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月十五那一天的下午,尽管屋檐下的广播一直在播送着“破除迷信”的口号,但是作为老共产党员的沈书祯还是会带着家里人,躲在房间里,一家人倚坐在桌子边上折“纸元宝”,一刀黄灿灿的草纸被裁剪成十公分见方大小,堆在桌子中央,被我们一张张拿在手里卷成一个个小圆筒,然后把两个豁口子上压进去形成一个角,再捏住两个角像扳羊角那样扳一扳,最后就做成了一个个“纸元宝”了。一个接一个做好了都堆在桌子上,这个时候沈书祯用从花纸厂讨来的几张玻璃纸折“纸包袱”——实际上就是做成类似于邮局统一贩卖的信封那种样子,但是要大得多,长有一尺长宽有二十公分以上,做好的玻璃纸“信封”,也要像寄信一样写上收件人地址姓名、送件人姓名地址,但是格式是旧式的那种从右到左,立着写,用的是毛笔和墨汁。最右边先写上接收“纸包袱”人的地址:徽州祁门县大桐山神仙岭;中间写上此人的姓名:先人(空格)沈国华老大人收;最左边上面写上:子书祯媳素清孙建立永德新(空格)敬绾、下面写上:乙丑年七月十五日……这样的字样,然后装入纸元宝……这个收“纸元宝”的叫做沈国华的人,就是我的祖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叫做沈国华的祖父,只是每年七月十五的时候可以看到家里的纸包袱,要给一个人烧纸钱的,这个人就是沈国华——很久以后从家谱中找到了富祖父的名字,却是另外一个名字:沈图书。再后来才知道沈国华,字图书。到了七十年代,又多了一个要寄包袱的人:(左)天宝桥银坎坞凤凰山;(中间)先人(空格)占满香老儒人收……这个叫作占满香的是我的祖母……
祖父叫沈国华,字图书,娶占氏二女满香为妻时二十六岁。是图字辈里面比较有学问的一个。祖父的父亲叫沈奇常,当时和奇字辈的沈奇葆并称为“二先生”,当时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叫做:“常先生、葆先生、常葆二先生”。作为奇常老先生的长子,祖父图书从小就学诗文书画,据说还通音律识历法晓周易。祖父图书民国三十六年卒,时年三十九岁。对于祖父的了解,除了父亲讲述的这一点点以外,剩下的,大多是乡下来人的时候对我们将曾经故事的时候听来的。仿佛是关于一个数十年前流传乡里的传说故事对于我来说,对祖父音容的捕捉,就像拾起一些碎纸片,然后细心地展开,按照碎纸片的形状,估摸着放置在一个位置,最后拼成一个有形的、充满褶皱的、斑驳陆离的、无法判断是否复原的、却又可能符合真实的形状,根据这样一个形状,我重新开始描述一次,形成下面的这些文字:祖父起初应该是一个蓄着八字须的,只稀疏有些胡子,着长衫短袄、穿绸裤布鞋的干净人;后来去了徽州祁门给大户人家当学馆先生时看来家道已经败落,身在他乡为异客,虽然也能得到当地人的尊重,但是因家境落魄而造成的精神阴影估计始终笼罩着这个过了而立之年的人。长期的精神抑郁折磨着他,即使女人请人驾着牛车来到身边一起生活,并且有了一个唤作“狗先”的孩子在膝下跑来跑去,也始终不能让他快乐起来,莫名的郁郁寡欢像吸血鬼一样毁掉了他的肉身,一九四五年秋月第二个孩子书禄诞生,再后来的两三年里,形容枯槁的他终于客死他乡……老鸦唧唧呱、死得童年爷;埋在樟树下、天光哭到夜——记得以前夏夜在祖母夜汊坞的家门口纳凉的时候,听祖母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一边打着蒲扇、一边唱过这首哀歌。估计那天一定是想起什么事情才促动了她的情怀……也因为这样一首歌谣,我最后还看到:在一条高高窄窄的乡村马路上,母子三人,披麻戴孝,一路西行……那是一九四七年三月,冰雪融化万物苏醒的阳春三月,寡妇占满香带着儿子书祯和书禄,回到故里的情景……
我也极其惊讶我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惦念一个完全陌生的叫做“沈图书”的人。仅仅因为我沿袭了他的姓氏?或者确实因为我的血液里真的流淌着这个人的血的缘故?又仅仅是一种血缘关系么?或者就像父亲一直跟我讲述的那样?父亲说:我们都是休文公的子孙、都是康公子孙……每次想起父亲说过着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因自己是沈约的后代而感觉到格外的激动——其实内心世界并且没有攀附历史名人的意思。这种激动仅仅来源于:自己在一个姓氏传承里成为了一环、成为了一个实际的存在——也许是这样一种激动的情绪始终在血液里流淌,所以才会一直惦念着曾经和我一样也起过姓氏传承作用的祖父图书,是他,生养了父亲书祯;而父亲书祯又生养了我……这是一个神奇的链条和纽带,没有理由不让我激动!
