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就是:户口本和购米证。户口本实际上叫“户口簿”,记载住户成员的住址、姓名、籍贯、出生年月、职业、文化程度、家庭成分等内容的一本册子。全称好像叫做:城镇居民常住人口户籍登记簿,后面改称为:居民户口簿。住在城市里的并且有这样一本户口本的就被定义为属于有“城市户口”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群才有另外一件极其贵重的东西:购米证,实际上应该叫做:购粮证。记得全称好像叫:城镇居民配给供应粮食采购登记证。当时的男青年如果有“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又正好是“工人”(不管是国营单位还是大集体单位甚至是小集体单位)很容易就找到对象,即使长成了歪瓜裂枣也可以挺着腰板挑选对象。可见在当时这两样东西,确实是了不得的。户口本和购粮证一般都藏在箱子里,加大锁,重点保管。好像遗失了这两本证,就会把“城市户口”的身份和“吃商品粮”的资格一起遗失了似的。
倘若真的因为户口本被天灾人祸弄没了,比如家里不幸遭了火灾来不及打开樟木箱子去取户口本结果被大火给烧了;又比如家里遭遇了梁上君子因为全家人睡得太死结果因为户口本里夹了粮票或者布票或者糖票被小偷连本带票一起偷走了——这样的情况下虽然不会没了“城市户口”的身份,但是要补办这本户口簿至少也是劳命伤财的事情:要去单位开介绍信不说一遍一遍地开了证明去盖章、从居民委员会的方主任签名盖私章开始一层一级的部门主要领导再到区公安分局局长签名盖公章,最后忙下来,拿到补发户口本都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不过你也会因为弄丢了户口本儿认识很多以前你从来就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你认识了民政局那个和你有着同样家庭背景的带着厚厚眼睛的性格及其老实甚至有懦弱的办事员张晓春、你认识了平白无故要敲诈你一包“葛洲坝”牌香烟还故意找茬刁难你令你倍感愤怒而又不敢得罪的太白园派出所负责户籍的副所长钱耿荣、你还认识了那个仅仅是因为自己保管一个公章却要反反复复验证自己持有的公章到底有多大公权力的因为幼小的时候患有天花落下满脸麻子的小眼睛却戴着大眼睛的区公安局户籍科的科长刘锦辉……户口本上有户主有配偶有各家庭成员的基本资料的纪录。何时由何地迁入,谁谁谁何时因何因迁出都记载得很仔细,每一笔信息都是有凭有据的,有派出所或者公安局印章盖在上面。私自或者串通相关人员更改户口信息以犯罪论处。不过也不是就完全没有漏洞,如果你正好需要为你的不争气的儿子更改一下出生年龄而正好又有本家亲戚是主管户籍工作的话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可能可以把二十一岁改成十八岁参了军当上了兵也不一定,但是平头老百姓家里这种事情想也别想。抱着户口本做诚实的城镇居民,是一种资格的同时也是一种美德……
因为你命中注定了拥有一出生就可以报户口的资格,你的名字在你呱呱落地的第三天就可以被登记在这本户口本上,于是到了你开始长牙能吃饭说话的时候,你也开始有了“吃商品粮”的权利。你十岁的时候在你们家里的购粮证上就写上了你的配给定量为二十一斤粮食,这个时候已经学会了算除法,一个月按照三十天计算,你一天的定量是七两米,早餐一两中晚餐各三两,这就是你在那个年代里一天吃七两米的权利!如果你生病了,滴水不进,当天省下的七两米正好让你的兄弟终于在这一天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吃饱的感觉……
购粮证,控制着你的成长速度。
