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正侠快马加鞭跑了三天,那天上午到了京城,从西直门进去,却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但走了一顿饭的功夫,他却发现街上的酒肆茶舍、客栈钱庄,没有一家开门的,而且但凡大户人家,门口都停着马车、货车,家丁不停往货车上放着东西,好似要出远门一般。
梁正侠暗自纳罕,便下马询问路人,得知京城中传言瓦剌军灭了亲征大军,不日将南下攻打北京城。正统年间,由于朝政由奸贼王振把持,是以京城军备懈怠,瓦剌军多次侵扰北京城郊,是以北京百姓本就对瓦剌人甚是害怕,当下又听说瓦剌军以一当十,大破明军二十万精锐,更是人心惶惶,是以城中富户纷纷准备南逃。
梁正侠纵马来到家中,换了官服,急忙到得宫内。见了当值的总管太监,说明自己持了皇帝血书要面见皇太后,那太监通禀后,却对梁正侠道皇太后已经歇息,不便见他,要他留下血书便回。梁正侠甚是恼怒,暗道自己疾奔三日待会皇帝血书,却连皇太后一面都见不得,但他念及血书已经送到,朝廷不日定发兵去救朱祁镇,也不做他想。
梁正侠从宫中出来,已是深夜,进夜的京城一片肃杀,他骑在马上,暗想自己虽然有辱师命没将皇帝安全护送回京,办砸了师父交给自己的第一件事,但想来这皇帝虽留在漠北,但有那王伯颜照看,定无性命之虞,自己多想无益,不如办好师父交给自己的另两件事,才是将功折罪之法,想着伸手摸了摸放在怀中的那本《剑经》,一摸之下,却又想起师父生死未卜之事,心中感慨万千,不禁长叹一声。
梁正侠在城中转弯抹角回到家里,将马在院中拴好,正想推门入房,却见房门似有人推动过似的,他身为锦衣卫,本就对这些事甚是敏感,暗想定是有贼人见自己两月不归,今日夜里进去偷盗,当下一手按住腰中软剑,一手推开门。
门“吱”的一声打开,忽然房内一阵劲风向梁正侠袭来,梁正侠一惊之下赶紧退了两步,只见三枚短镖从门内飞来,梁正侠侧身躲过,暗忖若不是自己加了小心,大咧咧进去,早就中镖。
梁正侠抽出腰中短剑,大喝一声,道:“何人胆敢暗算朝廷命官,不想活了?”
夜里四下寂静,梁正侠的声音甚大,便如惊雷破空一般,却又隐入一片夜色当中,只引得几只犬吠。
梁正侠凝神静气,只听房内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停,但他恐是计谋不敢上前。暗想反正师父让我辞官去武当山送经,我也不必进门了,连夜出京算了,计定心下,便去牵马,不想手一碰马身,那门里竟又飞出三镖,直打过来,梁正侠挥剑一一格下。一见那镖,吃惊不小,竟是锦衣卫多用的白穗短镖。当下对屋内道:“不知我姓梁得罪了哪位长官,让各位前来杀我,还请示下。”
这时屋内却似有似无的传来一声冷笑,接着一人压着嗓子道:“你倒也不必知道了,割下自己的项上人头,免的我们动手。”
梁正侠暗道这声音从未在锦衣卫里听过,当下道:“既然如此,到得麻烦各位了。”说着便向墙外跃去。
梁正侠还未跃过墙头,边听身后一阵脚步声紧凑,同时脑后生风,他赶紧低头,又是几枚短镖飞过。梁正侠站在墙头,回身看去,竟是五个黑衣人,脸带黑纱,手持绣春刀,都只一对招子露在外面。梁正侠暗道真是锦衣卫的人,只是不知这些人为何要杀自己,难道是为了皇上之事。当下也不细想,转身又跃下墙去。
梁正侠到得墙外,刚想离开,却见胡同两边都已站定了几个黑衣人,他暗自心惊,这十几个锦衣卫若一拥而上,自己绝无活路,只得抢占先机,赶紧向一侧奔去,使一招“斜飞穿柳”,剑尖乱颤,直刺向那几个黑衣人,那几人见梁正侠来势迅猛,不敢硬接,都闪身避开。
梁正侠从本想从几人中间穿过,不想这几人避开之后,却挥刀砍他后心,他不敢托大,只得回身格挡,这一挡却觉这几人武功只是一般。便又多了几分胆气,用起看家剑法“金燕十三式”,和几人周旋,斗了几招之后剩下十来个黑衣人也向他奔来,只是方才那几人已经将梁正侠团团围住,这十几人便只能从旁边掠阵,不能上前。
梁正侠和这几人斗了几招,发现这几人用的不过是锦衣卫常练的八卦刀法,自己想要脱身并非难事,但他很想知道为何自己的同僚对自己痛下杀手,便想抓一人来问问。只是若想将这将近二十人一一打败,以自己的武功也甚是困难。
