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伊特格充满敌意的告别给雷伯莱希特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深。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多亏有鲁伊特格的帮助——他所受的大部分教育,还有和玛尔塔成功的出逃。因此,雷伯莱希特第二天早上便动身前往阿文庭的本笃会修道院。他想与鲁伊特格和解——虽然并不准备把藏书的地点说出来。从台伯岛顺流而下,他经过了位于阿文庭山上的圣萨比娜教堂、圣玛利亚教堂,到了修道院门口,看门的是一个长胡子的修士。
他说出想与鲁伊特格修士谈话的愿望——假如后者还在修道院里的话。门房什么也不说,然后便出现在门前,头摆了一下,让雷伯莱希特跟他走。他们沉默地穿过整个走廊,到了位置很偏的一扇门前。雷伯莱希特走了进去。
眼前出现的场景足以令他发蒙。两个僧侣正在一张床前祈祷,周围是高高的点燃的蜡烛。床上躺着头颅被打破了的鲁伊特格。
“我的上帝!”雷伯莱希特小声惊呼,两手捂住了嘴,“出什么事了?”
两个修士中的一个对雷伯莱希特的提问无动于衷,嘴唇继续蠕动着他的祈祷词。另外一个修士则转向不速之客,问道:“您是谁?
您和我们的兄弟之间有什么干葛?”
雷伯莱希特解释道,他和鲁伊特格一起来到罗马,后者向他传授古老的语言和古希腊哲学,他们之间已有多年的友谊。“出了什么事?”雷伯莱希特再次急切地追问。
告知来者自己是考斯马斯院长的修士却并不回答问题。他走到侧面光秃秃的墙边的一把椅子前,那上面放着一个沾满血迹的黄铜。
制计算盘。这是一个圆形的构造,由几个以同一个圆心为中心的环组成,并有很多数字、星座,像一个星盘。院长把满是血污的计算盘交到雷伯莱希特手里,“您知道这件仪器的含义吗?”
雷伯莱希特用手指尖捏着那件科学仪器。上面的星座、月相、太阳的标志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了它的用途。“当然知道了。”雷伯莱希特回答,“借助这个盘,可以计算星辰的运行轨道。但是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考斯马斯院长将星盘从他手里拿走,然后不带感情地说:“我们兄弟已死去的躯壳是今天早上在萨比娜路上离修道院入口不远的地方发现的。鲁伊特格修士是一次谋杀的牺牲品,他死时还紧紧搂着这件仪器。另一个摆在我们面前的谜是:他身边还扔着一件对他来说过瘦过长的本笃会修士袍子。”
雷伯莱希特当然清楚这件袍子的来历,他觉得最好还是保持沉默。而那个星盘对他来说也是个谜。
“我们都是罪人。”考斯马斯院长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愿上帝慈悲他可怜的灵魂。”
雷伯莱希特双手合十,心里琢磨着院长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心里太乱了,无法清晰地思想。他脑子里冒出的惟一念头是——缝在鲁伊特格袍子里的圣本笃的小脚趾——尽管眼前是这么一个严肃的场面,但还是让他有某种滑稽之感。跟圣物有关的交易是那个时代里收益最好的交易之一。因此他问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死去的鲁伊特格修士的袍子里找过来自蒙特卡西诺的圣本笃遗物了。
这个问题震动了院长,显然,他对鲁伊特格的使命毫不知情。
于是他便开始很不得体地在他死去的同会兄弟的裤子上摸来摸去,最后在裤子的膝盖部分有了收获,他喊起来:“这儿有东西,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又龇牙咧嘴地一阵使劲,撕开了一条缝儿,从里面取出一个小金盒子。雷伯莱希特当然认识它。
教团始建者的小脚趾的突然出现显然比兄弟的去世更令院长动容。那个本来在祈祷的修士也停止他的思念,在圣物前跪了下来,头俯得那么低,都快要触到地面了,他嘴里一再小声念叨着:“Sancte Benedicte,ora pro nobis!”