记得那个时候,父亲母亲发饷的那一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打开铁锁从樟木箱里拿出购粮证,从工资里拿出相当的数目去粮站把上半月的粮食买回来。说起来立即想到当时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每到了发饷去粮站打米的那天,掀开米缸盖,里面总是剩下最后一顿饭的粮食!为什么?总是这么巧?母亲这里在算一个月一百几十斤大米要花多少钱的时候,我已经被提前安排到了石鼓里粮站排队了。粮站,只要是开门卖米的时间,买米的队伍一年到头总在这儿排着,无论刮风下雨,总不断有人临着空空的米袋子站到队伍的后面。我负责排队,等父亲母亲赶过来的时候,我前面正好还有六七个人,母亲拿着两个米袋子,父亲紧紧攥着购粮证和粮票还有买米的钱。石鼓里粮站分两间屋子,靠右边的屋子前面拍的队伍是和我一样,等着送进去购粮证、粮票和钱拿出来牌子的地方,这里有着我必须垫着脚尖才能让柜台里面的人看见我的额头的高高的柜台,好在父亲和母亲总是会及时赶来,抱起我接过来三根竹牌子,第一根竹牌子上面写:早米一百市斤;第二根竹牌子上写:早米二十市斤;最后一根竹牌子上写:早米八市斤——购粮证上记载了这一次购粮行动……另外一间屋子,也在排队,这间屋子都是拿着竹牌子来换米的队伍。那个时候的粮站,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格局,这间房米的屋子里面一般有三个区域:一是放米区;二是压油区;三是杂粮区。放米区又有两个漏斗,两个漏斗后面都联结着粮仓。一个漏斗放早米、一个漏斗放晚米。早米便宜一些,买早的人多;晚米贵一些、买的人就少很多。放米的人高高地坐在凳子上,收了牌子,看一看是一百三十八斤米,先拉一道闸——这道闸是米仓和漏斗之间的闸,米仓的米漏到漏斗里的时候,连接漏斗有磅秤,磅秤上的秤砣不上翘,说明分量不够,放米的人再从米仓里放一些出来;如果磅秤的秤砣翘起来,放米的人就用洋铁皮铲子铲掉多余的米放在边上等下一位客人秤米的时候用。秤准了以后,放米的喊一句:一百三十八斤……父亲这时候急忙跳到漏斗旁边的坑里去,也要说明一句:分两袋装,一袋八十斤……果然一袋八十几斤、父亲背着;一袋四十几斤、母亲背着,带着我,高高兴兴地回家……
购粮证,除了买米之外,买油买面的时候也是要出示的。粮站卖菜油豆油、卖面粉荞麦粉。还有一些杂粮,不需要购粮证,比如红豆、绿豆、黄豆、黑豆、芝麻、小米、糯米、米粉、挂面等等……但是价格一般都很贵,这一部分买卖我觉得是粮食系统的副业。有时候也会贴通知出来,允许每本购粮证平价购买绿豆五市斤,那样的通知出来以后一般是人山人海排长龙——我后来解除“促销”这个词的时候,就会想起夏天的下午在石鼓里粮站光着膀子的男人和不管着膀子的女人挤着排队买绿豆的情景。我那时候那样幼小的年级是不被允许去排队的,母亲说:不小心被抢购的人群用脚底板踩死了哭都来不及——可见,母亲还是很关爱我的生命的……和平价对应的一个概念叫“议价”。不要以为“议价”的意思就是双方可以讨价还价。“议价”实际上是根本不容商议的高得离谱的商品价格。你每个月的定量大米吃完了,怎么办?等着饿死吗?不行,按高价钱买议价粮,议价粮是平价粮食的一倍甚至两倍!议价粮食是怎样定价的?现在都觉得很后悔没有问刘强的爸爸,刘强的爸爸当时在粮食系统的八零零库工作,应该知道议价粮的定价依据吧……
**********结束的那一年,大哥考取了文艺学校。考取了文艺学校就必须把户口迁出去,迁到学校的集体户口里去。因为户口迁出,大哥的粮油关系也要办理转移,原本二十八斤粮食的定量被转到了文艺学校的集体中……再后来,二哥考取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也赚了户口,也转移了粮油关系……再后来三哥和我,也都迁了户口转移了粮油关系……原本一家人一本户口本一本购粮证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这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粮食放开”的红头文件,粮食配给制取消了!购粮证,想不起来方哪里了……也许还在樟木箱子里?因为樟木箱子也废弃不用了……
居民户口簿,还是有的,原本一本户口本的家庭变成了五本,这也许是“民以食为天”观念下的中国家庭感到自豪和骄傲的一种体现形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