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估了阿库思。他不是部落首领,而是国王。他全名叫阿库思·甘那基·玛丽妈,众王之王,埃塞俄比亚阿克苏姆国统治者。再后来我了解到,在这片土地上任何土匪只要有一百匹马,五十个妻子,就可自立为王,一般情况下这里会有二十个左右的国王为争夺土地和战利品大战残杀。
阿库思最近的邻居叫拜尼·周,也自称为众王之王,埃塞俄比亚阿克苏姆国统治者,两位国王之间好像有某种仇恨情绪和竞争关系,他们已经打了很多场仗了,但谁也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玛萨拉是拜尼·周的爱女。她被另外一名强盗首领绑架,这位首领还没自封为王,也没加上众王之王的头衔。他直接把玛萨拉卖给了阿库思,换了一匹马能驮动的银子。阿库思想以玛萨拉为条件,威胁爱女心切的对手,从而取得政治上的优势。看来抓人质、要赎金是埃塞俄比亚的一种政治手段。
对于这么有用的囚犯,阿库思不相信手下任何人,于是亲自看押玛萨拉公主。我们的车队就是要把她带到阿库思的城堡去。我从给我送饭的女奴的闲谈中,从多姆棋棋盘上随意的谈话中,知道了这些事,也知道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等我们到达卡马拉山丘,也就是阿库思·甘那基·玛丽妈王在山上的城堡时,我已经掌握了埃塞俄比亚阿克苏姆王侯诸国之间复杂微妙的政治关系了,而且也知道有多少人觊觎着帝国的王位。
我还注意到,随着我们行程快要结束,车队中人们越来越兴奋。最后我们爬上一条狭窄的蜿蜒小路,那不过又是一条羊肠小道而已,我们到了另一座山丘的山顶。这里有很多这样的山丘,连在一起组成了埃塞俄比亚中部的山脉。每个山丘都有一个平顶,陡峭的崖壁像一堵墙,插入两山相隔的峡谷。
等我站到了峭壁顶上,才明白为什么这片土地容易分裂成这么多的小国。每座山丘都是不可攻破的天然堡垒。无论哪个人站到峭壁顶都会无人能敌,就可以自称为王,不必担心别国的挑战了。
阿库思骑马来到我身边,指向南部地平线处的群山。“那就是偷马贼、恶棍拜尼·周的藏身之处。那个人阴险毒辣,无人能及!”他咳了一下喉咙,朝对手的方向吐口吐沫,吐到悬崖下。
我觉得阿库思就是一个相当残忍、诡计多端的人。如果他认为拜尼·周在这方面比他强,那么玛萨拉的父亲一样是个难对付的人。
我们穿过卡马拉山地,经过一些村庄,村庄里都是石墙垒成的小屋,我们路过一些高粱和玉米地,看到地里有很多农民,他们头发浓密,随身带着剑和铜盾牌,看样子,他们和阿库思手下的士兵一样凶猛好战。
顺着小路,我看到在山地的另一端,有一座我所见过的最特别的天然堡垒。从山的主顶部分中凸出一块峭壁,单独耸立,形成一个陡峭的尖,将可怕的深谷与山丘主顶分开。
深谷上有一道狭窄的石桥,是由一块天然弯曲的石头变成的,这石桥连着凸壁与山丘主顶。桥很窄,窄得不能同时容下两匹马,窄得连一匹马在桥上转身掉头的地方都没有,所以一旦马上了这桥,就只能一直走到另一边,否则断无生还的可能。
桥下面的深谷有一千英尺深,谷底就是河流。那高度,马匹见了都打战,所以骑马的人得下马,把马眼睛蒙上,牵着走过去。我走过一半时,眩晕发抖,不敢往桥下面看。我竭力控制自己才敢继续走下去,才没有瘫软地趴在地上抓住脚下的岩石。
峭壁尖上有一座斜着筑起的城堡,外表很丑陋,由石块砌成,苇草覆盖。窗户上挂着生牛皮帘子。粪便垃圾从堡垒上淌下,把下面的峭壁弄得很脏,看了叫人作呕。
墙面与墙垛上挂着三角旗之类的装饰,还挂着一些男人和女人的尸体,大概是为了庆祝某个古怪节日。有些尸体挂的时间很长,骨头都让乌鸦啄得发白,乌鸦成群盘旋在崖壁上,有的就栖息在房顶。挂在墙上的也不完全都是死尸,有些受害者还仍然活着,他们脚部朝上,倒挂在墙上,恐惧地做着临死前最后的微弱挣扎。不过,大多数人都已经死了,尸体都在不同程度地腐烂。烂尸味很浓,连绕着峭壁怒吼的狂风都吹不散。
