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草感觉到头脑一沉,视线漆黑,旁边吵杂的声音越来越远,却又分明听到了一滴血敲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加油站旁,桥草盯着地上的番茄酱,反刍出的记忆令他眩晕,他把目光移开,周围的景物也变的天旋地转,桥草内心调侃着自己,靠,见过晕血的,没见过晕番茄的。他快速起身将食物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中,惊起了几只绿头苍蝇,深呼吸着,试着振作起来,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跌跌撞撞得,桥草把机车推到加油机旁,摘取下油枪给机车加油,看着跳动的计价器,桥草的眼界越来越模糊,瞳仁好似漩涡将光线吞噬,攥着油枪的手滑落了下去。
计价器的数字变幻成了心率仪的数字,心电图努力挣扎了几下成为一条直线。咣的撞门声伴随着医生和护士撞入的身影。
“病人心跳停止,准备起搏器!”
透过医护人员惊慌的影子,可以看见桥草的父亲像一簇被折断的芦苇,不再有任何生气的躺在病床上。起搏器充电,震颤,充电,震颤,粗暴的逼迫死亡投降,终于心电图有了轻微的起伏,医生麻利的给患者注入了一针药剂,心电图又活跃了一点,桥父睁开了眼皮,只能说那里面只有眼球,而没有眼神。
“先生 ?先生?”医生故作焦急地叫唤着。
桥草睁开双眼,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天空中的白云抖动不停,一位加油站女员工正蹲在一旁晃动着他的肩膀。
“别晃了,再晃我就要吐了。”
女孩发现桥草醒了,惶惶的看着他。
“你醒了?”
桥草说着,拖着脑袋缓缓站起。
“你晕过去了,要不要我叫救护车。”女孩问。
桥草站起来后用手拂去额头上的冷汗,回想刚才脑海里浮现的影像——他像幽灵一样飘到了病房,窥探到了奄奄一息的父亲,到底谁才是濒死的人,桥草心想一定有事发生。
黑色川崎载着桥草在路上驰骋,车把上的护身符在风中摇晃,夕阳把天际线的云彩点燃,散发着烧焦的味道,也许那是川崎飞旋的轮胎在摩擦下消融的气息。
桥父治疗的医院位于市郊,僻静,陈旧,花岗岩和红砖的外表显示出岁月的痕迹,藤蔓攀附着墙壁,缠绕在一个个窗户前,向病房的病人炫耀着它们的生命力。一只黑猫慵懒的行走在医院的院墙上,突然被什么惊动,跳入黑暗,隆隆的引擎穿破四周的静谧,桥草骑着机车出现在医院的大门前。
一晃的功夫,桥草已经奔赴在医院的楼梯间,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在四方昏暗的走廊里回响,桥草走到了父亲的病房门前,他停住脚步,伫立许久,这道门,隔着父子亲缘,两重世界,桥草的手在门把手上几度拿起又放下,心情远比赛场上要复杂。
一位年轻的女护士出现在桥草身旁,桥草惊了一下。
“你找谁?”女护士有些疑惑的问。
“我……”桥草错愕地指了指房号说道。
“你是他什么人?”没等桥草回答,护士透过桥草的模样看出了端倪,接着说,“你是他儿子吧。”
桥草点点头。
“为什么以前没见你来过?”
“因为我以前没来过。”
护士嘴角露出些许嘲弄,上前一步帮桥草推开一个门缝,说:“进去吧,刚抢救完,现在状况稳定了些。”
抢救。桥草心头一震,果然他晕厥后的所见并非幻觉,透过门缝看到了病床一角,在萧瑟的灯晕下,泛着灰白。护士示意桥草赶快进去,桥草只好推开房门,时空拉锯的恩怨在这一瞬间被揉搓到了一起。
病床上,父亲那张被病魔吞噬的面孔,再也没有当年的混账气场,倒是棱角因为皮肉的消损愈见分明,显得更加顽固。房门吱吱的合拢,桥草一步步走向病床,欲言又止,忐忑不安。
“爸。”
桥父木偶似的把头转向桥草,父亲看到桥草的时候,原本空洞的眼球注入了光泽,各色情绪在其间游走,交融。见父亲并无太多抗拒,桥草松弛了下来,坐在床边的座椅上。
“手术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桥父吃力的冷笑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对于一个快死的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要放弃……”桥草用安慰的语调说。
“放弃?你和你妈不早就放弃我了么?”桥父的话里有些责难。
桥草沉默了一下,说:“妈妈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当时能体谅她的话。”
桥父嘴唇紧闭,如鲠在喉地说:“每个人都是迫不得已,每个人都需要体谅,为什么你总觉得她才是该体谅的人,是她放弃了这个家……”
父亲盯着桥草,神情有些痉挛,面对父亲的发火,桥草有些不知所措,低下了头,他有点后悔说了刚才的话,他看着父亲瘫在床单上的干枯的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父亲青筋绽露的手背上,触摸下,父亲的手是冰冷的。
“不能怪妈妈,是我求妈妈带我离开你的,她是为了保护我。”
父亲像挣脱开桥草握紧他的手,桥草感受到了那只手违逆的抽动,桥草想,这曾经是一只多么有力的手,一只抓着年幼的桥草要把他从他母亲身边拉走的手,现在却连抬起来的劲都没有了。
“我不怪你们。”
桥草松了口气。
“但是我也没有原谅你们。”
桥草恼怒了,但他克制着,轻轻的松开了父亲的手。
“妈妈已经不在了,你就不能够释怀么?”
