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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复河陇边民入觐 立郓夔内竖争权

却说太皇太后郭氏,入居兴庆宫,颐养多年,历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四朝,俱得嗣君敬礼,侍奉不衰。独宣宗即位,与太皇太后,乃是母子称呼,本应格外亲近,偏宣宗不甚孝敬,礼意浸薄,推究原因,却由生母郑氏而起。郑氏为李锜妾,前回已曾道及,当郑氏及笄,相士谓郑氏当生天子,因此锜纳为侍人,后来没入宫掖,适为太皇太后的侍儿。太皇太后尚为贵妃,宪宗出入往来,见郑氏秀色可餐,遂召入别室,演了一出龙凤配。妇人家容易怀妒,况郑氏是个犯妇,骤得宠幸,哪得不令旁观气愤?惟宪宗前不便诋斥,一腔郁闷,不能不从郑氏身上发泄。郑氏受骂熬打,料非一次,此番郑氏得为太后,母以子贵,当然欲报复宿嫌。统是一片小肚肠。宣宗也思为母吐气,所以对着这位太皇太后,未免失礼。郑氏又说宪宗暴崩,太皇太后亦曾预谋,惹得宣宗越加悲恨,几视太皇太后,如仇人一般。妇女含血喷人,尚是惯技,宣宗信为真事,也太糊涂。太皇太后年力已衰,忽遭此变,怎能禁受得起?悲感交集,郁郁无聊。一日,登勤政楼,眺望一回,几欲效坠楼的绿珠,跳出窗外,还亏身后有个侍儿,将她抱住,才免殒命。宣宗闻到此事,很是不悦,免不得背后讥弹。不料到了夜间,太皇太后竟尔暴崩,宫中谣诼纷纭,多说是服毒自尽。宣宗余怒未息,反不欲她袝葬宪宗,有司请葬景陵外园。景陵即宪宗陵,见七十七回。太常官王皞,且奏乞合葬袝庙,宣宗大怒,令宰相白敏中,责问王皞。皞抗声道:“太皇太后系汾阳王孙女,宪宗在东宫时的元妃,事宪宗为妇,身历五朝,母仪天下,怎得以暧昧情事,遽废正嫡大礼呢?”理直气壮。敏中闻言,怒形于色,皞辞气益厉,斥责敏中逢君为恶。敏中正要入奏,可巧走过一位新任宰相,举手加额道:“主圣臣直,古有是言,今幸得见直臣了。”看官道此人为谁?乃是姓周名墀,曾为兵部侍郎,此时因卢商罢相,与刑部侍郎马植,并入拜同平章事。墀颇忠谠,乃有是言。敏中闻墀誉王皞,也不免顾忌三分,复奏时较为和平。但宣宗意终未惬,竟贬皞为句容令。至懿宗咸通年间,皞复入为礼官,再伸前议,乃始以郭氏配飨宪宗,这且慢表。

