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我身上某个零件出了问题?我写下《一九九四年的碎片》这个题目,嫌疑就更大。一九九四年实在没有什么可写。问题是我又放不下一九九四年,好象从家中出来明明锁了门,记忆一下断了,仿仿佛佛地觉得没锁,那份牵挂,扯得娈心闹地震似的。我隐隐记得,一九九四年的早晨,每当睁开双眼,就觉得四周的空气都被雨水泡得发涨了。若夫淫雨菲菲,连月不开。我有点想不明白,范夫子连洞庭湖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居然把洞庭湖岸的淫雨菲菲写得湿淋淋的。今天,洞庭湖岸这座名城,仍罩在雾茫茫的天空下,四处重甸甸的水珠,正在延续着范夫子那场菲菲淫雨。印象中,那年我仿佛没见过太阳。有天,我发现窗外,挂了一个圆圆的红盘盘,社区里的树木、花草拼命高唱《东方红》,似乎都成了“解放区”的天,红彤彤的光芒四射。我激动得跳了起来。这一跳才发现自己象孙猴子,棉被就是如来佛的手掌。当我从床上跳下来,天空仍像泼了一层蓝黑墨水。
那天,上班迟没迟到已经记不起了。
一九九四年,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写。幸好我写下的题目是《一九九四年的碎片》。碎片!好像碎片不一定非得轰轰烈烈,非得刻骨铭心,非得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
碎片一
那天的愤怒,颠覆了我三十年的修养。
一进办公室,有个同事对我说:“你这假休得亏,一级工资啊。”我一听,心想完了,涨工资没我的份。半个月前,我向部长请工休假,部长接过请假条,沙沙地签上大名,还一再嘱咐我外出要注意安全。我好感动的,部长那天的形象,是一个挺人性化的领导。当时我还觉得真走运,要遇上部长不高兴,也可能就不批我的假。****的,和我玩调虎离山。部里只有我一个人五年没涨过工资(那年月加工资是有指标的,不是每人都有,加谁不加谁,领导说了算),大家私下都公认,假如只有一个指标,这级工资就姓孟了。而在我心里,这级工资早就姓孟了,要不我也不会去休假。我一听,那级工资泡了水,心里像有座火山爆发,一股股烈焰奔腾而出。我见墙上有部长的大名,拿起一张板凳,朝部长的名字猛砸,仿佛是砸在部长的头上一样过瘾。同事们为我抱不平,犹如火上浇油,烧得更猛、更旺。一连不知砸了多少次,墙壁倒完好无损,只是部长的名字有些缺胳膊少腿,最苦的是板凳,全身散了架。一根木屑插进了我的中指,当时没感觉,待怒火熄后,那痛才有点钻心。
同事们都很同情我,都说你不能太老实,去找部长。部长的性格就是点欺软怕硬。某某找部长闹,高门大嗓,部长不得安宁,最后事情就成了。这样的典型事例,大家给我搜罗了很多,全部灌进了我的耳朵。我象鼓足了气的篮球,一下就蹦起来了。
我不是一个胡绕蛮缠的人。待我冷静下来后,我就想明白了,我是为正义而搏。部里的舆论象古代作战的战鼓,一鼓就把我的信心鼓得足足的,我仿佛看到了正义的胜利,看到了正义的不可战胜。这时,我有一种伟大的感觉,我觉得我不是为一级工资,是为了正义,为讨回公道。为正义,为公道,就只能用文,不能用武。否则会被别人看低,看贱,就算要到了那级工资,也掉了身价。我有点后悔开始的失态,我不应该用凳子砸部长的名字,那只能说明我不老练,不成熟,容易冲动。我常常怀疑自己的反应和应变能力。十件事有八件事过后就后悔,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不那样做?说话也一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心想那样说就好了。可惜都是事后才变得聪明。同事告诉我,前天我们楼上有个部室,一位男同胞为工资割脉自杀。那人我熟悉,常和我们一起打牌。同事不说,我也能想象出,那位荣兄的窝囊场面。救护车耀武扬威地来到办公楼下,每个窗口都伸出一颗或两颗黑绒绒的脑袋,但很快又缩了回去,那些脑袋里装满了幸灾乐祸的好奇,抑或也还有同情和不屑。这时的救护车仿佛很孤寂,车顶上血一样的灯无声地闪烁,似有点不甘寂寞。这是一家大企业的机关,比市政府的级别还高,毕竟不是村野之地,扎堆看热闹有些对不起这装修华丽的办公大厦。其实,这救护车并不孤寂,虽然周围没扎堆看热闹的人,我敢保证,它身边关注的眼睛,肯定是里三层外三层。
我把向部长申诉的理由,在脑子里左一遍又一遍,打了无数次腹稿,还像小学生背书似的,背了下来。一共有五个理由,我愈背愈觉得不管从那个角度,都占满了道理。我还设想了几种情况,其中一种就是部长不和我讲道理,和我打官腔。怎么办?首先我排除了像那位荣兄一样割脉,绝对不能步那位荣兄的后尘。我不得不承认,割脉虽然是下下策,也可能是一个最有效的下下策。这个下下策最有效,我也不会仿效,因为太下九流了。我把这次抗争定位为柔性抗争,策略是外柔内刚。要让部长知道,我虽不胡绕蛮缠,但也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而且我也要让同事们知道,我不是一个窝囊人,有理能走遍天下。