“你错了,不能释怀的是你。”
桥草身子向后挪动,和父亲拉开了一些距离,桥父接着说。
“人生……都是遗憾的,我愿意揣着我的不满离开人世,你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那个家已经是过去了……”父亲鼓足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忍不住咳嗽了一下,但还是费力的压抑住自己的病态。
“你可以不认我,但是妈妈,还是希望你能理解她。”桥草和他父亲一样固执的说。
桥父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原谅妈妈吧。”桥草说。
父亲僵了一阵,呼出一口气,挤了挤眼睛,点了一下头,桥草这才感到些许欣慰,也点了下头,然后起身走开,他想回头再瞧一眼父亲,但是泪水已满溢在他的脸颊上,他不愿意让父亲看到,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很快会来。”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房间安静了下来,桥父绷紧的脸也支撑不住了,遽然剧烈的咳嗽着,病床也随之晃动,他用手捂着嘴巴,眼色充血,嘴巴咳出了血从指缝里溢了出来,护士的身影跑了进来,月色扫入房间,弥漫着造化弄人的冰凉。
医院外,夜晚的寒气给世间蒙上了迷雾,川崎的车灯像刚被惊醒的猛兽之眼,引擎轰鸣,桥草凶煞煞地转动把手,机车启动,骤然提升到时速100KM,雾气中的这个速度是致命的,但桥草不管不顾,不断地给油,排气筒内发生着一连串的小型爆炸,火焰喷涌。时速150KM,此刻的桥草把环境里的一切都当做了对手,他要超越所有的物质,但苦闷的是,眼前的雾气让他看不清任何道路,他只有提速,提速,像飞机穿透音障一样,他要穿透这片雾障。
今晚和父亲不尽人意的会面,没有任何暌违后的仪式感,也没有亲情的宣暖,有的只是一如往昔的不近人情。十几年了,桥草概念里的“家”,像是一袋被遗忘在超市角落的食物,原封不动,孤零零的变质。他为此而做的一切,无论是归国还是赛车都像是深秋无助的枯叶被冷风忽略而去,此刻,所能支配的只剩下宣泄,他想不顾一切的撞破这个无形的,又无处不在的封闭围墙。
180KM,190KM!桥草感受到冷空气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划割而过,视觉上,前方雾气的颗粒变成了一条条扩散而来的流线。桥草咬牙切齿,为什么他连死亡都不屑一顾,但依然无法冲出这片雾罩。200KM!以往,这个速度会让桥草进入另一层平静的维度,可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下,桥草只有躁动不安。
“还不够!”
桥草握紧把手,机车仪表盘的速度再次刷新,车身高频的颤动,仿佛是一个老伙计做着无言的抗议。如果这里不是偏僻的城郊,桥草也许早就机毁人亡了。
“你这样会死的!”川崎ZX-6R开口说话。
“闭嘴!”桥草狠狠地打断了机车的控诉。
“我给予了你速度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你给了我速度?如果不是我来驾驭你,你就是一堆金属!。”
桥草说着,飞入了一条空畅的,长达数公里的跨海隧道中,昧黄的灯光宛如一条通向彼端世界的通道。
“你觉得你很特殊么?”川崎ZX-6R质问着桥草。
“现在是你觉得自己特殊吧,如果你不愿意跑了,我可以换一台机车。”
桥草抗议间,已经将速度提升到了220KM,生活中的桥草和先前无名山赛场上冷静的车手桥草判若两人,隧道中间隔的灯光已经在高速中均匀的勾兑到了一起。
“你当然可以把我换掉,当你觉得我过时了,当你把我撞成一堆废铁,但是你自己的人生却不能换掉。”
“啰嗦!”桥草说着,时速230KM。
前方出现一辆汽车,桥草飞快的超越了他,就像超越一辆玩具一样。
“你可以胜过一辆机车,你可以胜过一个车手,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是用来超越的。”
“所有东西都是可以用来超越的。”桥草信誓旦旦的说。
“请问你驾驶机车的时候,你能超越你的手么?
桥草盯着自己紧握油门的手,手腕上戴着的那串楠交换给他的护身符迎风狂摆着,川崎ZX-6R接着说。
“你不能把,你的手永远在你的前方,他掌控的我,掌控着你的速度,你永远不可能将他抛至身后。”
速度240KM!