梁正侠用一招“群燕护巢”,护住周身,且战且退,退到大街上,这时夜色浓重,他剑舞的越来越快,那几个与他交手之人,八卦刀八招已用了一遍,其实这八卦刀派系众多,江湖上多个门派都有此刀法,虽然招式技法各不相同,但即以八卦命名,皆是取其变化奇多,招数绵绵不绝之意,至少八八六十四招,只是锦衣卫终究是个官府衙门,入得此门的纵有武林高手,也不过是凤毛麟角,多数只是些身体强健之辈罢了,是以平时操练时只练八招,当下八招一过,便又从第一招用起,梁正侠乃是锦衣卫千户,自然也十分精通这套刀法,知道这第一招乃是“夜战八方”,专是斜砍敌人背脊、面门,这些黑衣人一抬手,梁正侠便矮身躲过,手中软剑不停,连砍四个黑衣人小腿,这四人吃痛,登时跪在地上,梁正侠一脚踩在一人头顶,跃过包围,紧跑两步窜入一个胡同当中,隐进夜色,众黑衣人赶紧去追。
京城的胡同四通八达,梁正侠轻功又佳,不一炷香的功夫便甩开了黑衣人,转向回去,隐匿在众黑衣人身后跟着,这些黑衣人只得分头去搜寻,梁正侠见众人分开,心中大喜。紧跟一个黑衣人进了胡同,见那人毫无察觉,一个箭步跃上一手捂那人嘴巴不让他叫喊,一手扼住他的咽喉。那人突经变故,虽说不出话,但嘴中“呜呜”声不停。
梁正侠一拳击在那人腰眼上,再踢一脚将他踢倒在墙边,那人刚想叫喊,梁正侠手中软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梁正侠伸手取下他脸上黑纱,见这人自己从未见过,问道:“你是锦衣卫?”
那人吓得不轻,不住发抖,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梁正侠道:“锦衣卫里怎么还有你这种软蛋,我一剑杀了你,免得以后堕了锦衣卫的名声。”说着手上多用了两分劲,剑刃划破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吃痛,刚想叫喊又怕梁正侠一剑结果了他,只好不停挥手。
梁正侠见他害怕,狠狠得横了他一眼,便道:“不杀你也行,告诉我谁让你来杀我的。”
那人吓得体似筛糠,牙齿不断打颤,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道:“兵部…于…大人。”
梁正侠一脚踹在那人脸上道:“胡说八道,于大人和我无冤无仇,为何杀我。再者说锦衣卫何事听从兵部的命令。”
那人赶紧跪下大磕其头,梁正侠见他不想说谎,刚想再细问,却听背后有口哨声响,短长不一,乃是锦衣卫联络之用,梁正侠不敢托大,翻过墙头,连转了三四个胡同才从一个墙角坐下休息。
梁正侠甚是疑惑,自己乃是一个锦衣卫千户,那于谦是兵部侍郎,两人平素也无冤仇,何以痛下杀手,再说了这锦衣卫向来只听皇上的吩咐,就算皇上此刻不在宫中,也不能去听兵部侍郎的命令。他又将今日之事在脑中回想一遍,思忖难道是今日送血书之事,皇太后知道我没保护好皇上,要治我死罪?那也不该,如若是如此,便在宫内将自己扣下,按上罪名杀了便完,又何必多此一举。梁正侠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这些人若真是于谦派来的,此刻寻不着自己必定回去复命,自己不如上于谦府上查探一番,说不定就都明白了。心下定计,便往于府而去。
梁正侠原来未做千户时,多次奉命去朝中大官的府邸中探查官员有无违逆的言行,也曾去过几次于谦的府邸,便向城东奔去。梁正侠到得于府,一个翻身上墙,他知那于谦甚是清廉,府邸也只如一般富户无异,是以虽已到了后半夜,还是十分小心,落下墙头去,脚尖着地,不出丝毫声音,抬头见于谦的书房还亮着灯火,赶紧矮身轻步过去,躲在墙边窗下。梁正侠屏息宁神,只听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低沉的人道:“于大人,那人武功甚高,锦衣卫新来的这帮小子杀不了他。”梁正侠一听,正是方才在他家中与他搭话之人。
这时房中又一人道:“倒是为难你们了。”这人声音甚是洪亮,梁正侠知说话的人正是于谦。