在惦念祖父图书的同时,我还惦念着我的这个姓氏中的这一脉,因为什么而走向了衰弱?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贫不过三代。我的父亲书祯是光着屁股从乡下走找城里来谋生的;我的祖父图书也是原有徽州祁门当学馆先生讨生活而客死他乡的;我的曾祖奇常老先生在市的时候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穷儒生……再上朔到谁能证明他们不曾贫苦?在这个只有贵族文化才能流传的地球上,我要用为自己寻求贵族血统的精神来寻找答案……并且,我在认为“寻根是一种美德”的基础上开始对形势产生了感恩的情绪。我于是搜寻到了这样一段故事:
当年富庶的祖人经营大米和丝绸以及瓷器的买卖,并且和芜湖甚至扬州的盐商还有生意上的往来。那年一向以物产丰饶著称的徽州、饶州闹灾荒,祖人原本就是一个重商轻文的、长着“嗅钱鼻子”的老人,这次突然嗅到了发财的机会,于是倾尽家财,于鄱阳湖之地广收米粮,共计五十余船,择吉日浩浩荡荡过九江湖口儿……当日秋风飒爽,祖人心情也格外好,于是命令船头摆酒吃肉,船队刚开进饶州府河道,祖人正喝到高处,一时兴起,要求鸣炮,以示威锋。也难怪,马上大米换银子,难免高兴的满脑子只剩下白花花的银子。炮鸣了,显了威风,也找来了麻烦——听到鸣炮,饶州府的大小官员都来码头摘了顶戴花翎清一色跪着,以为是朝廷拍了赈灾的钦差大臣来。这样的场面吓傻了祖人,冒充钦差是要杀头的。不冒充钦差而被误以为是钦差也是要杀头的。更何况五十几条船上装的都是粮食!祖人上得岸来答话时,酒全醒了腿也就开始哆嗦了,正不知该怎样答话的时候,船上又开始鸣炮,并且升起一面白幡,上书“施贫”二字——原来是聪明的管事先生灵机一动。箩筐大的两个字,救了祖人的性命,却丢了五十余船的米粮,还不止,既然是“施贫”行善,自然要被请到府衙住下,一住下,又不得不许诺许多钱粮。等到戴着人马回到故里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散了架。全部的家财保了一条命,连祖人自己都觉得不值。管事先生如果不写“施贫”二字,不仅保不住米粮,连命也保不住是一定的。祖人因此而一病不起,最后又受过一次刺激结果“呜呼”了——因饶州府表奏祖人“施贫”赈济灾民有功朝廷赏祖人正五品官服一套、上马墩下马墩一对……接了圣旨后的祖人,当夜死了。
这也许真是一个传说。但是绝对不是捕风捉影的传说。我相信这就是这个姓氏衰败的真实原因。虽然没有机会再查证那套五品官服的存在与否以及下落何处,但是我在故里的村头看到了下马墩一只、祠堂门口上马墩一只——这就是佐证。至少我愿意认为这个传说是真实的……站在祖祠前面,翻看族谱,还是忍不住要激动。再抬头看看父亲已经移进祖祠的背影,似乎突然看到了我们第四十九世祖沈约沈休文公、似乎看到了沈奇常老先生、看到了祖父图书、甚至看到了我自己……
我现在明白了:通过看父亲来感受祖父、感受祖人,不管是面容还是背影,那都是有效的,并且是感受姓氏传承精神实质的唯一的途径……一个人对父亲对祖父对曾祖的感受,以及对先祖对始祖的感受也许不是必需,但是我一直固执,我始终愿意去惦念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