惟宣宗既贬去王皞,遂也不悦周墀,会值河湟议起,墀谏阻开边,愈拂上意,遂罢为东川节度使。这规复河湟的计策,在武宗时早有此议,小子于前两回中,亦曾略叙,因看官尚未明白,不得不再行声明。河湟陷没吐蕃,唐廷无暇规复,一则由国家多故,二则由吐蕃尚强,到了武宗时候,正值吐蕃内乱,若要规复河湟,却也是个绝大的机会。原来吐蕃自尚结赞后,君相多半庸弱,赞普乞立赞死,传子足之煎,足之煎再传之可黎可足,久病不能视事,委任臣下,纪纲日紊。至弟达磨赞普嗣位,****益甚,国人不附,灾异相继。勉强拖延了三四载,到了武宗会昌二年,达磨死去,无子承袭,有妃氏,素为达磨所宠,至是与一佞相连络,立兄尚延力子乞离胡为赞普,年仅三岁,妃与佞相共执国政。首相结都那不肯入拜,愤然道:“先赞普宗族尚多,奈何立氏子为嗣?老夫无权无勇,不能拨乱反正,报先赞普大德,计惟一死自明便了。”遂拔刀剺面,恸哭而出。忠有余而智不足。佞相嗾动党羽,追杀结都那,且把他家族尽加屠戮。番俗虽然野蛮,也有一派公论,你怨我谤,交相訾议。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悍狡多谋,乃号召徒众道:“贼舍国族,擅立氏,屠害忠良,又未受大唐册命,怎得称为赞普?我当与汝等共举义旗,入诛妖妃及贼臣。天道助顺,功无不成。”也想出些风头。遂与青海节度使同盟起兵,自称国相,进兵渭州,连破防兵。转战至松州,所过残灭,伏尸枕藉。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本姓没卢,名叫赞心,表字号为婢婢,宽厚沉勇,颇有谋略。论恐热假名仗义,实图篡国,恐婢婢袭他后路,因移兵往击。婢婢佯与结欢,遣使犒师,既重币,又饵甘言。恐热以为懦怯,即退营大夏川,哪知婢婢用埋伏计,来诱恐热,恐热追陷伏众,被他杀得七零八落,大败而逃。嗣又连战数次,尽为婢婢所败。婢婢因传檄河湟,历数恐热罪状,且语道:“汝等本是唐人,吐蕃无主,宁可归唐,休被恐热猎取,自同狐鼠呢。”时唐朝巡边使刘濛,得知此事,立即遣使报闻,且乘机收复河湟。且因回鹘乌介可汗,为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及黠戛斯阿热,两路夹攻,已是亲离众散,不堪衰敝。武宗末年,诏遣陕虢观察使李拭,出使黠戛斯,册阿热为宗英雄武诚明可汗。拭尚未行,武宗已崩,乃暂将此事搁起。宣宗即位,国是粗安,可巧回鹘乌介可汗,为下所杀,另立弟遏捻为可汗,遏捻兵食两穷,仰给奚部。张仲武出破奚人,遏捻立足不住,转投室韦。唐廷改派鸿卢卿李业,充黠戛斯册封使,令他剿除遏捻。黠戛斯可汗,遂遣相臣阿播,率诸番兵往破室韦,悉收回鹘余众。遏捻率妻子等九骑遁去,后来不知下落,大约是窜死穷荒了。惟回鹘别部尨勒,尚居甘州总碛西诸城,自称可汗,保存一线,后文再行表见。补应八十回余文。

宣宗因回鹘已平,改图吐蕃,适吐蕃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来降,诏令太仆卿陆耽为宣谕使,再遣泾原节度使康季乐,收取原州及石门驿藏石峡木峡六盘制胜六关,灵武节度使朱叔明,收取安乐州,邠宁节度使张君绪,收取萧关,凤翔节度使李玭,收取秦州。各州收复后,独改安乐州为威州,且令送河陇老幼千余人,诣阙朝天。宣宗亲御延熹门楼,俯受朝谒,河陇诸民,欢呼舞跃,解胡服,着冠带,伏呼万岁。诏许给资遣还,令垦辟三州七关土田,五年不收租税,就是土著人民,未曾入朝,亦准援例垦荒,将吏若能营田,令给耕牛及种粮,戍卒倍给衣食,三年一代。此外尚未收复诸州县,命各道量力规复。西川节度使杜悰,取得维州,亦即报闻。宰相白敏中等,因克复河湟,盛颂宣宗功德,请上尊号。宣宗道:“宪宗尝志复河湟,未遂即崩,今幸得成先志,应议加顺宪二庙尊号,藉昭先烈,朕却未敢当此。”归功先人,算是孝思。乃加谥顺宗为至德弘道大圣大安孝皇帝,宪宗为昭文章武大圣至神孝皇帝。

越年四月,因同平章事马植,与中尉****贽交通,坐贬常州刺史,另任御史大夫崔铉,及户部侍郎魏扶,同平章事。魏扶受职即殁,又令户部尚书崔龟从,及兵部侍郎令狐绹入相,出白敏中充招讨党项都统制置使。党项屡为边患,宣宗颇不愿用兵,崔铉谓应遣大臣镇抚,乃令敏中出任制置。敏中使边将史元,破党项九千余帐,党项大恐,情愿修和,不敢再犯。敏中上表奏闻,宣宗允党项归顺,命敏中与他定约,办理告竣,移充兖邠宁节度使,不必返朝。惟吐蕃论恐热与婢婢交哄,婢婢虽然得胜,食尽引还,恐热大掠河西诸州,所过捕戮,待下残暴,部众竞起怨言。恐热乃扬言道:“我今入朝唐室,当借唐兵五十万,平定婢婢。”于是入唐都求见宣宗。宣宗遣左丞李景让延入宾馆,且问所欲。恐热词色骄倨,求为河渭节度使,景让复白宣宗,宣宗不许,召对三殿,亦大略问答数语,没甚慰抚。恐热告辞,但照寻常胡客例遣归。恐热还居落门川,召集旧众,欲为边患,会天雨乏食,部众散去,才有三百余人,奔往廓州。沙州首领张义潮,奉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十州地图,献入唐廷。自是河湟尽行归唐,诏任义潮为沙州防御使。嗣就沙州置归义州,即命义潮镇守,拜为节度。宣宗既尽复河湟,一意休息,唐室好几年无事,内只宰相换易数人。崔龟从罢职,改任户部侍郎魏謩,及礼部尚书裴休,既而崔铉出调外任,裴休依次去职,复另任工部尚书郑朗,户部侍郎崔慎由,同平章事。未几,魏謩郑朗崔慎由,又陆续罢去。兵部侍郎萧邺,户部侍郎刘瑑,诸道盐铁转运使夏侯孜,相继入相。刘瑑病逝,继任为兵部侍郎蒋伸。一班相臣,更番进退,幸值国家粗安,大家旅进旅退,倒也无优劣可言。实是一班庸碌徒,不过福命较优。

