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一钉好,军械师爬下梯子欣赏自己的手艺。这个新鲜的惩罚形式的不足显现出来。拉斯弗怒吼、咆哮,上下摇摆,血慢慢流到腿上。他摆动的肚子倒挂着,硕大有毛的生殖器拍打着肚脐。他扭动、挣扎时,钉子慢慢穿透脚趾间的网状肉,最后完全撕裂。拉斯弗掉回到地面,像一条上岸的鱼在跳动。观众们喜爱这种表演,高兴地大笑他的滑稽表演。
受到观众的鼓励,执行官又把他升回到门上,拿锤子的军械师又爬上梯子,钉了更多钉子。为了把拉斯弗更牢固地钉住,防止他挣扎,塔努斯命令把他的手和双脚都钉在门上。
这次更稳固了。拉斯弗头朝下垂着,肋骨像某个可怕的海星伸展着。他不再喊叫,因为肚子里一堆肠子向下垂,压迫着他的肺。他挣扎着呼吸,再也没有喊叫。
其他罪犯一个一个被抬升到城门上,钉在那里。人群喊叫、鼓掌。只有残忍者拜斯提不做声,让观众感到没兴趣。
随着时间流逝,太阳照射在被钉住的囚犯身上,热度在逐渐升高。到中午时,囚犯们因疼痛、口渴、失血变得虚弱,像屠夫钩上的尸体一样安静地悬挂着。观众们开始失去兴趣,离开。一些男爵忍耐时间比其他人长。拜斯提一整天都还有呼吸。只当太阳落山时,他颤抖地呼吸了一下,最后毫无生命地垂挂在那里。
拉斯弗是所有囚犯中最强硬的,拜斯提死后很长时间,他还悬挂在那里。他的脸上都是乌血,胀得有平时两个大;舌头从上下唇间伸出来,像一片厚的紫色肝;偶尔还发出深深的呻吟声,眼睛略微睁开。每当这时,我都感受到他的极度痛苦。我对他最后的仇恨早就枯萎、消失了。我被同情折磨着,就像对任何受尽折磨的动物。
人群早就散去,我一个人坐在空空的看台上。对国王下达这样残忍的命令,塔努斯没有试图掩藏对它的厌恶。他坚守岗位,直到太阳落山,把值夜勤的任务交给手下的一位士兵,大步回到城里,留下我们守夜。
城门下只有十个卫兵,我自己站在看台上,几个乞丐像成捆的毯子一样躺在城墙根。门两侧的火把在夜晚河风中摇曳,在以死亡为主题的场景中透射出一道怪异的光亮。
拉斯弗又哼哼。我不能再忍受了。我从篮中拿出一罐啤酒,走下来到队长跟前。从沙漠时我们就互相认识。他大笑着,对我的请求摇头。“你是个软心肠的傻瓜,泰塔。这个狗杂种太过分了,他不值得担忧。”他告诉我。“但我会暂时巡视其他地方,快点。”
我走到城门,拉斯弗的头和我的头平齐。我轻轻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睛睁开。我无法说清他理解多少,但我低语:“我有点酒,给你润润舌头。”
他喉咙中发出轻轻的吞咽声,眼睛看着我。如果他还有感觉,我知道他的口渴一定是地狱中最残忍的折磨。我从罐中拿出几滴滴在他舌头上,小心不要让任何一滴流回到鼻子里。他虚弱、无力地吞咽。即使他很强壮,但现在已是奄奄一息了。液体从嘴角流出,沿着面颊,流进沾有粪块的头发里。
他闭上眼睛,这就是我等待的时刻。我从卷起的围巾中抽出匕首,把尖小心翼翼对准他脑后,然后快速刺进去,只露出剑柄。他的后背在最后的抽搐中呈弓形,死了。我拔出匕首,上面几乎没有血。我把它藏在围巾里,转身离开。
“愿天堂的梦想夜晚吹送给你,泰塔。”卫兵队在我身后喊道。但我已失声,不能回答。我从未想过会为拉斯弗哭泣,可能从来没想过。我可能只是为自己哭泣。
遵照法老的命令,我们延期一个月再返回埃勒芬蒂尼。国王近来忙着安置新获得的财宝,心情非常愉悦。自我认识国王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得意、开心。我自然也跟着高兴。此时,我已真正赢得了这位老国王的厚爱和信赖。有时晚上他会带我和几名文书一起熬到深夜,忙着查点、检验这批金光闪闪的皇家财宝。
而白天,法老则常常召我商量改造祠庙、陵墓之事,如今他的财力加强,重建一事已不成问题。我估计至少得有一半财宝随法老入墓陪葬。国王从英特夫这批珍藏品中精挑细选,挑出了所有的上乘珠宝,还送了近十五塔克的金条给祠庙里的金匠,令其将之铸成葬品。
不过,他还是抽出了一些时间,召来塔努斯开会商议军政问题。此时,他已将塔努斯视为全军最优秀的得力大将了。
有时我也参与这些会议。下王国伪法老对我们的威胁如阴影一样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而塔努斯最有能力驱走我们心头的隐忧,因此颇受国王的青睐,于是塔努斯趁机说服法老拿出英特夫的少许财宝,新建了五支海上舰队,并为所有守卫重新配置兵器,为士兵发放新鞋。虽然他未能说服国王补发拖欠半年之久的军饷,但这些举措仍使军队士气为之一振,士兵也都知道这些是谁为他们争取来的,对塔努斯心存感激。因此塔努斯前来检阅部队时,他们个个都如雄狮一样振声怒吼,高举右拳以示敬意。
