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时光最易催人老,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马车穿过长长的巷道,在郑府门前停下,早有办老了事的嬷嬷迎上来,将淳于家三位小姐迎进府内。
郑老夫人大寿,府中上下披红挂绿,张灯结彩,人客来往纷纭,郑士云穿了件簇新的袍子,在前堂负责接待,看见淳于萁并他身后三位戴了帷帽的女子,赶紧着迎上前来。
“淳于兄,里面请,请。”
淳于萁点点头,亲自护着三位妹妹朝里走,尽量不引起客人们的注意。
郑府的后花园极大,布局也十分的精巧,环园一带流水,种着柳树、桃树,圃中俱是碧绿的草,并各色鲜艳的花儿。
淳于萁将三位妹妹送进专门负责接待女宾客的厢房,自己抽身离去。
“四妹妹,”淳于蕴含笑看向淳于莫,“你瞧着如何?”
淳于莫并不言语。
“四妹妹,这样的人家,倒也算是福禄皆厚,将来妹妹嫁过来,郑家公子定然千娇万宠,就算他不宠你,也断不会委屈了你。”
淳于莫还是没有言语,两位姐姐也揣测不出她的心意。
“当,当,当——”外面廊子上,忽然响起几声自鸣钟的脆响,随即软帘被一个丫环挑起,后面一串人,抬着条案进来,摆放在地上,众位女客看时,见干果、菜蔬、醇酒无一不备。
席上,女客们拉扯着些家常,无非是谁家儿郎比较帅气,谁家高中,谁家财丰,谁家又怎样怎样,淳于蕴还和和气气地应附着,淳于萱却只挑自己喜欢的慢慢吃着,淳于莫则不言不语。
“这位,可是淳于家四小姐?”一只酒杯忽然出现在眼前,淳于莫怔了怔,随即抬头看去,但见一个杏脸桃腮,莹眸带笑,十八九岁年纪的女子,正定定地瞅着她。
“是。”
“姐姐果然——”女孩子眼里有着分明的挑剔,“风姿与他人不同,请姐姐喝了这杯。”
淳于莫再瞅了她一眼,接过杯子,将酒浆一饮而尽。
那女子提了壶,正想斟第二杯,却被她旁边另一名女子扯住,那女子不停地朝她使眼色,意思很明白。
女子勾勾唇角,到底没有再给淳于莫出难题,而是坐了回去。
“少爷。”外廊上忽然响起丫头的声音,“您怎么——”
“女客们可还好?千万别慢待了。”
“少爷只管放心,我们都精神着呢。”
“那就好。”
少起,一个丫头挑起帘子进来,在淳于莫耳边轻轻低语几句,淳于莫点点头,站起身来。
出得门来,却见郑士云长身站在栏边,脸上略带几分醉意。
“郑公子。”
“她们——”郑士云留神注意着她的脸色,“她们待你还好吧?”
“都还好。”
“倘若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
“嗯。”
郑士云看着她,倒有满腹的话要讲,却说不出来,却是淳于莫先道:“今儿是府上的大日子,来往宾客众多,你且不必理会我,且往前面照应去吧。”
“好。”郑士云应声转头,却到底记挂着她,频频回了好几次头,才闪进门洞里,淳于莫回头,却见适才邀她喝酒的那女子,正靠在门边,一手扣着门框,唇角儿抿着丝笑,似是看了一场戏。
淳于莫也不理她,举步朝屋里走,却听那女子一字一句地道:“淳于莫,你当真是喜欢郑少爷么?”
淳于莫怔住,按说,初次见面,她就直呼其名,失礼之至,她原可不理睬,但这一节到了自己跟前,却不能不答。
“这和你相干么?”