房中黑衣人又道:“小人办事不力,还请于大人责罚。”于谦却道:“无碍。”那黑人便道:“既然如此,小人便不打扰于大人,就此告退。”梁正侠一听快步隐入房间拐角处,见那人只身推门而出,向四周看了两眼,便快步出了于府。
那人走后,梁正侠在墙角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见书房里灯火不灭,里面十分寂静,便又摸到门口,推门而入,见那于谦身着青布长衫,甚是瘦削,立于案前,一手持灯,一手执笔,忽听有人推门而入,抬起头来时梁正侠已将软剑架于他颈上,于谦却毫不惊慌,只将手中油灯安放于桌案之上,将笔放在一尊石制笔山上,道:“你是何人。”
梁正侠与他目光一交,见这人瘦骨嶙峋,眼窝与脸颊都深陷进去,几绺胡子直愣愣的深处下巴,直到衣领处。若不是这人目光如电,浑身上下散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只道这人是个不得志的老秀才罢了。梁正侠见他如此泰然,便不敢以剑架于他颈上,将剑收进腰带,道:“于大人,咱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以派人杀我。”
于谦依旧负手而立,眼睛直瞪着梁正侠,道:“若不杀你,则京师难保。”
梁正侠本就对朱祁镇被俘一事甚是愧疚,虽然此事罪魁乃是那喜宁太监,但自己承皇恩受师命,却仍然没保皇帝回京,终是有推脱不掉的责任。方才被于谦一瞪,更是觉得自己有错该杀。只是又听于谦说自己不死,京师难保之话,却如坠云雾之中,浑然不解。只得问道:“小人没保护好皇上,确实罪责难免,只是小人从未有危害京师之意。”
于谦“哼”了一声道:“你带回来的血书便是危害京师之物。”
梁正侠更是不解,暗道这于谦莫不是把我当了瓦剌军的奸细,带着回来的乃是假血书,当下道:“于大人,那血书当真是皇上亲笔。”
于谦道:“若是假还便罢了。”
梁正侠听于谦话里有话,血气上涌,怒道:“于大人到底是何意,还请示下。若小人当真害了京城,当下便拔剑自刎。”说着将手中软剑一横,架在颈上。
于谦道:“亲征大军覆没,皇上下落不明。京城空虚,瓦剌军不日南下,百姓人心惶惶,大臣皆言南迁之事,我等劝郕王登基为帝,以稳军民之心,方可与瓦剌军一战。”
梁正侠急道:“皇上旨意并非如此。”
于谦道:“正因如此,我才下令杀你。”
梁正侠道:“你想杀人灭口,以成郕王登基之事,你这是谋逆。”
于谦昂然道:“在下死亦不惧,何惧谋逆之罪。只苦了这天下百姓。”
梁正侠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没你于谦,这大明天下便要亡了?”
于谦道:“于某死后,自有他人保这大明天下。但如阁下将皇帝陷于敌手之事公诸于世,咱们大明守军自然投鼠忌器,百战不利,瓦剌军南下,天下百姓自当受苦。”
梁正侠知他说的有理,但他受了朱祁镇所托,若真依了于谦之言,瞒下皇帝陷于敌手之事,血书之上的圣旨便也成了空话,一旦郕王登基,自己岂不成了不忠不义之人。当下道:“皇上向来宅心仁厚,只是听信了王振狗贼之言才酿今日之祸,务请于大人三思。”
于谦凛然道:“常言民贵君轻,怎可为了皇帝害了天下百姓。于某心意已决,若阁下杀我可将皇上被俘之事隐瞒,于某领死。”
梁正侠暗道,于谦大义凛然、所言非虚,自己怎能为了私德而坏了天下事,当下道:“方才小人多有得罪,还请于大人见谅。只是小人还有要事在身,此刻不能自裁。但皇上之事小人必定守口如瓶,只是有一事望于大人务必答应小人。”
于谦道:“请讲。”
梁正侠道:“待战事一了,还望于大人能将皇上救回。”
于谦道:“阁下手中之剑可否借于某一用。”
梁正侠将软剑双手递上,于谦右收接过软剑,伸出左手小指,剑锋一划,精讲小指割下,梁正侠一见赶紧抢过软剑,撕下衣襟给于谦包扎,道:“于大人。”
于谦毫不变色道:“此刻瓦剌军在侧,于某身居要职不能以死谢罪。只以此指所代,待战事一了,于某若不能将皇上救回,必以死谢罪。”
梁正侠道:“有于大人此言,小人便放心了,那小人就此告辞,于大人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