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时光如梭,唐武宗还未正式即位,仇士良就极力劝李远贬刘。接到朝令,李德裕十分纳闷:这摄政王难道同文宗一样,任由宦官摆布?刘对策已过十年,仇士良仍不肯放过他。德裕越想越恨,但朝命又不可违,只得向刘说明真相。刘沉思一下说:“节帅也不可为难,永州同为唐土,男儿报国当不避远近。在下遵王命,尽卑职,就此告别节帅。”李德裕默默无言,为刘治装。第二天就率群僚,并同杜牧、杜秋娘等于十里长亭为刘送行。三杯酒过后,刘口占一绝:“烟幕顿开霞亦绚,鱼雁频报情可怜。待到黄花遍地时,依旧杯酒泗水畔。”杜牧很为刘命途多舛而不平,他和秋娘既感悲愤,又不愿让刘伤感起程,就说了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李德裕上前亲自拉着马笼头,让刘上马,刘再三逊谢,向众人抱拳,然后打马往柳州司户参军任上去了。杜牧心中曾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这次和刘永别了。
不久,唐武宗李炎即位,下诏调李德裕进京,德裕在后衙设酒和杜牧、秋娘等话别。刘夫人要李德裕带秋娘一同进京,德裕说:“仲阳先生旧日是漳王等师姆,本是皇家宫廷之人,漳王遇害留落在外。‘甘露之变’后,先皇念旧,制命于扬州寺院安置,今不得圣命,暂不得擅自行动。下官奉命进京,已非一次,这次是祸是福尚不可知。等进京后,若得好去处安顿下来后,再乘便奏明圣上,另行商议。”秋娘忙说:“节帅不可费心,我再进京,多有不便。裴公仙逝,诸子守制满日,各自在外为官。若得圣上允准,我移居东都,陪苗夫人于绿野堂颇不寂寞。”德裕点头,又对杜牧说:“先生才名满天下,不妨权且在扬州陪乃弟,待朝命下,再行就职。”他又召进杜说:“足下眼疾大好,圣上命下官急速进京,由谁接掌淮南军政,尚不得知。足下乃淮南旧人,清点好府库账册,等新节度使到任,代下官一一交接。”杜领命,于次日同旧僚等送李德裕等家人一同起程。刘夫人拉着杜秋娘的手,再三不舍,秋娘一再催促,两人才洒泪而别。
不一日,李德裕回到长安,于旧宅安顿下家小。唐武宗一听说李德裕回京,立即下诏,以李德裕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文宗朝曾以李德裕为相,由于受李宗闵、牛僧孺等排挤,不久就去相。这次唐武宗又以德裕为相,德裕旧志不改,第二天入朝拜谢,就上奏说:“圣主在上,治理国家首要的是要明辨群臣之邪正。自古以来,邪正二者,形同水火,势不相容。臣尝为先帝言之,辨邪正,专委任,而后朝廷治,惜先帝不见用。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人主辨之甚难。臣以为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萝,非附他物不能自起。故正人一心事君,而邪人竟为朋党。先帝深知朋党之患,然所用卒皆朋党之人,良由执行不定,故奸邪得乘间而入也。夫宰相不能人人忠良,或为欺罔,主心始疑,于是旁询小臣以察执政。如德宗朝,初时所用李泌,李泌为正,知无不言,常犯颜诤谏,军政皆盛。德宗晚年,所听任惟裴延龄辈,宰相只敕书署名而已,此政事所以日乱也。陛下诚能慎择贤才以为宰相,有奸罔者立黜去之,常令政事皆出中书,推心委任,坚守不移,则天下何忧不能治理哉?”唐武宗点头称善。李德裕接奏道:“春秋时,齐桓公问计于管仲,怎样做才不伤害霸业?管仲说:琴瑟笙竽、弋猎驰骋享乐等事,对霸业不利,但还不是真正伤害霸者。真正害霸者,乃是知人不能举,举不能任,任而又杂以小人,此真伤害霸业者。‘太、玄、德、宪’四宗皆盛朝,其始即位临御,自视如尧、舜,浸久则不及初,陛下知其然乎?”其他朝臣听到此,都为李德裕捏了一把汗,连唐太宗都在他的批评之列,这在多年的朝臣中,没有人敢这样做。
