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沐浴过后,躺在床上,相黎却久久不能入睡。一方面是过了最佳睡眠时间她有些反夜;另一方面,与皇帝对局不得不专注的她,在对局结束之后,下午的事,又跑到了脑子中。
皇帝让她做监修,她自然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就是负责人了。先不说她是来历不明的新册封的公主,那些伺候惯了皇帝妃子的太医们会怎么看她。就她给那帮人找了这么个费时费力的差事,那帮人心里的不满和怨言就能有几箩筐。这事皇帝肯答应她就已经是奇迹,她也不好拿以后遇到的困难、阻碍去麻烦皇帝。她是个成年人,而且,有什么一个部门主管的责任心和骄傲。不会像孩子一般撒娇,也不会抱怨推脱。
所以,这个晚上,相黎为了这件事能够顺利进行,未雨绸缪,努力给自己设想最可能遇到的各方面的困难和阻碍,以及随着而来的应对解决办法,最后,觉得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方案才安心入睡。
相黎刚入睡没一会儿,梦里那化身成人的黑白两色妻子正在战场上厮杀着,她就被人摇醒了。
相黎惊得坐起身叫道:“地震了,都别打了。”
被相黎这么一惊,把她摇醒的彩云跪在床前道:“公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惊扰您睡眠,实是早朝就要开始了,皇上让奴婢叫您起床。”
相黎摸着额头的冷汗道:“起来吧,不怪你,我刚才正做噩梦呢,还得谢谢你把我叫醒,现在什么时辰了?”
彩云起身扶相黎下床道:“寅时三刻了。”
相黎在心中换算了一下,才凌晨四点。以前她以为古代没有电灯,所以,古代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闻鸡起舞”,“秉烛夜游”绝对是只有少数刻苦至极或者吃饱了撑了的酸文人才做的事。
可是,来了古代她才知道,宴会是在晚上进行的,甚至比现代公司的年会散得还晚;早朝狮子啊天蒙蒙亮时开始的,皇帝和上朝的大臣都得凌晨起床。一个真正刻苦的帝王,死心眼日理万机的话,那绝对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没有休息时间的,时间表会比现代的工作狂人还夸张。
心里一边对古代的上朝制度无语,相黎一边顺从的任那些宫女为她更衣、梳妆,只阻止了最后化妆那一项,她才二十四岁,还是虚的,平时保养又没落下,还不到用妆容遮掩自己的时候。
相黎本以为皇帝会整出一玉帘,让她坐在帘后。可是,她忘了“垂帘听政”那一般都是后宫太后的活儿。她被安排了一张小椅子在皇帝的右下方。虽然,面对满朝站着的官吏,她还是觉得自己列在队尾站着更适当些,可是,皇帝却给她在众人之上安排了位置,还是坐位。这等恩宠,任何一个后妃公主都没有过。在她随着皇帝进殿,并被安排在那个座位之后,殿上也是一片喧哗。
相黎虽是极力不想成为这众臣议论的对象,可是,看到太监总管手中的那张圣旨,她又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了那里。
整理修补医书的圣旨宣读之后,满朝又是一片哗然,她甚至已经做了舌战群儒的准备。可是,皇帝却一句“此事朕意已决,众卿莫要再议”,拿出专制君主的威严,把所有的大臣都堵了回去。
散朝之后,皇帝把相黎带到御书房,还召了内侍监总管和太医院主管过去。
皇帝先是问了内侍监主管他的年俸或者说私房钱还有多收,这时相黎还不太明白皇帝的意思。后来,皇帝问到太医院主管修缮全部医书并重新刊印需要多少经费时,她才有些明白了。
太医说了一个在相黎听来,是天文数字的数目,皇帝皱了皱眉,命内侍监总管拿出他每月私房钱的一半,又说不够可以从他的寿辰等庆典活动中扣除,让他尽快凑足钱。
相黎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在太医院主管离开之后,相黎才对皇帝道:“父皇,不过修缮3000册医书,一百二十万两白银,也太多了吧?”
皇帝本要起身往外走,听了相黎的话,重又坐下道:“你说说,怎么多了?”
“3000册医书,并不是全部损坏,整理起来,最多三个月的时间便可整理好。就算让那些太医每月支取三倍的薪俸,那月俸总额总不会超过三万两。纸、墨最多千两。加上刊印,难道刊印区区3000册书籍,六万两纹银还不够吗?”