外如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卒,子直方为留后,直方荒淫暴虐,为军士所逐,别推牙将周琳为留后。越年琳死,军人复立张允伸为留后,宣宗未尝过问,听他自乱自止。就是成德节度使王元逵逝世,军中立元逵子绍鼎为留后。绍鼎嗣立二年,亦即病终,弟绍懿代立,均得受唐廷封爵,惟武宁军乱了二次,先逐节度使李廓,由卢弘止往代,后逐节度使康季荣,由田牟往代,这是由朝廷特任,不归军人拥立。岭南都将王令寰作乱,囚节度使杨发,为后任节度使李承勋讨平,湖南都将石载顺,逐观察使韩琮,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徐商讨平。江西都将毛鹤,逐观察使郑宪,为观察使韦宙讨平。宣州都将康全泰,逐观察使郑薰,为淮南节度使崔铉讨平。以上数种乱事,统是倏起倏灭,无甚可述。

宣宗得享太平岁月,垂裳坐治,就中有几种可称的美政。宣宗事太后郑氏,颇为孝敬,孝生母而逼死嫡母,难免缺憾。郑太后弟光,出镇河中,入朝奏对,语多鄙浅,宣宗留为右羽林统军,不再令他治民。太后屡言光贫,亦不过厚赐金帛,始终不给好官。还有宣宗长女万寿公主,下嫁起居郎郑颢,向例用银饰车,宣宗命易银为铜,以俭约示天下,且尝诏公主谨守妇道,毋得轻夫族,预时事。颢弟偶得危疾,宣宗遣中使探视,还询公主何在?中使答言在慈恩寺观戏,宣宗怒道:“我每怪士大夫家,不欲与我家为婚,至今才得情由了。”乃亟召公主面责道:“小郎有病,怎得自去观戏,不往省视哩?”公主谢罪而出。从此贵戚皆谨守礼法,不敢骄肆。次女永福公主,本拟下嫁于琮,公主与宣宗同食,稍不适意,即把匕箸折断,宣宗艴然道:“这般性情,尚可为士大夫妻么?”乃改命四女广德公主,嫁为琮妻,且下诏谓:“国家教化,原始夫妇,凡公主县主有子,已寡不得复嫁。”这数种政教,恰是有关道德,可谓一朝模范,史官称他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大中政治,媲美贞观,所以号为小太宗。看官试阅上文编叙各节,究竟宣宗得媲美太宗呢,还是未及太宗呢?小子不暇评议,想看官自应理会,闲文少表。不断之断,尤妙于断。

