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年,我对三十九这个数字心存敏感,觉得那里有玄机。我甚至觉得,三十九,在我也一定会有重大改变。从前,也曾对三十九表示过兴趣,但那只是因为《三十九级台阶》的缘故,也只停留在兴趣的层面。真正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恐、喜悦、恍惚,是李叔同的出家。那年,他三十九岁。
一个人,从世俗世界看,什么都好好的,有吃有穿,有家有小,甚至还有艺术上的享受,怎么会一下子就全部放下,忽然出家呢?这个问题,我在苏州灵岩寺问过一个小僧。他说:“我照常读书,一天放学回来,我忽然跟母亲说,我想出家。母亲就说,行啊。我就出家了。”真是简单得不可思议。或许这就是慧根。
李叔同,金石、书画、音乐、表演,中国名士那几样东西,几乎无所不精。身边也常围绕着一班趣味相投的人。本来,中国旧式文人,要么做官,要么做隐士,要么只能做先生,可供选择的人生模式并不很多。但从本质上说,李叔同是个现代派。他做教师,吃饭固然是第一要紧,但在课堂上,他所干的却是全新的一套,裸体写生,钢琴伴奏歌曲,自己写歌,种种事情,不是任何一个旧式文人所干得了,或者敢干的。这样,在他创造的小环境里,培养起了一种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的现代情调,一种唯美的风尚。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除了他,也还有若干新派人士,他们在一起谈论的话题,超越世俗功名,有的颇为诡秘。比如日本某杂志上登载的《断食的修养疗法》,说断食是更新身心的修养方法,自古以来宗教上杰出人士如释迦、耶稣,都曾实行过。这种断食法可以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
李叔同被这方法所吸引,他所想到的,是通过断食来治一治神经衰弱症。
于是,根据断食之要求,像动物的冬眠那样,从1916年农历十一月,躲到虎跑断食去了。
李叔同正式出家三十九岁,在初次断食后两年,是他“陆续结束一切”
后。在这个年纪,许多人已经无法脱身,从官场、从公司、从家庭,总之一切名利诱惑。蝼蚁之辈,口腹之劳,芸芸众生,殊可怜也。李叔同一眼看穿这生活了三十九年的生活,原来不过如此。
与往事干杯,放在嘴巴上唱唱可以,做起来可就难了。钟镜法师曾言,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又必有非常之事,方显非常之人。李叔同才情甚高,世所公认。少小时,即吟出“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的断句,及冠,又印出《李庐印谱》,之后更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此等才情,或可视为“非常”。但古往今来,才长命短,有几个能够抗得过命运的安排?
李叔同,弘一法师,以另一种方式对抗,却顺应了另一个世界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