一站到部长身旁,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作逃离准备。不是我畏官、惧官,是部长长宽厚三维所占空间太多。在大学进修时,公共关系课的老师教导我,与人交谈,眼睛不能四处张望,要望着对方的脸。这一来,我就养成了和别人说话目不斜视的习惯。我望部长时,就需摆出一点仰头望明月的姿势。那种男人间的压抑感,像虫子一样一点点蚕食我的自信心。部长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可能不见他。我只能挺直腰杆,或踮起脚尖,让自己能多增加一毫米就一毫米。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还有点好茶叶。这茶叶就不一般啊,你试试,试试就知道了。”
部长的客气和热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端起茶杯,说了一句谢谢。部长问我茶叶如何,我硬着头皮说“好”,后面就没了下文。我喝水从不放茶叶,各种名目繁多的茶叶对我的味觉,就像沙漠一样单调。就是这个“好”我都觉得是昧着良心说的。通过对茶叶的评价,再一次证实我的情商无可救药。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题,即赞美茶叶,就是赞美部长。事后,我才醒悟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我骂自己,你这个蠢东西,你的脑子灌了水?就一个“好”字了得?碧绿明亮,回味甘甜,这类赞美茶叶的名词,回到家里信口拈来,奇怪的是,我在部长办公室搜肠刮肚也只找到一个“好”字,那些好听的言词都有意和我为难,躲着不肯见我。
部长从茶叶开始,拉开一付和我聊天的架式。问我休假去了哪些地方。我说去了某个地方,部长就大谈某个地方的名胜古迹,人文历史。还不时问我父母身体如何,孩子学习如何。我几次想打断部长的话,但都不好意思,其实根本找不到打断部长思路的机会。真是天助我也,理教科一位女同事来向部长汇报工作。女同事人还在门外,一股男人闻了骨头发软的香味先飘了进来。看得出,部长此时的心情很阳光,笑也很暖人。我把视线从部长的脸上移到墙上,墙上白白的,正如一位伟人说的,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白白的墙如屏幕,面对着那屏幕,我的思绪一下就活了起来。来时准备的那些理由,又在我脑子里梳理了一遍,之前我一直担心自己记性不好,怕在领导面前讲得颠三倒四,现在看来,根本没必要担心。
女同事走后,我抢占第一时间。“部长……”
“啊,啊!我知道……”
我刚开口,部长立马将话抢过去。我不晓得他知道的是什么。这时,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嘴唇僵着。
部长说,你很能干,很踏实,很敬业。开始我没反应过来,以为说别人。直到部长把我近年做的几项主要工作翻出来表扬一遍,才知是说我。什么年什么月,好像部长帮我记了一本日记,一些我自己忘记了的细节,都说得那样准确,那样肯定,那些本来忘记了的细节,又清淅印在脑膜上。这时我心里很滋润,仿佛部长往我口里塞了一块糖,甜丝丝的感觉山洪一般席卷而来。我的斗志正面临一场考验。我是不会那么容易被部长的“甜言”炮弹打倒的,很快我就清醒过来了。讲得这样好,加工资,怎么没我了呢?我表现得这样好,更应给我加工资。可见我还清醒。对,这样顺着部长的话提出我的疑问,看他如何说。部长这席话,为我准备提出的几个问题,作了有利我的铺垫,在道理上我占了绝对优势。
“部长……”
刚开口,部长就站了起来。这时,我必须把视角调整到望见天花板的角度,否则只能对着部长的下巴说话。我没想到部长站起来是为了给我茶杯里添开水。我只得把话咽回去。我也站起来,接过部长手中的热水瓶,说,我来我来。我也聪明了一次,先把部长茶杯的水满上。为什么是满上,而不是上满?这规矩我懂,倒茶不能满杯,要留一个小圈,酒则要上满。
部长一边看我倒水,一边老朋友似地说:“我们私交还不错,今天我干脆把话挑明”。
部长要把什么话挑明?没给我加工资,是不是还有什么内幕?是不是前面的表扬是为后面的“但是”服务的?挑明了说,是要挑我的毛病?是不是有人告我的黑状,说我用凳子砸他的名字?一连串问号在我脑子里打转。
部长上的微笑里,透出掏心窝子的诚意。从他的脸上,我读不出对我不利的符号。我从那笑里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一种友善,好像是放下了架子的友善。部长挑明了说的什么,我始终没有明白。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说不会亏待我,难道他要挑明了说的就是这句话?现在想来,那一剂剂精神迷魂汤,把我忽悠得不知东南西北,带着一种迷迷糊糊的满足感走出了部长办公室。
走出部长办公室,我突然又成了一个明白人。说我很蠢?我真还不承认,谁要当着我的面说,我还真会和他急。要说我很聪明?连自己的事都办不好。我有些懊悔地打了自己五个嘴巴,一边打一边在心里抱怨自己。要去找部长的是你,到了那里没把该说的话说出来的也是你,又不是没理由,也不是不让你说,更不是不能说。
这事办得,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