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逆着时光的乡井》,我闭着的那口气,半天还没吐出来。讲实话,我不认为这是陈启文最好的小说,但这种以事件为叙事主体的小说,把她放在中国文坛的大背景下,无疑是金字塔的顶尖作品。为陈启文写评论,写读后感的人,不乏车载斗量,我最不喜欢凑热闹,但看完《逆着时光的乡井》,也忍不住要凑一次热闹了。
我们把以事件为叙事主体的小说的时光遂道向前延伸一百年,信手拈来,一般会是无名氏的《塔里塔外的女人》。这篇小说是典型的事件小说,她成了百年百篇中篇小说精华。当今天我们重读《塔里塔外的女人》时,突然发现,这篇小说,有点像恐龙那庞然大物的骨骼,肌肉和灵魂都被时光风化了。陈启文的《逆着时光的乡井》,好就好在她的肌肉、灵魂和骨骼融为一体。幺爸的执着精神,麦秋的悲悯情怀,都是人类发展史上,不分地域 ,不分种族的一种普世精神,一种永恒不变的精神。人类如果没有对事业,对信仰的执着追求,就会卑微,渺小,如果对生命,对万物缺少悲悯情怀,就会变得麻木。
《逆着时光的乡井》,围绕石泉村一口干涸的井展开叙事,但他的笔墨用力大部分都着在人物身上。为了石泉井,幺爸毕其一生精力,牺牲了一生世俗的幸福,然而,作为放羊娃葛么龙来说,却得了升华,他从葛么龙升华成了幺爸,一村人的幺爸。幺爸至死也没明白,他这个石泉村的威权人物,随着一口井的沉浮,一夜之间,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连在幺爸面前俯首贴耳,像机器人接受指令,对幺爸从不打折扣的丙松,也不再听令于幺爸。石泉村人像放弃那口涸井一样,放弃了幺爸。我不认为幺爸是一个悲剧人物。幺爸的一生际遇也许构成了悲剧的某些要素,但就幺爸一生的追求,对信念的执着而言,幺爸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麦秋是石泉村的救星。麦秋给了石泉村人一种全新的生活。麦秋是一个小煤窑主。为了金钱,什么牺牲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投资;什么手段,都只是达到目的的过程而已。当石泉村因缺水而面临生存危机时,麦秋回到了石泉村。她只拿出也许是她开小煤矿赚的小数点后面的几位数就再次证明了物质社会里金钱的力量。她不费吹灰之力,取代了幺爸在石泉村的威权地位。从表层看麦秋用金钱摧毁了幺爸的精神支柱。陈启文没有把笔墨停留在这种表层的批判上。他看到的是麦秋对生命的悲悯情怀。麦秋的行为不是忏悔,更不是一种道德力量的反省;他的行为是真诚的,来自于内心深处广袤的精神世界,是对生命的悲悯,是超越道德的。陈启文没有简单地用道德标尺,去度量麦秋的行为,而是用一种超越是非的审美眼光,深入麦秋的精神层面,把握麦秋内心世界里最细微最复杂的悸动。麦秋颠覆了石泉村的生活秩序和幺爸的精神世界。这种颠覆,我们无法指责,更无法用法律或道德的是非来评说。麦秋用金钱建立了石泉村的新秩序,使石泉村人生活得更加富足,这仿佛有些雷锋精神的尾巴。细想,我们也无法去歌颂麦秋,作为一个小煤窑主,她的思维不可能跨出市场经济的规律。陈启文是从审美的高度,挖掘麦秋内心深处的黑暗与光明。同时我们也无法指责幺爸唐吉柯德式的坚守,对信念的执着。尤其是丙松,在幺爸和麦秋之间的选择,我们简直无法对他的对错进行评分。
评论家谢有顺说:“文学的道德和人间的道德并不是重合的。”谢有顺还说:“在现有的道德秩序里是产生不了文学,作家要把文学驱赶到俗常的道德之外,才能获得新的发现——惟有发现,才能够帮助文学建立起不同于世俗价值的,属于自己的叙事伦理和话语道德。”
以事件为叙事主体,稍有不慎,就会把读者带入发生、发展、结尾这样一个传统模具里。陈启文带着读者绕开了这个传统模具,他把事件仅仅当着一付骨骼,他的目的,不是向读者介绍这付骨骼,而是要在这付骨骼上“建立自己的叙事伦理和话语道德。”
“我舀了水,没往身上浇,却伸出了舌头,十分敏感而珍惜地感觉了一下,立即就有了一种与心灵相通的感觉。”这不仅是我对石泉井的崇拜,是石泉村人对石泉井的崇拜。当“我”要进城读大学时,麦秋“用她更低的声音说,春仔,你再也喝不上这石泉水了?”。如果把石泉井干涸的事件看作一付人体骨骼,这些细腻的描写和人物内心深处情感的挖掘,都成了这付骨骼上的感觉和神经系统。陈启文用人物内在的复杂和微妙,使读者透过这付骨骼看到灵与欲的表演,他在这付骨骼上,倾注了一种超越庸常道德的审美情趣。
《逆着时光的乡井》是以事件为手段,推动故事向前发展,从而深入人物内心广阔的精神世界,创造出了人物宽阔的精神空间和美学境界。陈启文过去的小说,如《仿佛有风》《河床》,是以人为叙事主体,开笔就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透过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情感和矛盾,来建立“自己的叙事伦理和话语道德”。在这里,组成小说的主要要素,不再是事件或故事,而是一群或笑或哭的人。诚如资深编辑杨凭墙先生所说:陈启文是在开拓创作空间,实现了多种手段、多种形式创作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