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女子若想要有点出息,无非两种方式。一是嫁个厉害人,若是官家那就可当个官家娘子,若是商家也可当个富家太太;二是自立门户。这镇上县上也不是没有女人自己当家作主开门做生意的,但一来这样的人少,二来呢,这样的多是寡妇,或是孤寡老太太了。
像曼青这样情况的,她能想到的,还就只有嫁人。
唉,嫁人,嫁人,嫁谁啊……
曼青背靠在桂家的围墙上,抬头去看天。这天天气还不错,下午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了,照在身上还有点暖洋洋的感觉。远处田里的庄稼都已经收了,她家的粮食也因为有了高四两的帮忙而收进了仓房里。
养的那十多只鸭子可以打牙祭了,小母鸡下蛋了一阵子,前几天还让桂婶继续帮着孵小鸡。屋后冬天的蔬菜都种下了,长势也还不错……
不管怎么说,跟春末娘亲刚刚过世的那个时候比,不过半年的时间,生活已经好了很多。曼青告诉自己不要急,急也没有用。
发了会儿愣,曼青轻叹一口气,往回走。正走到院子门口,一抬头,就看到高老抠拿着湿了的衣衫在井边洗。曼青没有发出声响,还退了半步,静静地站在院子门口看高老抠干活。
这还是第一次她亲眼目睹高老抠洗衣服。
高老抠紧绷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来。他先是拿过伙房的水桶走到水井边,然后一把给扔进井里——曼青有点心疼那个木桶,要是这样多摔几次,可就得报销了。
高老抠打水显然不太得法,那桶水磕磕绊绊地提上来,只剩了半桶在晃荡了。井边有个木盆子,曼青经常用来洗衣服或者其他东西的。高老抠把水倒进去,再把衣服扔进去,胡乱用拳头捶了几下,再捞起来闻闻,自己皱皱眉头,就站起身来往伙房里走了。
曼青知道他在找啥,皂角。之前为了让高老抠改善一下他那洗的斑驳的衣衫,她故意把皂角放在了伙房,没想到这个人还是注意到了的。
找到了皂角,接下来就顺利多了。高老抠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人在看他,等把衣衫都洗完了以后,他自己都好像松了口气。
曼青抱起胳膊,在院门外看着高老抠洗完了衣衫,晾好了,回了他的正房,她才动了动站得有点麻的脚——高老抠因为不熟练,这衣衫洗得有点久。不过搁了那么多皂角,估计这次洗的比较干净了。
很奇怪,看到高老抠如此长进的样子,她对那框鸡蛋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这段日子以来,她对高老抠最大的期望就是不要拖后腿。如今果然看到他开始自理,虽然可能是砸了那一筐鸡蛋后的愧疚,曼青也觉得,这个学费交得值。
话说她本来打算卖了鸡蛋,再拿了工钱就去还办娘亲丧事时的二两银子外债的,现在鸡蛋没了,只好等年底拿了这段时日的工钱再去还债了。
曼青走进院子的时候,高老抠不知何故突然又推开门出来,两人不可避免地正好对上了脸。
高老抠一看到曼青,就想到了上午自己的尴尬和那篮鸡蛋,平时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或者做得不有点不对了,于是脸上一热,头一偏,没有骂人。
曼青见此心里欣慰了点,也是难得的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那篮子鸡蛋我是打算卖了钱还债的。娘走的时候还借了二两银子,一两是娘之前看病,跟桂婶借的,一两是给娘办后事,跟孙奶奶借的。现在你把鸡蛋打了,要是他们问起来,你就去跟他们解释吧。”
高老抠脸上更热了,但要他说出什么道歉的话,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头偏得更彻底了。
“你的纸墨我现在是没钱给你买的。你要是实在需要,我看你书房里还有几本书,还有几个砚台,直接拿去墨香斋,他们能给你换成墨和纸。”曼青好心地慢悠悠说完,正想转身走开,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要是你生病了,第一家里没钱,我不可能给你请什么好郎中,第二我是个姑娘,也不会来服侍你的,你就自己熬着吧!”
若说前面几句话还让高老抠有点动容的话,后面这句话又成功地让他涨红了脸!
“自生自灭”四个字突然窜到了高老抠的脑海。这个想法让他很是吃了一惊!自生自灭,怎么可能,他可是秀才公,他怎么可能会自生自灭?
从记事起,他的所有事情都有人安排。好似除了读书,他就不用做任何事情一般。这半年来是他最为气急败坏的半年,因为做了太多的事情了!
高老抠突然一顿:他自认为生气就是做了太多事情了,比如说刚刚还要洗衣服,但是,这些好像都是他自己的事……
他不是以后会自生自灭,而是这半年来都是自生自灭……
顿时有一股酸楚涌上了他的鼻头:想他好歹也是一个秀才公,什么时候沦到了自身自灭的境地了?若是爹娘在世,若是发妻在世,若是……
哦,他们都不在了。
这时高老抠猛然发现自己失态了,这还在不孝女的面前呢,想到哪里去了!但是他一抬头,哪里还有曼青的影子,而不远处的伙房里已经开始有声响了。
高老抠一甩袖子,一低头却发现袖子上颇多以前没洗干净的污渍,一时也忘记了跟女儿计较,寻思着要不要再弄点伙房里的皂角来洗衣裳了。
而张野带来的那一套新衣衫,被他一负气扔在墙角,压根就没想起来。
隔壁的桂家,热火朝天地聊了一阵以后,张野实在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他在桂家一家老小感激的目光中施施然地出了院门,一拐弯,到了高家的院门前,他有点焉了。
今天的事他一片好心,但是好像没做成好事。曼青迁怒了,高老抠直接把他买的衣衫给扔到了墙角……怎么别的事都没什么难的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这么难对付呢?
也是,想想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跟只刺猬似的,见谁都很难放下心防。而且那个时候倔得跟石头似的,别人想劝也听不进去。对了,后来是怎么变好的呢?好像是有钱了一些以后,心里有底了,没那么患得患失了。
有钱……他现在是有钱了,但怎么也让曼青有钱呢?
他脚抬起,想了想,又放下,继续往前走。算了,来日方长,曼青也还十四不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莫急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