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步走到二楼她的睡房,柜子和抽屉的门都敞开着,像是一个神经病曾在这里发过疯,或是酒鬼耍酒疯。
看到此状朱丽埃特顿时心头火起,她跑下楼梯,奔向电话机,叫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不知如何是好,坐进车里的这个暴怒的女人连连催他快点开,就好像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在等着她。到了考林的医院,朱丽埃特塞给司机一张钞票,冲出车去,甚至忘记关车门,她一阵风似的闯进医院。
前台女秘书看见老板太太进来,从座位上立马站起,什么都没说,朱丽埃特一把拉开房门,考林不在里面。
她转回身,盯着女秘书冷冷地问:“他在哪里?”
女秘书咽了口唾沫,把目光移开,吞吞吐吐地说:“很对不起,但是……”她没再说下去。
朱丽埃特猜这个女人闭口不言一定是考林嘱咐过,对她喊道:“我想要知道,我的丈夫在哪里,该死的,我再说一遍!”
女秘书终于开口,她怯懦地嘟囔着:“请跟我来。”她领着朱丽埃特上了四楼,停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门前。
朱丽埃特按住门把手一拧,门开了,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气头上的她只瞧见考林的脸,他咧着嘴巴阴笑着,一如以往。
接下来朱丽埃特被惊得骇然失色,考林是坐在一辆轮椅里,他的脑袋被一些锃亮的钢条固定撑住,好似被套进了一个铁罩子里,他僵硬的身板就像是埃及木乃伊,他的眼睛死死瞪着朱丽埃特,那眼神真是可怕。
“我的上帝啊!”朱丽埃特恐慌地叫起来。
一定是女秘书通风报信,这时候考林的总医师也急步走进房间,后面还跟着一名女护士。他拉起朱丽埃特的胳膊,请她跟他出去,朱丽埃特一把甩开他。“我的丈夫怎么啦?”她问道,“出什么事了?”她看着考林,“亨利希,你快说话呀!”
教授给总医师递了个眼色,眨了一下眼睛,表示着什么。
总医师替考林回答:“您的丈夫出了车祸,很严重,自脖子以下都无法再动,他瘫痪了。”
“瘫痪?”朱丽埃特靠近考林,直视他的脸。“发生什么事,亨利希?”她怯生生地问。
“他说不了话,”总医师说,“但是他的听力正常。”
“您说是车祸?”朱丽埃特问。
总医师点点头。
朱丽埃特看着他。“当时他喝酒了吗?”她说着扫了一眼她的丈夫。
总医师不语。
“可怜的家伙。”这一刻她对考林的惟一感觉就是:怜悯。
总医师带朱丽埃特出了考林的病房。他们走在长长的廊道上,总医师试图安慰她,他说:“教授坚持要在自己的医院治疗,而我们医院对于这样的重症根本没有相应的治疗能力,他自然也明白这点,可他坚决不去专科医院。您是了解他的,如果他一定想要怎么样的话……”
“这么说来他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朱丽埃特停下脚步,问道。
“我不能让您心存妄念,实际上,您丈夫的情况还要更糟糕,恐怕教授的余生都要在支撑架里度过,这个您刚才也见过了,必须把他的身体牢牢绑在轮椅上,而他的头也得被固定撑托。我很难过,不得不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您。”
就连这么严酷的事实也没让朱丽埃特心里有丝毫惋惜的情感,而她不喜欢自己竟然会这样。她从来没有想到,她对考林的感情竟然如此冷漠,她对他只有怜悯,她也没有想到这场变故会给她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朱丽埃特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接下来总医师对她又说了什么她几乎没有听进去。“多亏现在先进的医疗设备,您的丈夫至少能借助轮椅四处走动。大概您也瞧见了他嘴巴前的那把勺子,他只需用嘴咬住勺子,就可以操纵轮椅一一多么了不起的发明。”
“是的,了不起的发明。”朱丽埃特苦涩地应道。她跟总医师简短地告别,离开了这家依然挂着她丈夫名字的医院。
朱丽埃特不想回别墅,那个家就像是禁区,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她知道,她在那里会胡思乱想,想考林的事,想她自己,还有想她对她丈夫原来是如此的漠视——这是她之前未曾料到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坐车去布罗德卡的家,到了之后给在罗马的布罗德卡打电话,可是没人接。
她从信箱里拿出邮件,特意把它们放在写字台上,提醒自己别忘记给布罗德卡带到罗马去。
她又试着联络布罗德卡,此时她迫切地想和人聊聊。她不是要人同情她,她也不需要任何人为她难过,因为她自己也没有那么伤心,她只想有个什么人听她倾诉,听她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丽埃特静静思考着。
诺波特,对了,他是最合适的人。他常常将满腹的心事向朱丽埃特诉说,而她也耐心地听他讲同性恋圈子里的故事。
这次是她自己需要一名听众。
诺波特十分热情地欢迎朱丽埃特的到来。朱丽埃特不知道,他早就知道考林发生的不幸,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那场可怕的车祸,考林和他的座驾翻进伊萨尔河,差一点淹死在车里。不过诺波特很是体贴,他表现出足够的讶异和震惊,他让朱丽埃特自己把经过讲完,她觉得身心轻松了好多。
“有时候,”把她在这几个小时所经历的情感起伏说出来之后,朱丽埃特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我想,这一切怎么就这样没完没了呢,这段时间简直厄运连连。更糟糕的是,现在我再也摆脱不掉他。”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诺波特奇怪地发问。
朱丽埃特垂下头,不让诺波特发现她眼睛红了,“我原来准备跟亨利希离婚,和布罗德卡结婚。”
“是吗,那又怎样?你改变主意了?”
