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抄两首诗放在这里,看看谁能指出它们描写的地方在哪里。“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独龙。”这两首诗都是唐朝诗人王维所写,写这些诗时,王维正隐居在长安(今西安)南边的终南山中,也即今西安所属的蓝田、长安一带。从诗中所描写的状况来看,那时的蓝田、长安应是绿树葱茏、泉水幽幽,而终南山(又称太乙山)则是白云青霭、溪声潺潺。
但今天的上述地方,给我的印象却是干旱、苍凉,长期水土流失和山体风化形成的一个个黄土塬,满目纵横交错的干涸沟壑,土塬边已经废弃的窑洞,塬崖上挣扎着的山枣树,塬沟沟里踩白了的羊肠小路,无不让人感觉到生活的艰难和一种顽强向生的意志。若学载道派的做法,我感到环境保护和复原,已经到了再也不能拖延的时候了。
陕西绝不是从来这样干旱、荒凉的,以其处于炎黄文化发源地的特殊地理位置,在其版图上不仅有属于黄河水系的泾水、渭河与洛水,也有长江以北重要支流汉水,而形成众多河流的地质条件,南则有长江黄河重要分水岭的秦岭(终南山属其中一部分),西则有逼着黄河向北绕去的六盘山。号称“八百里秦川”的渭河河谷即使到了今天,仍然满目生长着茂盛的石榴、苹果、梨、枣等果物。但一朝河谷的两边看去,苍凉的古塬,无边的旱相就不能不令人感到生存的危机。
在西安附近的古塬很多,有名的如白鹿塬,陈忠实已用它作了小说的名字了,在很久以前的唐代,高僧玄奘圆寂后,最初也是葬在白鹿塬;还有少陵塬,唐朝以前就是有名的地方了,那里不仅是许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地方,也是佛教诸宗青睐的地方,华严宗就从那里诞生,初祖杜顺禅师塔至今依然保存在华严寺中,而纪念杜甫的杜公祠,从白鹿塬迁来的玄奘墓,更让这古塬非同一般;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位于长安县西南的神禾塬,不光这里向南看去可见终南山青山隐隐,也不是由于沣、涝二水遗迹之历历在目,而是在这塬上,曾经辉煌、继而衰落,如今又被几个僧人竭力在恢复的香积寺。
念阿弥陀佛的人,如果不知道香积寺,真是不应该,作为佛教净土宗发源地的香积寺,在唐代初建时,就规模宏大,正如王维诗中所描绘的,深山、古木,一派幽静。时光不过过去了一千多年,当年修造的纪念净土宗创始人善导法师的十二级古塔还在,但青松、泉声早已不见,古塔(崇灵塔)如果有灵,我一定要去问它,什么时候古木被伐,什么时候大河断流,这神禾塬上翻天覆地的变化,有多少是出于人为,又有多少是自然所作。
对于遍地文物、处处历史的陕西来说,古塬已不只是简单的地貌概念,自然、人文已深深交织于一体。再引一段古诗,你会觉得古塬作为中国文化的一种独特载体,其功能恐怕要远远胜过当今营造的许多所谓文化设施。“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塬。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当时“意不适”的原因是什么,已经很难考证了,但一上古塬(乐游塬,在西安东南近郊),其胸襟中起伏不平的浪潮,便为无限好的夕阳而安慰而抚平,“不争、旷达、看破”,这种种的禅味,恐怕只有古塬这样的场合才能生成了,无怪当年那样多的寺庙建在塬上,又无怪今天众多的凡夫俗子,要寻着名山大庙去一洗灵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