且说宣宗在位十三年,寿数已满五十,因为年力渐衰,不得不借需药物。偏又误信术士李元伯,用了许多金石燥烈等药,供奉宣宗,初服时有效验,到了大中十三年秋季,药性猝发,背上生疽,好几日不见大臣。又蹈覆辙。宣宗有十一子,长子名温,曾封郓王,但未得宣宗欢心。宣宗独爱第三子夔王滋,拟立为嗣,因恐乱次建储,必至臣下谏驳,所以逐年延宕。从前裴休入相时,曾请早建太子,宣宗变色道:“朕尚未老,若亟建太子,是置朕为闲人了。”休乃不敢复言。至宣宗不豫,密嘱枢密使王归长等三人,拟立夔王滋为太子,惟右军中尉王宗实,素不同心,为王归长等所忌,归长等恐他作梗,先调他为淮南监军,擅颁诏敕。宗实受敕将出,左军副使元实,语宗实道:“圣上不豫,已经逾月,今出公往淮南,是假是真,尚不可辨,中尉何不一见圣上,然后就道呢?”宗实顿时大悟,便入寝殿谒见宣宗。哪知寝门里面,正起哭声,宣宗已经归天,正位东首。王归长及马公儒王居方,三人姓名,一并点明。方在寝殿中安排后事,将拥立夔王滋即位。宗实叱道:“御驾已崩,奈何不先告中外?乃一般鬼祟,背地设谋,意欲何为?”说至此,即从袖中取出敕旨,掷示归长等三人道:“皇上大渐,如何尚有此敕?显见是汝等捣鬼。汝等自思,假传圣诏,敢当何罪?”归长等只有内柄,并无外权,忽见宗实进来,已有三分惧怕,况又被他三言两语,抉透隐情,益觉情虚畏罪,吓得面如土色,当下接连跪地,捧足乞命。实是没用。宗实道:“立嫡以长,古今同然,汝等既已知罪,速即起来,往迎郓王,还可稍图自赎呢。”二人忙扒将起来,去迎郓王温,不到一时,郓王已到,至御榻前痛哭一场。宗实亦召进元实,即刻草诏,立郓王温为皇太子,改名为漼。次日宣宗大殓,停柩殿中。太子漼即位柩前,召见百官,晋封令狐绹为司空。待百官退班,即传出一道诏旨,拿下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说他矫诏不法,当日处斩。全是宣宗害他。尊皇太后郑氏为太皇太后,追尊母晁氏为皇太后。晁氏为宣宗侍儿,宣宗即位,封为美人,越数年病逝,晋赠昭容。至是加谥元昭,袝主宣宗庙。越年,葬宣宗于贞陵,称晁氏墓为庆陵。总计宣宗在位十三年,寿五十岁。

太子漼即位后,史号懿宗,罢同平章事萧邺,及首相令狐绹,复召荆南节度使白敏中入相,兼官司徒,再授兵部侍郎杜审权,同平章事。会敕使自南诏还都,报称“南诏酋长丰佑,适经去世,嗣子酋龙,礼遇甚薄”云云。原来宣宗崩逝,唐廷仍照旧例,讣告外夷。南诏自韦皋抚服后,朝贡惟谨,贡使利得厚赐,傔从甚多。及杜悰为西川节度使,奏请节减傔从数目,南诏乃有怨言。酋长丰佑,已生变志,酋龙袭位,接得唐使丧讣,不觉动怒道:“我国亦有大丧,不闻唐廷遣吊,且诏书系赐故王,与我无涉,何必礼待来使呢?”遂居使外馆,不愿接见。唐使等候数日,怒别而归,因将情状奏闻。朝议以酋龙名字,与玄宗名讳相近,隆龙两字,音近字异,若以此为嫌,何不读韩退之讳辩文。且未曾遣使报告嗣位,显系有意抗命,遂不行册礼,搁过一边。偏酋龙自称皇帝,国号大礼,竟发兵寇陷播州。懿宗方预备改元,行庆贺礼,一时无从过问。次年元旦,改元咸通,行赏施赦,做过了一套旧文章,正思剿抚南诏,忽由浙东观察使郑祗德,飞表告急,系是土贼裘甫造反,连败官军数次,攻陷象山,并破郯县,亟请朝廷派将南征。正是:

蛮服叛王方僭号,潢池小丑又跳梁。

欲知裘甫作乱情形,容至下回表明。

观宣宗之复河陇,未始非一时机会,遣将四出,不血刃而得地千里,天子御延喜楼,亲受河陇人民朝谒,反夷为夏,易左衽而为冠裳,岂不足雪累朝之耻,副万民之望?时人号为小太宗,良有以也。然版籍徒隶强藩,田税未归司计,有克复之名,无克复之实,终非尽善尽美之举。即如大中政治,亦不过粉饰承平,瑜不掩瑕,功难补过,甚至以立储之大经,不先决定,及驾崩以后,竟为宦竖握权,视神器为垄断之物,英明者果若是乎?夫懿宗本为冢嗣,大中已乏权阉,乃无端委任中官,再令其佣立嗣君,无惑乎唐室之天下,与阉人共为存亡也。世有贾生,岂徒痛哭流涕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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