
“所以我想问,多恩声称,您从德国消失是因为您在《新闻报》上发表了那篇曝出地产公司‘普罗古利’黑幕的文章,这是真的吗?”
“瞎说,”史都摆了摆手,“我离开德国另有缘故。女人的事情,您明白的。您知道,谁是‘普罗古利’的幕后操纵者吗?”
“我猜是……是史莫雷斯基。”
“正确。他手下的人骗取那些单身女性的钱财。他们向她们承诺,会彻底免除她们的罪孽,并许愿她们永远幸福。光是这家公司的名字就充满了卜足的挖苦意味:‘普罗占利’——‘为了教延’。
如果您母亲真的向教廷捐赠一亿美元的遗产,或许可以解释得通,她为什么会被安葬在德国墓地。”
“但是她并没有给教廷留下什么钱财,恰恰相反,‘普罗古利’把慕尼黑市中心最好地段上的一幢楼房以一马克的象征性价格卖给了她。我查阅了全部相关文件,我是她合法的继承人。”
“这我就不明白了。”从安德里阿斯·封·史都的眼神看得出来,布罗德卡刚才的一番话让他在心里很难接受。“‘普罗古利’地产公司可不是慈善家,皆是惟利是图之辈。”做了一番长时问的思量之后,史都又说,“我并不想冒犯您,所以请您原谅我这样问,您认为这是可能的吗,就是说您母亲曾为史莫雷斯基工作过?”
“说实话,我也曾这样问过自己。我母亲一定和史莫雷斯基有着某种过节,否则她不会在信里那样子表露出对他的厌恶,但是为什么——我不知道。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和我母亲的关系十分冷淡。等她去世了,我才‘真正地了解她,这话听上去很荒唐吧。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一个爱好文艺、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过着隐居的生活,活在她自己的回忆之中。但在她死后我不得不改变了我对她的这一看法。她非常有钱,富有到我今日可以不靠我的工作过活。不单是她居住的那幢公寓楼属于她自己,我在她的房间还发现不少股票和有价证券,或许为此她还在卧室里备了把手枪。在当时一想到我母亲手握枪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现在我已经什么都笑不出来了。”
史都呷了一口卡布其诺,“这些事情听上去的确离奇,不合情理,但正是这样才更吸引人想去探查个究竟。如果您准许的话,我打算继续查这个案子。必须得设法接近史莫雷斯基,问题是……”
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客人们当中也有一些竖白色硬领的先生,布罗德卡本来已经话到嘴边了,他想说出他手中持有一个重要证据,可以揭露枢机主教史莫雷斯基的真面目,就是那二十盒磁带。虽说他对史都的印象很好,但是此时他还不很确定,他能否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史都,所以他欲言又止。
最后他是这么说的:“史莫雷斯基和他的党羽是不会喜欢有人去调查他们的。”
“您怎么知道?难道您有这方面的经历?”
布罗德卡点点头,“某一天有人把两张付了款的登记您名字的机票送到您房间来,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么想?而您从没有预定过这两张机票?”
“真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
“但您并没按照要求去做,说得更准确点,被吓唬住。”
“您错了。”
“那您怎么现在坐在这儿?”
“表面上看我的爱人和我已经从罗马消失。我们离开我们住的公寓。开车到了机场,换好登记牌,在这之后从侧门悄悄溜走。眼下我们在阿尔巴山租住了一栋乡村别墅,但愿可以不被监视,继续我们的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