“不够,六万两纹银,别说三千册,连三十册医书都刊印不出来。京中官家刻坊,最好的雕版,要三十两银子一张,一般的,也要十两纹银。3000册医书,一册平均40页,就要120,000页,就是120,000个雕版。一百二十万两,赵太医甚至都没有算上刻坏了的雕版。他也是听说朕要动用自己的年俸,才没有敢开口多要,只要了个雕版的钱。”
一张雕版十两银子,怪不得相黎觉得这个时代书多是手抄本。可是,十两银子,她以前在林记一个月的工资,这个价钱还是让相黎难以接受,尤其是,想到这些钱是皇帝自己的私房钱。
整个去吃早餐的路上,相黎都沉默着。早餐桌上,更是安静,也没动几下筷子。
她这辈子,奉行的就是“宁人负我‘我绝不负人”,更别提欠人人情,还是这么大的。(这个时候,她绝对想不到皇帝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可是,要让她开口说“我不要修医书了”,不说皇帝诏令已经发出去了,“君无戏言”,就她自己心里,也舍不下。那是事关人命的事呀。
可是,要让她欠下皇帝这么大一人情。她心里比吃苍蝇还难受;可是,让她放弃,她骑虎难下不说,心中又确实不想
相黎就这样矛盾着,秀气的眉心,都拧成了疙瘩。
早餐过后,皇帝叫住告退的相黎道:“怎么了?刚才开始就一直愁眉不展的?”
看到皇帝关心她的表情,相黎心中那份不舒服的感觉又胜了一筹。
“没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修个医书,也太贵了,怪不得那些大人们反对。”相黎说着,对着皇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个你无需在意,朕不动用国库,大臣们不会再说什么的。要是听到有人说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朕,朕会为你做主。”皇帝还没有意识到,本意是想要观察相黎的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按着相黎的意愿行事而不自知。
“您误会了,我不是怕人说什么。只是,只是”后面的“怕花了您这么多钱晚上睡不着觉”这话相黎没有说出来。
“既然不怕,那就好好做吧。医者治病救人,是积德造福之举,别去管那些言官腐儒说什么。朕给了赵太医三日的准备时间,三日后,你就去太医院那里监修吧。这三日这三日朕本想让你在宫中各处转转,熟悉熟悉。可是,想到朕以后大半年都要粗茶淡饭,寿辰也要一切从简,朕又觉得,还让该让你为朕分分忧。这三日,你就跟在朕身边,听朕差遣吧。”
这个时候,相黎也无心骂皇帝“老狐狸”,只是苦着脸应了声“是”。
皇帝三天都带着相黎同进同出,同饮同食,宫中的谣言,已经成了雪花一般多,还是百年难遇的大雪。
这些,相黎并不知道,她除了任劳任怨听皇帝差遣以外,就想着怎么能不欠皇帝这个人情了。
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第四天到来前的夜里,她终于想到了不欠皇帝人情的方法。如果不是她披衣往门外冲惊动了守在外间的彩云,问她怎么了,她差点儿来个夜闯皇帝寝宫。
回了彩云一句“没什么”,相黎乐呵呵地又爬上了床,解决了闹心的事,总算美美的睡上了一觉。
第四天,相黎特意让彩云帮她穿上了工作服——也就是皇帝前几日发给她的朝服,匆匆用过早餐之后,兴冲冲的跑到了皇帝的御书房。
一进门,相黎就喊道:“皇上,我想到了为您省钱的办法——了。”后面那个“了”,因为转过屏风,看到了皇帝玉案前站着的人,相黎顿了一下,声音低出了几个分贝说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有客,告退了。”相黎说着,躬身行了个礼就往后退。
“既然来了,就过来吧。正好,朕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三哥;漓儿,这是明月。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皇帝的声音,亲切而温柔,可是,在相黎听来,却像锣鼓在耳边猛敲一般,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这几天来,她与皇帝相处时,虽然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地戒备着,可是,皇帝一直对她很亲切,甚至是纵容宠溺的态度,虽然她也知道“事有反常即为妖”,知道皇帝突然封她为公主必是有什么图谋,可是,不知道是皇帝演技太高还是她感知系统出了问题。她感觉到的皇帝,确实如一个父亲对待女儿一般在对待她。
所以,她才会那么努力的想要为皇帝省钱,才更加不想要皇帝的私房钱。
可是,此刻
相黎明白了何为“咬人的狗不叫”,何为“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不,皇帝做得,比那更胜好几筹。
他做得那样自然,表现得那样亲切和善,没有丝毫的做作,看不出半点儿算计。
相黎走到皇帝玉案前三步远的地方,转身,对旁边的姜漓施礼道:“见过三三哥。”
姜漓沉默了片刻道:“不必多礼。”
姜漓的声音,倨傲而僵硬,显然是万般不愿意接受这个突然间增加的“妹妹”。
两人见礼过后,皇帝微笑着道:“看来两个人都还不太习惯呀。正好,漓儿难得进宫一趟,今天晌午,就留下来跟朕一块儿用膳吧。午膳过后,我们父子三人好好聊聊。
现在,漓儿先去陪陪你的母妃,免得让她怨怪朕不让儿子与她亲近。”
姜漓看了相黎一眼,应声道:“是,父皇。儿臣告退。”
行李过后,姜漓又瞥了相黎一眼,转身离开。
姜漓走后,皇帝看着相黎开口道:“说说,没有通报就闯进来,有什么急事?”
