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天上没有月亮。
凌乱的家属院里没有路灯。准确地说,有路灯,没有灯泡。
以前曾安过灯泡,但安不住,不是叫人摘了,便是叫小孩子的弹弓打了。晚上,家属院总是黑魆的。好在人们也习惯了,一是住的时间长,路熟悉了;二是有些窗户还射出些光。
她在家属院里疾速穿行,她要去赶公共汽车。汽车15分钟一趟,开往火车站。等车的人总是很多,汽车又不正常,因此提起赶汽车,心里总是着慌。扶老携幼,或是多带点行李赶火车的,宁愿提前两小时动身。好在时间并不珍贵,人人都富裕地拥有时间。
她来到车站(站上没有路牌,大家习惯在那里等车),人已经很多了。这是能赶上44次的最后一班车了。赶车的,送站的,接站的,或是下班回家的,人人心里都很紧张。秋风飒飒,寒气逼人,脖子都缩起来了,人们局促不安地在原地踯躅,瞭望。
车终于来了,凭那两盏车灯和车头上的指示灯,就可以判断那不是卡车,而是公共汽车。可是公共汽车在离站30米的地方停下了,挤下几个人。站上的人反应过来,朝那儿涌去(老人和孩子自然没有这份竞争力了),可人未涌到,车又发动了,驶过车站,扬长而去。自然,车厢里挤得不能再挤了。这群没有上去车的人,有的叹息,有的骂街,有的默默地离开,还有的耐心等待着下一趟。
她急如热锅蚂蚁,因为她一定得赶到火车站。她多想有个熟人骑自行车路过,好把她捎走。但是愿望毕竟是愿望,就像她自己……她是个家属,整天在自己的男人身边转圈,除了邻居,认识得人太少了。时间还剩20多分钟,赶到火车站有6里地。那公共汽车走的是n形,直接到车站对面爬火车道过去要省两里地,还来得及。别无选择,快跑。
马路狭窄,路边缘不平坦,天又黑,一脚高,一脚低,走起来磕磕绊绊。
不愿观照大地的月亮躲进云里了。
一条混浊的小河边,一棵小树下,一堆短而细的象征着歉收的麦秸里,一对情人互相搂抱着(他们是农民,不会洋气地拥抱,不会洋气地接吻,他们是以人的本能的自然状态接触着)。
她的泪水****了他的粗布衬衣的肩头,他的泪水****了她的廉价花布做的旧的很薄的无袖衫的肩头。
“你永远跟我好?”
她没有回答,但他的肩头感觉到她在点头。他将她转过身来,搂进怀里,两只手伸进她的衣服,她没有反抗。
“可是我家穷,一年干到头还吃不饱肚子,我没有钱娶你。”
“我不要钱,我和你一同去受苦。老一辈不是闯关东嘛,我们也去;死了也就算了,反正命不值钱,活着也没意思。”
他的手向下滑落,抓住了裤带,要松开它。她立即抓住他的手,死死地守护着最后的防线。他苦苦哀求,她抵抗着:“不行,还没有到时候……”“哧!”上衣裂开了,好在是个没有月色的夜晚……
她躺在炕上,盖着母亲遗留下来的千补百衲的被子,睁大眼睛想心事。
推了两下门。“谁?”“我。”她听出来了,是她父亲,她赶快起来搬开顶门的木棍。
“爹,你有事?”
老头儿叹口气,手里端着一只破碟子做的油灯,像只萤火虫儿似的照着满脸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脸。他摇了摇头,迟钝地转过身去。她拽住他,把他拉进自己的一无所有的闺房。油灯灭了,他坐在炕上,她趴在他的肩头:“爹,什么事,你老说呀!”
他不愿说,但经不起女儿的催逼,支支吾吾地开了口:“闺女,你娘死后,你跟我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爹对不起你。”他的声音比哭还难听。
“爹,你自己更苦呀,还要拉扯我们两个,不要说这些了。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只要爹好,女儿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
女儿23岁了,骗是骗不了的,他只好直说了。她哥哥比她大四岁,在农村找对象已是老大难了。原来老头儿想换个调面亲,但是不那么容易。村子太穷了,连一栋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一棵大树都没有,本村的姑娘都不愿嫁本村的小伙。哪个姑娘还肯嫁进来?但是这回有了一个机会,有一个姑娘“愿意”来,条件是要2000元现款。本来这是件上天揽月的事,那时邻居说过老头儿苦笑一下就置之脑后了,但偏偏有个矿工随同事来村子里玩,看中了桂英,愿意出2000元聘金。
“爹,为了哥哥的大事,我愿意。”
她跑着,已跑到岔路口了。一辆救护车撵过她,风驰电掣向医院驰去。她的心猛一紧。扭头一看,右边远处医院的三层楼亮着三排方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儿。
“笃笃笃”,有人敲门。桂英打开挨着建筑队围墙的用土坯垒成的6平方米的小临时房的门,见有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来人是位矿工,刚从井下上来,脸还没有洗干净:“孟嫂,孟大哥受伤了,已经送医院了,你快去吧。”
她是跟着姓孟的晚上动身坐火车来到这里的,没有让那个相好知道,因为人只有用这种办法割断感情最为利索。她来了,他们结了婚。有人说这种方式叫先结婚后恋爱,其实结婚后再恋爱只不过是文人浪漫的想象罢了。既然结了婚,恋不恋还有什么关系!孟大山用20张大团结把她买来,那还有什么说的!她的任务自然是伺候丈夫,生儿育女,尽中国妇女艰难的义务。尽管这样,她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他受伤了,伤得怎样?虽然她才来20天,夫妻还没有什么感情,但是突然而来的打击,不能不使她震动、战栗、恐惧。她觉得有些瘫软。
她扶着头顶一般高的门框镇静了一下,手忙脚乱地进屋端下正在煮着的饭锅,封了炉子,出来锁了门,看见屋顶上还晾着她的洗干净的布鞋,伸手取下,从板皮钉的门的裂缝中塞了进去,破天荒第一次坐上吉普车来到这所医院,她看到了白被单裹着她昏迷不醒的丈夫。
后来,丈夫坐了轮椅,她成了他的影子,无论出门还是在家,整天推着轮椅。
后来,矿上分给他们两间15平米的平房,还给他们砌了围墙,搭了小伙房。
后来,她农转非,真正成了城市的一员,矿上每月给她30元的津贴,成了一名自食其力者。
自然,这个家既不是老家那个墙头、屋顶全叫烟熏黑了的老屋,也不是初来矿上那个小小临时房了。有了白墙,有了木床,有了柜橱、桌子、凳子,是一个挺像样的家了。吃的白米白面,穿的也整整齐齐。
留着剪发头的胖胖的家属主任笑呵呵地进来了。她赶快让座,倒茶。
“桂英,告诉你一件大喜事,你被俺居委会评为‘五好家属‘啦!快开会去。”
她被家属主任拉到矿礼堂,礼堂里挂着大横幅,贴着标语。
她记起来了,她上初中的时候,也在这样的气氛中领过三好学生证书呢,但那事已很遥远了。她和家属主任坐在头一排,后来,工会主席宣布五好家属名单,果然有她,而且排在第一名。她被招呼上台,矿长和她握了手,给她戴上一朵大红花,要她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