“可我怎么能和一个残废离婚,他从脖子以下都再也无法动弹……,‘诺波特默不作声,摆弄着左手的五根手指和右手的四根手指,过了一会儿他说:“若是这种状况要求离婚看上去自然不那么磊落,可如果你丈夫是个正直的人,他会主动提出离婚。”
“亨利希——正直的人?我快要笑掉大牙,他会竭尽他目前的处境,来折磨我,羞辱我,只会比以前更要卑劣。”
“我不明白,还有什么能阻止你和他离婚呢?你丈夫有足够的钱聘请一个团的护士照顾他。”
“或许你说的有道理。”朱丽埃特嘟哝说,“如果我留在他身边,他会让我如同生活在地狱里。”
诺波特坐在钢琴前,这架三角大钢琴几乎占据阁楼的一半空间。他先轻轻地奏出几个和弦,进而弹出一个旋律来:“当时光逝去”。朱丽埃特记不起来,自己何时曾跟诺波特提起过她和这首曲子的故事。
“你为什么弹这首曲子?”
“什么为什么?”诺波特双眉紧蹙,“我喜欢这支曲子,所有的酒吧钢琴师连睡梦中都会弹奏它,你不喜欢吗?”
“哦,不是的,我非常喜欢,对我来说它有着特别的含义。”
“我们会在某些曲子上投入特别的感情,大多和回忆有关,美妙的旋律重新唤起一段记忆,我们酒吧钢琴师就是靠这个谋生的。
让我猜猜看:布罗德卡。”
朱丽埃特点点头说:“那是三年以前的事,在纽约……”
“那座城市拥有世界上最杰出的钢琴师,我梦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沉默片刻,朱丽埃特说:“你知道威尔第的《茶花女》中‘啊,爱情的魔力’那段旋律吗?”
诺波特会心地一笑,抬头望着天花板,就好像那上面写有乐谱似的。然后他弹出三个和弦,一曲饱含充沛激情的爱的旋律在他灵动的指尖下流淌。
是朱丽埃特眼中飞扬的神采,还是他确信,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某个曲子被赋予特殊的意义?诺波特凝视朱丽埃特良久,直率地说:“让我猜猜看,朱丽埃特,他是个意大利小伙子,一头黑发,外表洒脱帅气,没准还要比你小上几岁……”
朱丽埃特睁大眼睛看着钢琴师,“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可以猜出来。”
“如果我告诉你,你说对了呢?”
“那我也不会有任何惊讶。”
朱丽埃特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但她没有任何不快,刚好相反,现在她可以毫无保留地信赖诺波特。
“你说,”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认为一个女人能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诺波特立马回答。
“为什么不能?”
“如果你声称,你同一时间爱上了两个男人,你就是在自己骗自己,或许两个你谁都不爱,因为你对一个人称之为爱的,只是一种习惯,而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是冲动或者是激情。”
朱丽埃特走到仍旧坐在钢琴前的诺波特的旁边,说:“如果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就好了,他叫克劳迪奥,我在罗马与他相识。”
诺波特摇了摇头,“不要跟我提什么罗马男人!他们的名声是全世界最差的。”
“那不是真的!”朱丽埃特生起气来,接着她又低声说,“也有可能如此,但克劳迪奥可不是胡来的小伙子。”
“那你就跟他吧。”
“我爱布罗德卡。”
“那就留在布罗德卡身边。”
朱丽埃特叹了口气,说:“你也帮不了我。”
诺波特举起两只胳膊,“这件事情必须由你自己做决定,跟着感觉走,不要思虑过多,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建议,其它的一切取决于你自己。”
就她目前的情感来说,朱丽埃特倾向于布罗德卡,可是一想到克劳迪奥就让她怦怦心动。不仅一次——但总是毫无结果——她问自己:这个小伙子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布罗德卡所没有的?