“你想告诉我什么。”
“无论你的速度有多快,有些事物永远都摆在你面前,他们都是你的一部分……”
说完这话,川崎ZX-6R的声音隐匿在自己轰响的机身里。
桥草陷入了思索,不知不觉速度达到250KM!光束般的隧道尽头出现宛如黑洞般的出口,
此刻机车内部的温度极其之高,黑洞越来越扩张,吊诡的是,明明是出口,机车却像被某种能量吸入一般,刹那川崎以250KM的时速钻入其中。
只听到一声炸裂的巨响,川崎ZX-6R的发动机猝然炸裂,爆缸!桥草瞬间像太空飞船里失重的宇航员一样,飘向虚无,在如此高的速度下失控,就好比一颗从二十层楼坠落的鸡蛋一样,可桥草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死亡,而是,在250KM的速度下死去,真实够二百五的。
黑色川崎像一架被击落的战机,在浓雾弥漫中,火星四溅。
城市某处,楠在自己公寓沙发上喝着咖啡,翻着杂志,忽然她心口一痛,忙捂着胸口,身体微曲,咖啡跌落摔碎,楠心慌意急地踉跄奔到阳台,瞭望城市灯火霓虹,内心惴惴不安。
夜晚的低气压把云层压的很低,都市的摩天大楼插入云霄,云絮在灯火的烘烤下如奇幻的灯罩,其中一桩造型新颖的大厦的顶层上,华丽的logo显示着这是彬衫集团在华的办公地点,此刻窗口正亮着灯。楼层内,宽敞的空间和简单的陈设符合赛车手的审美。
办公大厅的一角则是一副格格不入的凌乱景象,颜西正在调教心爱的宝马机车, F800GT车型,橘红和黑色相间的外观低调而又任性。颜西灵巧的置换着各种工具,机油、汗渍在他身上混合出有别于其他女性的独特魅力。白色背心,系在腰间的衬衫,凸显出她饱满的胸部。
大厅另一边的暗处传来脚步声,颜西没有理会,脚步走到她面前散落的机车工具旁停驻。
“刚从美国回来就这么卖力。”彬衫出现在颜西的身边说。
“比起你在赛车上的卖力,我这算什么。”颜西没有看向他的哥哥,自顾自地摆弄着机车。
“不是很久没玩车了么?医生不让你赛车。”彬衫站在阴影处关切的问。
“我是在调车。”
颜西直起身,额头上尽是微小的汗珠,身体湿漉漉的,若隐若现的美艳。她将汽缸压力表甩到地上,接着拿起电子正时灯,手臂滑嫩又坚韧。
“医生不让你剧烈运动。”
“医生让我适当运动。”颜西说着,又蹲到机车旁。
颜西用一副习惯性的口吻说道,彬衫从暗处走出来,手臂上挂着一件大衣,面带温柔的走到颜西身边,把大衣轻轻披在妹妹的身上。
“我在忙啦。”
颜西甩着肩膀挣脱掉大衣。
“你这个丫头。”彬衫微笑地说着,摇摇头,捡起大衣。
听到丫头这个词,颜西有些不服气,转移了话题。
“美国的事情我这个丫头都搞定了。”
“阿福已经说过了。”彬衫满意的回复道,接着又恢复到对一个孩子的口味,“每次从美国回来你都因为时差要睡上一整天,这次怎么这么兴奋?”
颜西以全神贯注的态度避开了这个问题。
“因为那个家伙的回来吧。”彬衫说着,表情严肃了起来。
颜西忙碌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忙了起来。
“该休息的是你才对,你想的太多了。”
面对颜西的咄咄逼人,彬衫挠了挠头,说:“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好了!”颜西搞定了机车,开心地跳跃,然后捡起地上的夹克穿上。
彬衫说:“我明天和他比赛。”
颜西恍惚了一下,跨上了“美人坐骑”,对着彬衫竖起大拇指,说:“加油!”接着她发动了引擎,空旷的大厅里霎时震耳欲聋。
彬衫一阵讶异,忙制止地说:“喂,别在大楼里玩啊?
颜西俏皮地做了一个OK的手势,捡起地上的头盔戴上,当下旋转车身,四周的修理工具被车胎撞开,彬衫忙上前向去阻止,机车开动,擦着彬衫的身体驶入大厅,整个楼层都在震动。彬衫跟着跑过去,颜西的BMW已经驶到电梯口,车身旋摆,尾部对着电梯口倒退到特制的电梯中。
彬衫赶到电梯口,说:“你希望谁赢?”
颜西推起头盔镜,说:“我希望你赢。”
电梯门合上,为颜西的表态感到欣慰,虽然有时会埋怨自己惯坏了颜西,但又为妹妹的特立独行而赶到隐隐的骄傲,想到她身患的疾病,彬衫陷入伤感,也更加愤恨桥草,他才是一切祸端的存在。下一场比赛,就是他和桥草的较量,彬衫暗暗发誓要彻底打垮他。
大厦外机车的奔腾声打破了彬衫复杂的思绪,他走到开阔的落地窗前,注意到下方的街道上,一个流光溢彩的线条在城市的街道上游弋,那是她的妹妹,一个纷乱中的精灵。颜西希望彬衫能赢,但在她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声音——她也不希望桥草输。
故事回到隧道出口处,路上是倒地的川崎机车,冒着浓烟,发动机破了一个大洞,好似被榴弹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