阿库思王把这些乌鸦叫做自己的小鸡,他有时会把人挂在墙上喂养小鸡,有时则将人直接扔进谷底。那些不幸的人在抛落谷底时发出的一声声哀号,是我们在埃德巴·塞吉德峰顶的风歌殿生活时的一大特色。
这些酷刑天天都有。阿库思王只要不玩多姆棋,只要不是忙着策划进攻某个附近的众王之王,他的娱乐就是杀人和酷刑,他将人的手脚切掉,用火红的钳子挖出人的舌头。阿库思通常都是自己拿着斧子或钳子,他狂笑的吼声和受害者的尖叫声一样刺耳。
车队过了桥,进到埃德巴·塞吉德的庭院中心,玛萨拉就被女狱卒带进了迷宫一样复杂的石洞里,而我则被带到靠近阿库思的一间住处。
他们分给我一间单独的石屋。石屋很暗,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很冷。炉子开着,炉火熏黑了墙,但热量很少。尽管我穿着当地的牛毛长袍,却从未感到过暖和。我多么渴望尼罗河的阳光和埃及的绿洲啊!我常常坐在冷风嗖嗖的城垛上,想念我的家人,想念迈穆农、塔努斯还有我的小公主们,我更想念女主人。有时我夜里醒来,冰冷的泪水沾在脸上。我不得不用羊皮毯盖住头,这样隔壁的阿库思才不会听到我的哭泣。
我经常求他放了我。
“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泰塔?”“我想回家。”
“这就是你的家了,”他笑道,“我就是你的父亲。”
我和他打了一个赌。如果我连赢他一百盘多姆棋,他就同意让我走,并让人护送我回到尼罗河下游的平原去。可等我赢了一百次时,他却摇着头笑我的天真。
“我是说一百次吗?我觉得不是,肯定是一千。”他转向随从,“赌的是一千次,对吗?”
“一千!”他们齐声说,“是一千!”
他们都觉得那是个天大的玩笑。有一次我生气拒绝和他玩,阿库思就把我大头向下裸挂在城堡的墙上,直到我叫着让他摆棋。
阿库思见我裸着身子,笑着戳我,“埃及人,你在多姆棋上可能有两下子,但看来自己的石头子已经丢了。”这是我被抓以来第一次暴露自己残缺的身体。人们开始叫我“阉人”,让我羞愧难堪。
不过这样一来最后的结果却很好。如果我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他们永远不会让我去找玛萨拉。
一天夜里他们来找我,把冻得直哆嗦的我领到玛萨拉的房间。房间里点着微弱的油灯,弥漫着一股呕吐物的味道。玛萨拉蜷缩在屋子中间的草垫子上,旁边地板上是一堆堆的呕吐物。她非常痛苦,不停地呻吟,流着泪,捂着肚子。
我立刻开始对她进行仔细检查,我担心她的肚子会像石头一样硬,生怕肠子肿爆,肠内东西已淌满肚子。那样的话人就没救了,即使我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她。
我发现她的肚子很暖很软,没有发烧的症状,心下大为宽慰。我继续检查,尽管我一碰到她,她就痛苦地哼叫,我却找不到病因。我坐下来,百思不解,然后我发现,她的脸虽然痛得变了形,可看我的眼神很有神。
“病情比我想得还要糟。”我转身用吉兹语向两名女侍者说道,“要救她,必须得用上我的药箱。立刻去取来。”
她们夺门而出,而我则低头对她小声地说:“你真聪明,真有表演天赋。你是不是用羽毛触弄嗓子了?”
她笑着小声答道,“我想见你,想不出别的方法。那些人告诉我你学会了吉兹语,我知道我们可以相互帮助的。”
“希望如此。”
“我真孤单。能够和朋友说说话对我也是件乐事。”她对我的信任是那么地自然,我有些感动。
“或许我们俩会找到从这鬼地方逃掉的方法。”
这时我听到侍女回来了。她们的声音在外面的走廊里回响。玛萨拉抓住我的手。
“你是我的朋友,对吧?你会再来看我吗?”“我是,我会的。”
“快,走之前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谁?”