克劳迪奥并不比布罗德卡长得更好看,恰好相反,和布罗德卡在一起要比这个意大利小伙子更为体面。而且布罗德卡是个阅历丰富的男人,自信、成熟、事业成功,相比之下,克劳迪奥只是个讨人喜欢的情人,他缺少一副能够让女人依靠的坚实臂膀。
尽管如此,为什么她对他还是恋恋不舍?
如果朱丽埃特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好多事情就简单多了。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诺波特问,他看得出来朱丽埃特的心绪已飘天外。
“因为假画一案明天我会被法庭传讯,之后就飞回罗马。”
“去找克劳迪奥还是布罗德卡?”
朱丽埃特微微一笑,“我想我最好现在走,否则你的问题会让我的心思越来越重。”
她正要向门口走去,突然一个东西撞进她的眼里,让她血管里的血似乎一下子凝固。虽是不经意,但绝对清晰可见,钢琴上摆着一个紫色的丝绸扣结。
朱丽埃特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错愕的神情,不让自己就此慌乱地逃离。毫无疑问,诺波特,这个她所一直信赖的人在骗她。
第二天的法庭传讯让朱丽埃特非常不愉快。检察官拿出曾格博土和海曼教授的两份鉴定证书与她对质,这些证据证实,雅弗林斯基的版画和已经售出的乔治?德?基里柯的画作无一例外全是假的。
检察官还说,海曼教授认为,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像朱丽埃特?考林这样被大家所公认的艺术史专家和具有丰富经验的艺术品经销商竟然会辨认不出这样的赝品。
由此,检察官试图逼迫朱丽埃特坦白认罪,供出幕后主使,一旦此案被审理,这会缩短诉讼时间,简化程序,更重要的是将减轻她的刑事处罚。
朱丽埃特一再向检察官重申她第一次就说过的话:她是这起密谋事件的受害者,她发誓,她在画廊接收并确认这批画时,它们就是原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画被换成了复制品。
检察官坚持他的观点,即这是一个十分站不住脚的解释,并且没有任何证据,她将因恶意诈骗而被诉讼调查。
即便另外四幅黑克尔、诺尔德和迪克斯的画经鉴定确实是真迹,朱丽埃特也避免不了同样的后果,即画廊的声誉会因这场诉讼而毁于一旦。
接近中午时朱丽埃特电话找到了布罗德卡,向他讲述考林因车祸而瘫痪的经过。她决定先不把她即将被起诉的事情和在诺波特家的意外发现告诉给他,对于布罗德卡来说眼下的事情已经足够复杂。
他默默地听着朱丽埃特的电话。
“你还在听吗?”说完之后她问道。
“是的,在听,”他回答,“我想,你知道这对我们两个意味着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布罗德卡的声音变得很小,“在他这样的状况下你不能和他离婚。”
朱丽埃特一阵沉默。
“我知道,他是个混蛋,”布罗德卡又说,“他甚至想要杀死我,但照目前的情形你绝不能甩掉他。”
“你一直都在说他,怎么就没考虑到我的感受?我该怎么办?
难道该由我照看他的下半辈子吗?难道你想不出来,他就算坐在轮椅里也仍然让人讨厌?”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不过我以为,我们只能是忍耐和承担,虽然这话听上去很残酷。”
朱丽埃特不言语。
“我们不该在电话里谈论此事,”她听到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就通知你。”
朱丽埃特挂上电话,离开布罗德卡的家,她直接去了飞机场。
飞往罗马的AZ435航班上还有空座位。
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
在等行李的时候朱丽埃特往克劳迪奥家里去了电话,是空号,没人接,打去他的办公室也找不着他。
她叫了辆出租车开往特韦雷河对岸克劳迪奥的家。车驶向内城,一路上她想象着自己躺在他的怀里。她再也不愿意去想考林和布罗德卡,脑子里只剩下了克劳迪奥,他的温存爱抚会让她暂时忘记所有的烦恼。她渴望拥在这个男人的怀里过上一个漫漫长夜。
出租车停在克劳迪奥家所在的房子前,朱丽埃特一口气跑到顶层,她使劲地按门铃,敲打房门,大声叫喊。
没有回应。
朱丽埃特决定到楼梯问等他。她不知道坐在台阶上过了多久,外面已经黑下来,楼道里不知哪儿处的灯亮了,没一会儿又倏地熄灭,克劳迪奥仍没有出现。
朱丽埃特正打算放弃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从楼下传上来克劳迪奥开怀的笑声。
终于回来了,她想。可一转眼她兴奋的心像是被浇了盆冷水,克劳迪奥不是一个人回来,还带着一位姑娘,从她咯咯的傻乐声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