这期间,雷伯莱希特把目光转向鲁伊特格那被击碎的头颅。他感觉糟透了,恨不能大哭一场,他失去了一个朋友——虽然他们的友谊出现了裂痕。然而,雷伯莱希特流不出眼泪。
考斯马斯院长激动地宣布,圣物将在今天祷告时间被奉在修道院的教堂里,供大家膜拜祈祷——他是这么说的。雷伯莱希特问他是否可以拿走那满是血污的星盘时,院长毫不在意地表示了同意。
雷伯莱希特照着原路跑了回去。四周的房屋在他眼前模模糊糊的,因为此时他像个孩子似的毫无遮拦地哭了起来。他责怪自己为什么和鲁伊特格在争吵之中分手,为什么不留他过夜。黑暗中的罗马,强盗和杀手蠢蠢欲动,而垃圾工人每天早上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收集夜里被撇在街上的尸首。
雷伯莱希特的第一个想法是向阿尔巴尼求助,但教授已经离开了他在吉乌利亚大道上的家。雷伯莱希特从弗兰切丝卡那里得知,教授到大学去了。于是雷伯莱希特便也去了大学。那是一栋巨大的楼房,里面有无数的走廊。
像天文学家和占星家应得的那样,阿尔巴尼的实验室在屋顶之下的最高层。宽大的窗户朝向北。房间的面积不小,然而数以百计的仪器、星辰轨道模型、图表和中间一架一人赢的天球仪会让人觉得这里很局促,而超过这种局促感的则是在这星辰的神秘王国里所笼罩的令人压抑的气氛。
那些自然科学、算术学和医学的学者们——更不用说神学家了——都对阿尔巴尼这座屋顶下的“天空剧院”侧目而视,甚至是忧心忡忡,就因为他威胁说要把以后十年的基督升天日和玛利亚升天日算到一天去,他才没在庇护四世时期被送进宗教裁判所。
雷伯莱希特推开门,眼睛不得不先熟悉一下屋内的混乱。阿尔巴尼常说,这种混乱正是统治着宇宙、神奇地控制着星辰运行的复杂秩序的写照。随后,雷伯莱希特便看到了站在台子后面的教授。
“我能为您做什么吗?”教授看出来人是雷伯莱希特,惊讶地问道。
雷伯莱希特把那染了血的星盘举到教授面前,教授大吃一惊:“您这是从哪几弄来的?”
“鲁伊特格修士死了。”雷伯莱希特说,没有回答教授的问题。
“鲁伊特格,我们的旅伴?我无法相信。”
雷伯莱希特便向他讲述了阿文庭山上发生的事以及鲁伊特格死时还紧握着这个星盘。
阿尔巴尼用手抹了抹前额说:“见他的大头鬼,鲁伊特格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和什么事有关系?我不懂您的意思,教授。”
阿尔巴尼抓住雷伯莱希特的胳膊,把他往后推,推到实验室的一个小室里。雷伯莱希特这才注意到,他们并不是单独置身于这片混乱中——好几个勤奋的学生正在各种仪器、图表前忙活着。
“听着,”阿尔巴尼开始讲述,“前些年里,罗马有三个星相家被人以残忍的方式谋杀了。一个是手脚捆在一起被人从天使堡上推了下去;第二个是脚冲上在台伯河里漂,他的脑袋上插着一根铁矛;第三个是在平秋山上发现的,身体被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儿。
他们三个人有两个共同点:他们都研究天文学;在他们的尸体旁都找到了这样的一个星盘。”
雷伯莱希特眼望着星盘说:“但鲁伊特格不是星相家,相信我,教授。他手里的星盘应该是一个警告,或者是关于那残忍凶手的一个提示!”
“毫无疑问,正像您说的,这是一个提示。只是——是什么使这个本笃会修士对某些人来说如此危险,令他们非得要了他的命不可呢?您对他更了解,年轻的朋友。您看出什么疑点了吗?”
雷伯莱希特的目光停留在大星盘上。这是个中空的仪器,带有无数的圆周、刻度和环带,上面刻有神秘的神话形象:一条长有人头人臂的水蛇,上面刻着“水瓶座”的字样,一个题为“摩羯座”
的动物身体,前部是岩羊,后部是鱼,还有一个射手,即“射手座”,他的箭直指着看他的人。
“我认识他十年了,”雷伯莱希特答道,“人们可能会觉得这是段不短的时间,但是用来深入了解一个人来说却仍嫌太短。鲁伊特格很聪明,他把很多知识传授给了我。他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他是个虔诚的本笃会修士,敬畏上帝,但他又是个人道主义者,欣赏古老的哲学著作更胜过《新约》。他说,我主耶稣要是读了《新约》,肯定会大笑——当然前提是得把它翻译成阿拉米语,因为耶稣恐怕不懂拉丁文。他同时过着修道院里的生活和院墙外的世俗生活,对此他却从来不置一词。我在一个主要是艺术家出没的酒馆里认识了装扮成学者的他。怎么会有人对他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呢?”
“夜里,”阿尔巴尼谨慎地说,“有多明我会的人在罗马城里出没。那些宗教裁判所的先生们早就知道,他们对教会的用处远远比不上他们那些屈辱人的判决带来的祸害。所以他们建起了一种‘Secunda potestas’,一个向为教会所不喜、被称为‘一段’的批判家开战的秘密团体,专在黑暗的掩护下做他们的勾当。”
“但是,这个‘第二暴力’谋杀鲁伊特格修士会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也许他携带着被宗教裁判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东西?”