“第一天在河边与你在一起的那个,看起来像一位年轻的神的那个。”
“他叫迈穆农。”
“迈穆农!”她带着一种奇怪的敬意重复着,“多么美的名字!很适合他。”
两个仆人闯进屋子,玛萨拉托住她健康的小肚子,装得好像就要死了。
我咳了一声,忧心忡忡地向两名仆人摇摇头,同时配了一付对她有好处的养生草药,并告诉她们我早晨再来。
早晨玛萨拉的情况好转了,我能与她多待一会儿。只有一个女仆在身旁,不过她很快就觉得无聊,去了房间的另一头。玛萨拉和我悄声地说了几句话。
“迈穆农对我说了什么,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我会回来救你的,勇敢点。我会回来救你的。’”
“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他不认识我。他只是匆匆地见了我一面。”她摇着头,眼里浸满了泪水。“你觉得他是那意思吗,泰塔?”她的声音带着请求,让人动容,我心下一软,再不愿让她承受更多痛苦。
“他是埃及****,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若不是认真的,断不会这么说。”
当时我们只能说这么多话,不过第二天我又来了。她问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告诉我一遍迈穆农对我说的话”,我只好再重复一遍他的诺言。
我告诉阿库思,玛萨拉的身体正在好转,但必须让她每天都在城垛上散会儿步,“否则我不能保证她的健康”。
他想了一天,不过,玛萨拉毕竟是他用一匹马才能驮动的银子换回来的,非常有价值。所以最后他同意了。
我们散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慢慢地守卫们对此也就习以为常了。后来,许多个早晨,我和玛萨拉都能结伴漫步在埃德巴·塞吉德的城墙内,漫无边际地闲谈。
玛萨拉想知道迈穆农的一切。我搜肠刮肚,回忆每一个细节,给他讲迈穆农的故事。若听到她喜欢的部分,她就让我多重复几遍,熟记于心,我重讲时若有什么错误,她还一一纠正过来。她最喜欢的,就是迈穆农驾车把塔努斯和我从受伤的公象前救出来,并因此获得英勇金链这段故事。
后来她又要求道:“跟我讲讲他母亲——王后的事。”再后来,又说:“跟我讲讲埃及的事,讲讲你们的神,讲讲迈穆农的小时候。”她的问题最后总是能回到迈穆农身上。我总是很高兴地满足她的这些要求,因为我也非常想念我的家人。谈谈这些往事,会让我觉得他们离我近些。
一天早上,她心烦意乱地来找我。“昨晚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迈穆农回来救我,但我却听不懂他说的话。泰塔,你必须教我埃及语。我们今天就开始,现在就开始!”
她急切地想要学习,再加上她的聪明,所以进步很快。不久,我们俩谈话时就只说埃及语了。这样很有好处,即使在守卫面前,我们也可以谈论秘密的事了。
只要我们不谈论迈穆农,就讨论逃跑计划。当然,这个问题自从我被困在埃德巴·塞吉德以来我就一直在想,不过能听听她的意见,再对比我的计划,会更有帮助。
“即使你从堡垒跑了出去,没有人帮忙也永远逃不出群山。”她提醒我,“这些小路就像一捆绞在一起的羊毛,你永远理不清。部落之间全在打仗,他们不会相信陌生人的,会把你当成探子割断喉咙。”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如果你能跑出去,就必须去找我父亲。他会保护你,帮助你返回到自己人那里。你再告诉迈穆农我在哪儿,他就会来救我。”她说得那么自信,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这时才意识到,在玛萨拉的脑海中,她已经把迈穆农神化了。她爱的是一个神,不是一个和她一样年轻而不谙世事的小伙子。这都怪我,我给他讲了那么多王子机智英勇的不凡故事,误导了她。可我现在不能伤害她,我不能告诉她,她心中的形象与真实的情况是多么地遥远,我不能打破她的希望。
我想推脱掉这个责任,说:“如果我去找你父王拜尼·周,他会以为我是阿库思的探子,会砍掉我的脑袋。”
“我告诉你一些只有我和父王知道的事,你跟他讲了,他就会相信你是从我这里来的。”
她堵住了我的话,于是我又想了一种方法逃脱责任:“我怎么能找到通往你父亲城堡的道路呢?你说过小路像一团乱麻,交织在一起。”
“我告诉你怎么走。你这么聪明,会记住我跟你说的一切的。”
到了这个时候,我自然而然就喜欢上了她,像喜欢我自己的小公主一样。我要保护她,哪怕冒再大的风险,都不让她受伤害。她让我深深地忆起了当年的女主人,女主人像她这么大时,我从没拒绝过她任何事情。
“好吧,告诉我吧。”就这样,我们开始计划逃跑。对我而言,这就像场游戏,我主要的目的是让她心存希望,让她乐观。我并没怎么指望能找到走出峭壁的路。我们商量着搓条绳子爬下峡谷,那个峡谷犹如敞开的大嘴,每次我从她屋子的露台上往石桥下看,都会不寒而栗,可她居然真的开始一点点收集羊毛和碎布,藏在垫子下。我不忍心告诉她,我们得需要一条多么长、多么结实的绳子,才能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把我们送到谷底,要真的编出这样的绳子,她的整个房间都塞不下的。
我们被困在埃德巴·塞吉德的高山上,整整受了两年的折磨,却一直没想出逃跑方案,但玛萨拉从未灰心。每天她都问我:“还记得迈穆农对我说什么了吗?再告诉我一遍他的承诺。”
“他说,‘我会回来救你,勇敢些。”“嗯。我很勇敢,是不是,泰塔?”
“你是我知道的最勇敢的女孩。”
“告诉我,若见到我父王,你会说什么。”
我重复了她教我的话,然后她就跟我讲最新的逃跑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