相黎告罪之后开口道:“儿臣想跟父皇说一下修缮医书的事。儿臣这几天一直在想,医书修缮,虽不是国之大事,但也是需要劳动整个太医院的不小的事,且医书修缮,本就是为了造福万民。所以,儿臣斗胆,觉得修缮医书,是国家之事,应动用国库银两。另外,刊印好的医书,也不是一套,而是至少能够发放到整个天朝各个州、府的套数。当然,预算不会增加,反而还会减少。”
皇帝认真的看了相黎一眼,开口道:“且不说你准备把太医院的藏书分发到各州、府的想法如何,单单预算减少这一项,你跟朕说说。”
相黎同样回视着皇帝的眼睛道:“儿臣以往曾在整个天朝游历,偶然间得到过一本小册子。那本册子上记载着许多奇人异事。其中有一件,就是一个叫毕昇的刻坊工人,不是用雕版刻书,而是制造了一个模框,然后,每个字都是单独刻好的活字。那些字可以根据需要排列,多次重复使用。比起只用一次便作废,且价格昂贵的雕版来,要省出很多。
儿臣想,如果用活字印刷的话,那么三千册医书,可能最多只需要几万两银子就够了,甚至可能更少。”
“有这等方便的刻印之术,可是,朕从未听任何一州的官员上报过。”皇帝虽强作镇定,但眼神中,还是有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流露了出来。
相黎趁热打铁道:“天朝重礼仪,重农业,轻工商。就算是民间出现了这样的刻坊,地方官员怕也是觉得工者鄙贱,不足以辱没圣听,还是不报为好。更有甚者,可能地方官员也为得知;或者,那只是个传说,还没有实践者。”
“只是传说你就敢到朕的面前来说,欺君罔上,是什么罪名,你可知晓?”皇帝的脸上并未出现怒容,但声音中的威胁意味,让相黎听得明明白白。
“儿臣虽是出身乡野,但欺君者死还是知道的。儿臣愿效法古之将军,与父皇立下军令状。若儿臣能用活字印刷术成功刻印出医书,请父皇允许把刻印出的医书颁发到各个州府,并下令个地方官员建一个公共藏书楼,任何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身份证明,进楼查看医书,也可以留下与那本医书相等的押金,出借医书,只要如时返还医书,且无破损,押金悉数返还。
如果儿臣失败,但凭父皇处置,即使要儿臣的性命也绝无怨言。”
“你可知军令状的意义,此状一旦立下,到时你实现不了,即使是朕,也保不住你。即使如此,你也要跟朕立吗?”皇帝放在书案上的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我成了拳状,且仔细看的话,能看到它们微微颤抖着。
“儿臣身为一个医者,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愿望,就是全天下的医者都能得到精进医术的机会,进而,用自己的医术,治愈更多的病患。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儿臣觉得赌上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相黎说到最后,竟颇有一股凛然之气,虽然多半是装出来的。她本来只是想用活字印刷术为皇帝省钱的,可是,由于进门那一刻的状况,皇帝那杀人于春风化雨的笑容,让她觉得,不利用一下这个皇帝太亏了,就突生了把太医院的医书散发到各地,见礼公共图书馆的念头。如果皇帝答应了,那么,也算借他的手,展开了改革的序幕。为此,当然要下一个大的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