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不去求助于举世闻名的哲学家或者“官学正教授”,却反而到特殊思想家那里去寻求避难所,因为这个思想家知晓尘世间存在的最美好的一切,然而后来他也不得不逃避生活:这个特殊思想家就是约伯,他坐在灰烬上,用瓦片刮身体上的痂,并发表仓猝的意见和暗示。在此,真理的表达比古希腊的《会饮篇》更令人信服。
克尔凯郭尔
俄罗斯对克尔凯郭尔毫无所知。我无论是在哲学界还是在文学界都从来也没有听到他的名字。我很惭愧地承认,然而又不必隐瞒:几年以前,我对克尔凯郭尔也是一无所知的。在法国,他也几乎是无人知晓:只是在最近才开始有人翻译他的著作。但是,他在德国和北欧诸国却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具有巨大意义的事实是:他不仅控制了最杰出的德国神学家,而且还有哲学家、甚至哲学教授的意志;前者有卡尔·巴尔特及其学派,后者有雅斯贝尔斯和海德格尔,指出这几个人就足矣。《哲学手册》的出版者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对海德格尔哲学的详尽叙述等于为我们提供了克尔凯郭尔的理论。有充分理由认为,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注定要在人类的精神发展里起着极其巨大的作用。
确实,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作用。他未必会成为哲学的经典作家,而且或许他也不会获得普遍的承认,然而他的思想将潜移默化地渗透于人类灵魂。这样的事已屡见不鲜:旷野呼声绝不只是漂亮的隐喻而已。在精神存在的共同庄园里旷野呼声同样是必要的,就像传播于人群密集之处,广场、教堂的呼声。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极其必要的。
克尔凯郭尔称自己的哲学是存在哲学——这个词本身并不说明什么。尽管克尔凯郭尔经常运用它,但它没有给出可以说是存在哲学定义的东西。
他写道:“对于存在概念来说,避免去定义的愿望证明是有分寸的态度。”克尔凯郭尔一般回避详尽的定义:这与他确信同人们最好的交往方式是“间接表述”不无联系的。他向苏格拉底学习了这一方法,苏格拉底认为自己的使命并不是带给人们现成的真理,而是帮助他们去创造真理。只有人创造的真理,才可能为他所用。与之相应,克尔凯郭尔的哲学也是这样建构起来,我们不能像通常掌握某种思想体系那样去掌握它。这里要求的不是掌握,而是某种别的什么。他一想到“副教授们”在他死后会把他的哲学按篇、章、节组成完整的思想体系,而对哲学体系怀有兴趣的爱好者们在顺着他的思路发展时将会体验到智力的愉悦,此时,他就会恐惧和狂怒。对于克尔凯郭尔来说,哲学绝不是心灵的纯智力活动。哲学的基础不是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教诲的惊奇,而是绝望。人的思想在绝望和恐惧中得到再生并且获得新的力量,这种力量把人的思想引到对于其他人来说不存在的真理本源。人继续在思索,但是他的思索已完全不同于那些对宇宙展现的事物感到惊奇并力求理解存在构造的人们的思索。
他的小书《重复》在这方面极为典型。它是克尔凯郭尔在同未婚妻丽琪娜·奥尔森决裂之后写就发表的与此有关的著作之一。在极短的时间内,克尔凯郭尔首先撰写了自己的巨著《非此即彼》,然后是《恐惧和颤栗》,它与《重复》一起收入一册发行,最后是《恐惧的概念》。所有这些书写的是同一个主题,不过用不同方法加以表达而已。我已经指出这个主题:哲学并不像希腊人认为的那样以惊奇作为基础,而是以绝望作为自己的基础。他在《重复》一书中这样表达这个意思:“我的朋友不去求助于举世闻名的哲学家或者‘Professor Pablicus Ordinar—ius’[官学正教授](也就是黑格尔),他(克尔凯郭尔在他应该说出自己朝夕思慕的思想时,总是采用第三者的口吻说话)却反而到特殊思想家那里去寻求避难所,因为这个思想家知晓尘世间存在最美好的一切。然而后来他也不得不逃避生活:这个特殊思想家就是约伯,他坐在灰烬上,用瓦片刮身体上的痂,并发表仓猝的意见和暗示。在此,真理的表达比古希腊的《会饮篇》更令人信服。”特殊思想家约伯同举世闻名的黑格尔甚至古希腊的《会饮篇》——也就是同柏拉图相对立起来。这种对立有否意义?克尔凯郭尔能否实现它?也就是说,不是把受文明的古希腊人的哲学思想所启示的东西作为真理,而是把由于恐惧致狂并且还是旧书故事里的一个不学无术的角色所作的预言当作真理吗?为什么约伯的真理比黑格尔或者柏拉图的真理更“令人信服”?它果真是令人信服的吗?
克尔凯郭尔不是轻而易举地就与举世闻名的哲学家分道扬镳。
他本人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不敢对人推心置腹地讲述自己的耻辱和不幸,而且他也不理解伟大的人。”还有:“辩证法的,大无畏精神不会轻而易举地获得,只有铤而走险反对才智惊人的导师。他虽然通晓一切,但对你的问题却漠不关心!”克尔凯郭尔继续说道:“通常的人大概不会猜到,这里指的是什么。对于他们来说,黑格尔的哲学只是一种理论体系,非常有趣并引人入胜。然而,有这样一些‘青年人’,他们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黑格尔。在困难的时刻,在人走向哲学不是为了去取得哲学的统一需要时,他们情愿对自己感到失望,也不愿设想他们的导师没有在寻求真理,而是在执行完全别的任务。这样的人,假如他们命中注定要找到自我,就会对黑格尔报以笑声和蔑视:“伟大的正义也就在这里。”
或许,他们将会更严厉地行事。离开黑格尔走向约伯吧!假如黑格尔能够哪怕有一刹那容许这种可能,即真理不在他手中,而是在愚昧无知的约伯手中;假如他容许寻求真理的方法不是探究他发现的“概念的自我运动”,而是在他看来的某种怪异而荒诞绝望的哀号,他就应当承认,他一生的全部事业就都会化为乌有,他本人也会化为乌有。大概,问题不在于黑格尔一个人身上。走向约伯去追求真理就意味着要怀疑哲学思维的根据和原则。也可以偏爱莱布尼茨,或者斯宾诺莎,或者古代哲人;并把他们同黑格尔对立起来。然而,用黑格尔来换约伯是使时间往后倒转,回归到亿万年以前,回到以往的年代,在这个年代里人们甚至不怀疑我们的认知和科学给我们带来的东西。但是,克尔凯郭尔并不满足于约伯,他还力求深入时代——走向亚伯拉罕。他甚至不把黑格尔同亚伯拉罕对立,而是把德尔斐的某一位先知以及整个人类同他对立。他承认这是人类中最贤明的人——苏格拉底。
的确。克尔凯郭尔不敢嘲笑苏格拉底。他尊重苏格拉底,甚至崇拜苏格拉底。然而,他带着自己的需要和困难不是走向苏格拉底,而是走向亚伯拉罕。苏格拉底是最伟大的人,然而是在那些生活在《圣经》之前的人们中最伟大的人。恐慌不安的灵魂可以去崇拜苏格拉底,但是不会在他那里找到自己问题的答案。柏拉图在对导师的遗产总结时说道:人的最大的不幸是当他成为肚(理性的仇敌),也就是成为理性的憎恨者。这里需要立刻说明:克尔凯郭尔之所以离开了黑格尔走向约伯,离开了苏格拉底走向亚伯拉罕,只是因为他们要求他去爱理性,可他却憎恨理性远甚于世界上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