“鲁伊特格是在从蒙特卡西诺返回的路上,他的袍子里缝着一件圣物——圣本笃的小脚趾。这是一件很普通的圣物。”
“这个肯定不是宗教裁判所判了他死刑的原因。”阿尔巴尼捋着下巴,思索起来,“您肯定修士从来没研究过天文学?”
“非常肯定。您为什么问这个,教授?”
“那三个天文学家的死当然不是偶然。对此我想了很长时间,疑点就是在他们尸体旁发现的星盘。”
“星盘有什么功用?——我是说,如果一个人掌握了它的用法的话。”
阿尔巴尼转动着他手里拿的那个沾满血污的仪器。“用这个仪器,既可以解答天文学的问题同时也可以解答占星学的问题,算出某些数据,预测未来——像您相信的那样。你是相信占星学的,不是吗?”
“当然。”雷伯莱希特答道,其实他并不真信,但他若想查清此事,就需要得到阿尔巴尼的信任,而他知道,教授认为占星学意义重大。
“我本人是用星辰的位置解释人的命运这一学说的信徒,”阿尔巴尼把手挡在嘴前低声说,“这一点用不着我跟您说了。我秘密地从事这件事,不像那三个被宗教裁判所解决掉了的天文学家那样大张旗鼓。”
雷伯莱希特睁大眼睛望着阿尔巴尼:“也许谋杀的真正动机是隐藏在这后面的呢?”
教授的脑袋晃来晃去,他说:“我想到了所有的可能,但是没有得出结果。如果那些神秘的谋杀与占星术之间真的有关系,那我可能早就死了,您看,我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您面前。”阿尔巴尼笑起来,笑声却很苦涩。最后他灰心丧气地说道:“您朋友的这件案子,使一切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除非……”雷伯莱希特接下去说之前先停顿了一下,“您认识普鲁士公国的天文学家及占星家尼古拉·哥白尼吧?”
阿尔巴尼露出尴尬的微笑:“很可惜不认识。他的《天体运行论》对每个天文学家来说都是重要的著作。”
“那么那几个被谋杀的占星家呢?”
“什么意思?”
“他们认识哥白尼吗?”
“噢,当然了。据我所知,他们三个人都是哥白尼在帕多瓦和费拉拉上大学时的同学并成为朋友。他们中的一个甚至帮助他在弗劳恩堡大教堂的钟楼里建起观象台。是的,他们都认识他。但这与他们被谋杀有什么关系?哥白尼是一个敬神的人,他甚至还是教会法的博士并且管理教区呢。他肯定不会对他的朋友有什么坏影响。”
这场谈话让雷伯莱希特很不舒服,因为他看出了阿尔巴尼教授所无从知晓的关联。最令他郁闷的是,从目前的形势上看,显然是因为宗教裁判所搞错了,鲁伊特格修士才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可以推测,或者是偶然或者是侯爵大主教的缘故,哥白尼的书已经不在米歇尔山修道院图书馆里的事实被发现了,而鲁伊特格成为被怀疑的对象。至于雷伯莱希特,他要是不想成为多明我会的下一个牺牲品,就得赶快行动。
米开朗基罗的死使全城乃至全国都陷入了悲哀。大师已经不在了,很多人才认识到他的杰出天才,认识到是他送给了人类的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作品。
这个佛罗伦萨人留下遗嘱,要求把他葬在家乡,这遭到罗马人的坚决反对。城门门的守卫得到命令,如果见到带着米开朗基罗遗体的送葬队伍,不允许他们出城门。有人说,万神庙应该成为大师的最后安息之所,又有人说,圣彼得大教堂更合适。于是,佛罗伦萨派来的杰拉尔多·费德里希米想出了一个计策:当艺术家、学者、教廷代表、大师的工作人员和朋友聚集到圣门徒教堂参加葬礼仪式的时候,米开朗基罗的遗体在他家里被裹进了一个布料货包中,和其他布料一起装到车上,伪装成货物,偷运出了罗马,三个星期后运到了佛罗伦萨,被葬在圣十字教堂。
幸好那位佛罗伦萨医生溜之大吉了,因为罗马人对这一被捉弄的愤怒是无法形容的。卡尔瓦奇一听到此事,便郑重要求教皇作为教宗国的首脑向佛罗伦萨的公爵宣战,因为米开朗基罗在罗马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十年,必须得在罗马下葬;所谓的大师本人的愿望不是真的。
然而没有人响应卡尔瓦奇的要求。不过他作为那位佛罗伦萨人的后继者得到了最高的荣耀,即圣彼得大教堂总建筑师的头衔。别人谁也不能像卡尔瓦奇那样能按原计划完成大教堂的穹顶。教皇亲自为他祝福,免除了他在彼岸要受的一切罪罚——这一豁免本来只有那些去圣地朝过圣的人才能得到。卡尔瓦奇当着雷伯莱希特的面说,他虽然不能用此买任何东西,但这毕竟是迈向神圣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