这时,却听武宗平和地说:“卿试言之。”德裕继奏道:“四宗刚开始御,政事专一委于辅相,故坚者得尽心。久则小人并进,造党与,乱视听,故皇上疑而不专,政去宰相则不治也。在德宗最甚,晚节宰相惟奉行诏书,不置可否。所与图事者,惟李齐运、裴延龄、韦渠牟等,迄今为之乱政。夫宰相有欺罔不忠,当亟免;忠而适材者,属任之。政无他门,天下安有不治?先帝于大臣好为形迹,不审德否,有小过皆含容不言,日累月积,以至祸败。兹事大误,愿陛下以为戒!臣等有罪,陛下当面诘之。事苟无实,得以辨明;若其有实(据),辞理自穷。小过则容其悛改,大罪则依律加以诛谴。如此,君臣之间无疑际矣。”唐武宗面有喜色,点头称善,众文武为李德裕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稍停,又听武宗问道:“贞观之治,朕不敢追。开元、天宝盛世,如何专一任相,朕可得闻?”德裕对曰:“《书·舜典》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是说宰相三年一考绩,其在位不过三考,业绩再盛,也不得续任。开元初,辅相率经三考辄去相位,虽名相姚崇、宋也不能逾期。开元末至天宝,李林甫秉权为相达十九年,遂及祸败。是知亟进罢宰相,使政在中书,诚治本也。”李德裕所言确否,尚且不论,但其一入相,就能切中时弊,诤言敢谏,实是继裴度之后的唯一干练大臣,难怪裴度一再举荐其为相。李德裕这次对策,在终武宗一朝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仇士良等见唐武宗一即位,并不征询他等的意见,直接诏李德裕入相,而李德裕又是他最怕的人,有这样一个强硬对头为相,他不得不小心从事。宫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王践言,他举荐才德兼备的李德裕为相,建言被武宗所采纳,他的心愿已了,怎不高兴?但王践言也更加慎行慎言,只安守本职,从不给仇士良以朝宦相通的口实。
第二年(841)正月初一,唐武宗李炎率群臣于长安南郊圆丘祭天。祭天是历代皇帝亲自进行的典礼,因皇帝称“天子”,即天帝的儿子,其皇权来源于天,受上天的呵护,对天无比敬畏。从汉成帝时,根据“天圆地方”及“五行”之说,首次在长安南郊建立圆丘祭天,且经经学家匡衡核以周礼为准,推演出古代祭天仪式,以确定祭奠,世代相沿、完善,到唐代时更成熟了。唐代祭祀昊天上帝的圆丘位于长安明德门外大道东二里处,为一四层圆坛,每层各高八尺一寸。底层直径为二十丈,第二层直径为十五丈,第三层直径十丈,第四层直径为五丈。第四层设五方上帝及日、月、金、木、水、火、土五星等牌位;第三层设五方帝及日、月、五星之牌位;第二层设金、木、水、火、土五星以下之星官五十五个牌位;第一层设二十八宿以下中官一百三十五个牌位。台下周回圆围墙内,再设众星三百六十个牌位。第四层祭品用青黑色牛犊两头;第三层祭品据东、西、南、北、中五方配五色青、白、赤、黑、黄牛犊各一头。第二、一层,在第三层所设五方配五色牛犊的基础上,每增一宿内星官,增加羊、猪各九只。祭祀礼毕,皇帝将祭天之品分赐百官。
唐代祭天本于每年冬至日进行,可唐武宗即位后,要于春正改元,因于开成五年(840)岁末斋戒,第二年正月初一于圆丘祭天,正式宣布大赦天下,改元会昌,其年就为会昌元年(841)。大年初一,皇帝头戴冲天冠,身穿绛龙袍,乘车驾到达大次(即大帷幕),太常卿奏“中严”,皇帝服衮冕,太常卿又奏“外办”,皇帝就位。每个仪程,皇帝都要走到圆丘顶上昊天上帝神位前,在不同的唱诗中行初献、亚献、终献等礼,其间圭、奠俎;出圭、复位,仪式十分繁琐,在此不便细述。唐武宗遵礼仪,以宰相李德裕为赞礼官高唱:“迎神。”协律官举麾,乐奏《中和之曲》,梨园弟子齐唱:
昊天苍兮穹窿,于覆焘兮庞洪。建圆丘兮国之阳,合众神兮来临之同。念蝼蚁兮微哀,莫自期兮今感通。思神来兮金玉其容,驭六龙兮乘风驾云。顾南郊兮昭格,望至尊兮崇敬。
赞礼官李德裕又唱:“燔柴。”郊社令点燃燎坛上的柴草,并将已宰杀的“太宰”放在火上烤。带着肉香的烟雾飘向天空,象征皇天上帝接受了祭品。赞礼官李德裕三唱:“请行礼。”太常卿奏:“有司谨具,请行事。”唐武宗行再拜礼,众大臣跟随皇帝行礼。