女子碰了个钉,脸色涨得微红,想反驳,却不知该如何说,只能站在那儿,看着淳于莫进了屋子。
接下来的时光,女客们磕着瓜子儿,很有些百无聊赖,淳于莫还真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但却没有理由抽身离去,歪好是要顾忌淳于家声名的,不能让外边人说,他们淳于家女儿没教养。
眼瞅着快戌时,忽有两名丫头前来,邀淳于莫去老夫人处说话,淳于蕴向淳于莫挤眼,淳于莫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面色依旧很平静,站起身跟着那两个丫头,出了客房,沿着回廊朝前院而去。
到得老夫人房外,却见郑士云守在门口,正有些不安地来来去去,瞧见淳于莫,赶紧迎上来,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我母亲她……人很好。”
“嗯。”淳于莫点点头,提步迈进房中,却见正中央的软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位雍荣华贵的夫人,旁边雁翅排立着数名婆子、丫环,还有几位三四十岁年纪的夫人,此刻个个正用那种精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淳于莫心中先自泛起几丝不喜,她打小儿最厌这种场合,把人家好好的女儿,当作店里的货物般,评点来评点去,只是这功夫,也只得安静地立着。
“是淳于家的四姑娘?”
“正是,”淳于莫近前两步,朝老夫人蹲身施礼。
“起来,随喜。”
“谢老夫人。”
即有婆子过来,给她一个红封儿,又有丫头送上春凳,淳于莫侧着身子坐了,老夫人神情确实和蔼,问了些家常针织之计,见淳于莫对答清晰,便微微点头。
只两盏茶功夫,淳于莫起身告辞,徐步退出房门。
“你们看,这丫头如何?”
“模样儿,倒也不出奇,不过娶妻娶德,只要懂得相夫教子即可,我觉着,这姑娘就不错。”
其他人也随口应和。
郑老夫人点头。
早在数月前,郑士云便已经向她禀过,喜欢上淳于莫的事,老夫人可没他这般兴头,暗暗将淳于家的家世门第,甚至家里人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虽不说十分满意,但也并不怎么反对,再则见儿子着实喜欢,于是也就允可了,今日不过走个惯赏。
从老夫人房里出来,淳于莫并未回客房,而是在花园里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
“莫莫。”
不出意外,郑士云很快现身,眉宇间隐有几分忐忑:“你——”
“我没事。”淳于莫抬头朝他看看,脸上流露出真诚的笑。
“那就好。”郑士云轻轻舒了口气。
“郑公子,我能不能,问你一句实话。”
“什么?”
“除我之外,你可还有其他心仪的女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郑士云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算是,想对你了解更多一些吧。”
“哦,”郑士云略一思忖,道,“倒也不想瞒你,其实我母亲,相中了街上鼎记绸缎铺老板的女儿。”
“鼎记绸缎铺老板?”
“对。”
“那你可曾见过她?”
“她时常陪着她母亲,来我们家串门子,故此认得。”
“你对她……可有好感?”
“我只是,把她当作邻家小妹看待。”
“那她对你呢?”
“我,我不知道。”
“如果她喜欢你,你怎么样?”
“这个——”郑士云脸上现出几许为难。
淳于莫笑了:“如果老夫人要你娶她,你又会如何?”
“莫莫,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或许吧。”淳于莫转开头去,望着园里开得正盛的芙蓉——花儿虽美,也红不过百日。
“莫莫。”郑士云忽然心慌起来,近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要不要我起个誓?”
“平白地,你起誓做什么?”
“起誓这一辈子只对你好。”
“这倒不必。”淳于莫抽回手来,“我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
“那,咱们的婚事?”
“或许,你该和老夫人再商议商议。”
“哦。”郑士云眼里闪过丝失望——情况似乎,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为什么她没有待嫁女儿的娇羞?没有遇上心爱之人的兴奋?而是显出一种成熟,一种凝重,甚至是一种深刻的沧桑?
“郑大哥不要多想。”淳于莫脸上浮起十分恬淡的笑,“莫莫也是为郑大哥想,看得出来,郑家家世殷足,而且家风淳朴,莫莫并不希望,自己的出现,会打破郑大哥原本安宁祥和的生活。”
“莫莫……”
“我走了。”淳于莫站起身,徐步而去。
街道两旁的灯光从窗外投进,淳于莫靠在车壁上,呼吸平静,面容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