只要有塔努斯参加的皇家礼仪场合,我的女主人多半都会找借口出席。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不露声色,以免他人疑心,但每次和塔努斯相顾对视,她脸上都会流露出火一样的热情,这种热情足以烧焦法老嘴角的那簇假胡须,看得我不禁心惊肉跳,所幸除我之外,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只要女主人知道我要单独去见塔努斯,就会让我为她带去大堆热情洋溢的情话。我回来时自然还要捎上塔努斯同样热情、冗长的回话。还好这些情话重复率很高,记起来并不那么费事。
洛斯特丽丝小姐总是要我找些托词,好让塔努斯和她有机会再单独相处。坦白说,我并不想花费心思来满足她的这个要求,我心里有所顾虑,我得为自己、为她考虑,得为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安全着想。倒有一次,我试探着向塔努斯透露女主人想邀他会面,他叹了口气,说了很多爱的表白,但还是拒绝了。
“泰塔,那次梯雷斯墓地的事纯粹是疯狂行为。我从未想过要冒犯洛斯特丽丝小姐,要不是因为喀姆新风,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我们不能再冒那种险了。你告诉她,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告诉她,我们的日子会来到的,阿蒙拉迷宫都已经做出预示了。告诉她,我会等她一生一世的。”
我的女主人听了这些情话,气得一阵跺脚,直骂她的情人是个固执的大傻瓜,一点都不在乎她。那天她摔了一个杯子,两个彩色玻璃球,还将国王送给她的宝石镜子扔到了河里,最后一头倒在床上,一直哭到了晚饭时分。
这些天里,塔努斯除了履行军职,监督新舰队的组建和舰船的建造,还忙着处理父亲留下来的地产。
他差不多每天都会找我商量。这些地产曾经被英特夫领主据为己有,所以并未遭到施勒克匪徒的破坏,依旧维护得很好,一派繁荣。因此,塔努斯一夜之间成了上王国屈指可数的富豪。他不听我的劝告,决定从自己这笔私人财产中拿出一大部分补发军饷,为他钟爱的蓝鳄团重添武器。这种慷慨自然让士兵对他敬爱有加。
塔努斯这般挥霍家产却并不满足,他居然还派出克拉塔斯、莱迈姆、阿兹提斯等几位统帅,前去召集水战中致残致瞎的老兵,这些人如今都靠在底比斯城里乞讨度日。塔努斯竟然从自己继承的大别墅中选了一处,将这帮无用之人安置在那里。要知道这些沿街要饭的,原来能吃上厨房里倒掉的剩饭剩菜就不错了,可现在塔努斯居然还供他们吃肉喝酒、吃玉米饼。这样一来,普通士兵更加拥护他了,甚至在大街上都高呼塔努斯的名字,在酒馆里喝酒时都要先祝他健康。
我把塔努斯这种疯子般的挥霍行为告诉了女主人,不想她竟然大受启发,拿出好几百盒金币,买了十几座大楼,装修成医院、宿舍等善房,免费让底比斯的穷人来住。她的这些钱可都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我早就打算着要用来做玉米买卖,但不管我怎么苦苦哀劝,她都一意孤行。
不用说,最后当然还得由我帮她办理这些傻事,泰塔就是受苦受难的奴隶命。虽然她每天也都来看看这些善房,但日常事务还是由我来操办。这样一来,城里的流浪汉、醉汉都能来我们这儿免费吃上一顿,还能睡上舒适的床。这还不够,甚至连他们喝的那碗汤,都是我的女主人亲手盛的;身上流血的伤口,肠胃的清洗,都是由埃及最好的医生负责处理的。
我雇了几名没事干的年轻文书,还找了几位爱百姓胜过爱神灵爱金钱的清廉祭司。我领着他们,开始了夜间大搜索。每天夜里我们穿街走巷,还跑到贫民窟,想把那些夜里无家可归的孤儿带回到女主人的善房。这群街头小野人个个肮脏不堪,样子叫人生厌,竟然没有几个肯自动跟我们走的。我们只得像抓野猫那样,追上去一个个捉住带回来。他们那小身子上全是结成痂的脏东西,厚厚的头发粘在一起,根本就没办法用梳子梳理,头发里还满是虱子,我给他们洗澡、剃头,他们却又抓又咬,弄得我的胳膊上、手上全是伤疤。
我们把他们安顿在女主人新建的免费客栈里。然后,祭司和文书配合,开始进行漫长的教化和教育工作。不想我们好不容易抓来的这些小野人却不领情,没几天就有许多逃走了,重新回到属于他们的贫民区。不过,也有几个留下来了,他们的行为举止渐渐由野蛮的动物变成了文明的人,虽然转变很慢,但我的女主人却十分高兴,这也给我带来些许慰藉,我原本还以为这种事情是断无乐趣可言的。
对于女主人和塔努斯这种挥霍钱财的不理智行为,我不断抗议,但却是白费力气,气得我赌咒发誓,说除非自己裹上了防腐尸布躺在了墓里,才会住口不再责骂这两个幼稚的大傻瓜。我一直都在尽心呵护他们,可他们却一再地把我最好的建议当做耳旁风,这竟是我得到的回报?