赞礼官李德裕唱:“奠玉帛!”唐武宗来到盥洗位。太常卿赞曰:“前期斋戒,今晨奉祭,加其清洁,以对神明。”唐武宗洗手,走上祭坛,协律郎举麾,乐奏《萧和之曲》,梨园弟子伴乐齐唱:
圣灵皇上,敬瞻威光。玉帛以呈,承筐是将。
武宗于香案前面北下跪行香,由太常卿接过武宗点燃的三炷香,一一插入香炉内。左右内侍将武宗扶起,再三行揖拜礼。三献之后,再行“撒豆”“送神”之礼仪,武宗行再拜礼,与祭人员再拜。然后,武宗及百官至燎所,李德裕唱“望燎”,武宗至望燎位,乐奏《时和之曲》,将祭品之肉在火上焚燎一过,肉香味随同柴火上升。李德裕唱:“礼成。”迎唐武宗走下祭坛。
唐武宗初即位,为鼓励天下士子精勤儒业,祭天仪式完毕后,又率众臣于禁宫之东的孔殿去祭孔。唐时还没有形成于农历八月二十七祭孔的仪礼,于祭天后即祭孔。因唐初,高祖李渊就已钦定“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的地位,祭天与祭孔往往相继而行。开元二十七年(739),唐玄宗追谥孔夫子为“文宣王”。但国家祭孔却是始于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世代相沿。祭孔礼仪一般和祭天礼仪大体相同,但规格略低于祭天。皇帝亲自降香,即躬行上香的揖拜礼,由大臣分行初献、亚献、终献等礼。所谓“三献”,礼仪十分烦琐,也用于祭天,我们已略去不讲。武宗降香后,就由李德裕代皇帝祭拜,武宗只于右前肃立。
迎神时,奏《咸和之曲》,唱诗班伴乐,齐唱道:“大哉宣圣,道德尊崇。维特已化,斯民是宗。典祀有常,精纯益隆。神其来格,于昭圣容。”
奠帛时奏《宁和之曲》,配唱词曰:“自生民来,谁底其盛?惟师神明,度越前圣。粢帛具成,礼容斯称。黍稷非馨,惟神之听。”
初献时奏《安和之曲》,其配唱词曰:“大哉圣王,实天生德。作乐以崇,时祀无敦。清酤佳馨,嘉牲孔硕。荐羞神明,庶几昭格。”
亚献、终献时皆奏《景和之曲》,其配唱词曰:“百王宗师,生民物执。瞻瞻洋洋,神其宁止。酌彼金,惟请且旨。登献惟三,于戏成礼。”
撤馔、送神时,同奏《咸和之曲》,其配乐唱词变为:“有严学宫,四方来宗。恪恭祀事,威仪雍雍。歆格惟馨,神驭旋复。明棰斯毕,咸膺百福。”
曲终,李德裕唱:“礼成。”遂随唐武宗出殿、登辇回宫。冬天天短,回到宫中,已是天黑。众臣还得唐武宗分赐的祭品熟食,尚可打尖。最可怜那些仪仗军将士,只饿得后心贴前胸。李德裕自思:做一个宵衣旰食的皇帝确也不易,难怪历代庸主,不肯励精图治。还不仅此,由于武宗初改元,这年春节,君民同庆,京城内比往年格外热闹。君臣们祭祖庙、贺太平,节还没有过完,北边就传来了一系列警报,唐武宗忙召文武聚议。
先说这西北方面,在伊吾(今新疆哈密)之西、焉耆(新疆今地)之北,有个黠戛斯部落。这个部落在汉代称为坚昆,唐初改称结骨,后来又改称黠戛斯。7世纪末,唐德宗贞元年间,黠戛斯被回鹘攻破,成为回鹘的属部,久不和中原相通。黠戛斯由于不堪忍受回鹘压迫,其酋长阿热起兵反抗,和回鹘交战二十年不止,回鹘终不能征服。阿热痛恨回鹘,骂道:“你们快完了,我要收你们的金帐(可汗帐),在帐前跑我的马,立我的旗。你们能抗拒,快来;不能,快走开。”他决心要灭回鹘,就率本部落东迁,于青山(今内蒙古青山)建牙帐,距离回鹘可汗牙帐(在鄂尔浑河畔蒙古国境内,后世名哈刺马刺合孙,意为故城)为骆驼走四十天的路途。
阿热在其部落的支持下,日益强大,其部族骁勇剽悍,吐蕃就常派使者贿赂阿热,并封他官职,以拉他共攻回鹘。回鹘既不能征服黠戛斯,见吐蕃拉拢阿热,就也转而贿赂阿热,也封他官职。到唐文宗时,回鹘已衰落,无力征伐黠戛斯,阿热就自称可汗,回鹘再起兵征讨阿热的“反叛”,却被黠戛斯大败。太和元年(832),回鹘内乱又起,大相掘罗勿杀彰信可汗,立磕特勒为可汗。回鹘将军句录莫贺因不为其可汗所重视,大恨掘罗勿,就引黠戛斯兵十万骑攻破回鹘都城哈刺巴刺合孙,杀磕特勒可汗和掘罗勿,焚毁其牙帐,掳去全部军于云阳校猎,实际上是耀武于北边,以企有震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