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卖文为生的人,自嘲是“爬格子的动物”。他们通常同时为七八家报刊杂志写稿,有的日书万言。千把两千字的文章,最快的仅用一个多小时就“爬”满了;甚至在茶楼品茗时,一面与人倾谈,一面搦管走笔。在局外人听来,他们真是“才思敏捷”,其实个中苦况却鲜为人道。
与20世纪30年代“十里洋场”上海的文学青年不同,那时他们在“亭子间”创作,而后来其中一部分果然上升为作家。今天香港的这些“爬格子”的人,则是住在“石屎森林”的“水泥箱”里,“爬”了十几二十年的格子,仍未能结集出书,莫道成名成家了。这是因为:一则此时此地生活高度紧张,加上电影、电视的冲击,人们无暇也无兴趣去捧读文艺作品,一般本地创作的小说散文之类,能卖上一二百本者已属罕见;二则,正如一位“爬格子”的朋友所说的,“口之作,羞于再见,又岂能付梓流传”?
说香港是“文化沙漠”,自然欠乎公允。走在街头,相距不远就有一个书报摊。那里报纸杂志可谓琳琅满目。据统计有七八十家中英文报刊,每份报刊的发行量多少不一,但家家户户都卖报纸,出版业不可谓不“发达”矣;翻开报纸,但见切割成“豆腐干”大小的副刊专栏纵横交错,大的专栏可容一两千字,最袖珍的专栏仅五六十字,作者用武之地不可不谓“广阔”矣。然而,即使除去不堪人目的色情下流之作以外,多数文章也只可供消遣,严肃认真之作是有的,可是少得可怜。
近年来,香港的工商业提倡向“多元化”发展,其实香港职业文化人早就向“多元化”进军了。有一位“爬格子”的老行尊G先生,他在十来家报刊辟有大大小小的专栏,既有谈经济,评时事,论文艺的;也有说狗、道马、介绍菜谱的。不仅如此,他还上电视,拍电影,当客串演员。更妙的是,一则电影广告里赫然在G先生的名字前,冠以“赌术指导”的“职衔”!
同时为多家报刊写稿,是逼出来的。在香港靠卖文为生不易。通货年年膨胀,稿费收入菲薄。一般来说,现时每千字稿费标准是40~50元港币,仅够上酒楼吃一餐点心的花销。因此,以“爬格子”为职业的作者,生活担子是沉重的。笔者友人A君说:“我太太的身体不好,一家四口靠我这杆笔,我每天早上九点直至深夜十一二点,都在这格子间一格一格地艰难跋涉,即使生病也不能停下来,那七八块豆腐干,每天都要填满,否则将失去饭碗。”言语间,门铃响了,送稿的人进来取走了几叠稿子。A君说:“你瞧,每天等着交‘货’,连投寄也来不及,我和几位‘坐家’文友合雇了一个‘送稿司机’,将稿及时派送到几家报社。”
“唉!”他摇摇头又习惯地坐到案前,我知趣地告辞出来。“送稿司机”这个七十二行之外的职业,我想大概可算是香港职业作者培植的土特产品吧!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些“爬格子”的人,哪来这么多道不完的话题,写不尽的题材呢?有一天,D小姐道出了天机。这位小姐已经为一家报纸写了三年的生活随笔专栏,最后她写下一篇“告别辞”。她说:“三年来,为了填满原稿纸上的小方块,搜肠刮肚地挖掘题材,几乎把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平日的言谈、举止,甚至隐私都搬来写,一个个得罪光了,弄得他们对我敬而远之;男朋友也怕拿他作题材,致使我在爱情上多次‘触礁’,所以现在只得跟这个专栏道声‘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