不用说,虽然具体的事情都是我来做的,但那些寡妇、跛子等穷苦民众,口口声声念叨着要感谢的人绝不是我,而是我的女主人。他们给我的女主人送来可怜巴巴的小礼物,无非就是些野花,拿来时都蔫了,还有些不值钱的珠子,以及《死者之书》中的插图画,歪歪扭扭地画在劣质纸莎草纸上。只要女主人一出门,就会有女人抱着孩子求她赐福,还使劲伸着胳膊去摸她的裙子边,仿佛那裙子就是神奇的护身符,摸一下就能得到保佑似的。她竟真的去亲吻那些脏兮兮的婴儿,我曾警告过她这样做不健康,可她不管。她还大把大把地将铜钱撒给流浪的人们,脸上充满了悲悯,像秋日大树疼惜落下的枯叶一样爱怜地看着她的百姓。
“这是我的城,”她对我说,“我爱它,我爱这城里的每一个人。哦,泰塔,我真害怕回到埃勒芬蒂尼。真不想离开我美丽的底比斯。”
“你真的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城市?”我问,“还是不想离开住在这儿的某个傻乎乎的战士?”
她轻轻地打了我一下:“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觉得神圣?你呀,连纯洁的真爱也要嘲笑。所以说,不管你读多少书识多少字,本质上还是粗人一个。”
日子就这样飞一般地流逝。一天早上我翻日历时,发现自从洛斯特丽丝小姐重尽妻子的义务,恢复与法老同床后,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虽然这时的她还没有明显露出怀孕的迹象,不过也是时候告诉国王了,国王将要拥有一笔新的无价之宝——他要做父亲了。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女主人,她心里却只在考虑一件事。她让我答应她,在禀告国王前,必须先去告诉塔努斯他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我遵守承诺,当天下午就去河西岸的船坞找塔努斯,当时他正对着船匠发火,扬言说要把他们扔到河里喂鳄鱼。不过一见到我他就忘掉了愤怒,把我领到军舰的甲板上,得意洋洋地给我看船上的新泵,说如果船只在战斗中损坏,可以用泵将舱底的水排出。看他那股得意劲儿,似乎忘了这个设备原本就是我设计的,于是我巧妙地提醒了他。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为你的创意付钱啊?你这个老无赖!我敢说你跟叙利亚商人一样小气。”他拍一下我的背说道。然后领我到远处甲板的另一端,那里不会有船员偷听到我们的谈话。他压低了嗓门说:“你的女主人怎么样啊?我昨晚上又梦见她了。快告诉我,她好吗?她收留的那些孤儿怎么样了?她的心多么善良,多么美好啊!底比斯所有人都喜爱她。我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人们说起她的名字,每次听到都像一把锋利的矛刺上了我的胸膛。”
“很快就有两个她等着你去爱了。”我告诉他,他盯着我,像个突然丧失判断力的人一样,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这件事可远远大于那晚在梯雷斯墓地里刮起的喀姆新风。”我说道。
他紧紧拽住我,弄得我都透不过气来,着急地问:“你打的这是什么哑谜啊?直接说吧,不然我就把你扔到河里。你这个老无赖,到底在说什么呀?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洛斯特丽丝小姐怀了你的孩子。她派我来告诉你,他想让你第一个知道,比国王都早。”我气喘吁吁地说,“好,现在赶紧松开我,否则我就彻底完蛋了。”他猛地放开我,害得我差点从甲板上跌下去。
“我的孩子!我的儿子!”他叫道。我心里暗自好笑,这两个人竟然都这么神奇,立刻就能猜出来这小娃娃是男是女。“真是奇迹啊,这是荷鲁斯直接赐我的礼物!”塔努斯那一刻高兴极了,仿佛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当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