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腊月，牛僧孺备了一份礼物，让杜牧带了两个伴当，去往宣州，拜访宣歙观察使沈传师。杜牧通报拜见后，寒暄一番，就命两个伴当将礼物抬上大堂，当面呈上礼单。沈传师照单将礼物收下，就要留宴。杜牧对他向牛僧孺转赠自己一事，耿耿于怀，就推辞说自己还有公事未了，要立即去办，沈传师也不强留。杜牧辞出后，就打发两个伴当先回，自己乘马取道东向，一路向金陵而来。
到了秣陵，夜泊秦淮，他偶听酒家女在唱《玉树后庭花曲》，不由感慨系之，心想：自隋灭陈后，江南诸曲，都收到了长安。经过了二百四十多年，《玉树后庭花》等曲已经散佚，不意这里民间仍保留着此曲，因口吟《泊秦淮》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吟罢复又感叹道：“后陈淫逸无度，其******该当灭亡，其实又与商女何干？”叹罢自己也不由笑了。他将马寄在店家槽上，乘了一大船，甲板上部张着弧形的顶，两边撑着红木栏杆。船舱里陈设着字画、红木茶几，窗格张着绛色彩缬。他就在几旁靠窗的绣褥上坐下，船家女陈上酒菜。这时船上和秦淮河岸边的酒家，都悬着彩灯，明暗艳晦，和悬在高空的月亮交相辉映，将倩影倒映在水中，满河都光点闪烁。杜牧一边吃菜品酒，乘船缓缓东行。
船行还不到半个时辰，他突然听到岸左的酒家传出妙曼的歌声，很有宫中声韵，再一细听，唱的正是刘禹锡的“一七体诗”《风》。杜牧心想：仲阳先生最爱刘禹锡诗，这首《春》是她亲手谱曲，今听此曲正是她所谱，难道是她流落秦淮河边，此曲由她所唱？想到此，他就叫船家靠河北岸，付了船钱，船家放下跳板，扶他上了岸。秦淮河上不夜天，此时夜市正盛，酒家灯火通明。他循声找到这家酒家，门檐下两个绛纱灯笼，正中一幅湖蓝布帘，两边是桑皮白纸糊的窗格，透出明亮的灯光。他正要掀帘，里面一个伙计早把帘子打高，见是一个读书相公，朗目胆鼻，脸庞微圆，面白唇红，风神潇洒，忙招呼道：“请进，看坐！”只见里面走出两个云鬓高挽、浓妆淡抹，中等身材，婀娜多姿的少女，向着门口深深敛衽，招呼杜牧到后面的暖阁里去坐。进得阁子，他举目四望，进门的阁子角笼了一盆木炭火，阁子花窗微开，三面临水，中间是一月洞门，三面依窗下有三处雅座，这时却还没有酒客。刚才歌声大约是从另外的雅座传出。阁子正中顶部吊着内燃红烛的大红纱灯笼，月光从河面上透过微开的窗户反射进来，光线十分柔和明亮，墙壁雪白。酒家女端上菜、斟上酒，杜牧却怔怔地望着两个歌女问道：“刚才刘禹锡的那首《春》是谁唱的？”
就见那位外穿湖锦衣肩上搭着粉红色搭背，年龄十六七的歌女，指着另外一位同样打扮，低头在手绕搭背一头的女子说：“是姐姐所唱。”杜牧又问搭话的那位女子说：“那么琵琶是你弹的了？”“是。”那女子答道：“那曲是谁教的？”“是仲阳先生所教。”两女齐齐轻声答道。杜牧大惊，忙问：“那你们是金娘、翠娘了？”两女子答声：“是。”杜牧连忙起身让座，两女子说：“不审先生门阀，我们怎敢在客人面前坐？”杜牧忙说：“两位姐姐请坐，学生正为寻找你们而来，请坐下说话。”两人满脸疑惑，轻轻在杜牧对面入座。杜牧又让伙计添了两副碗筷、酒具，起身给她们斟上酒，才自报家门说：“学生姓杜，名牧，字牧之，京兆万年人。”两人一听，急忙离座，就要跪下，口里说着：“原来是牧之先生。”杜牧也急忙离座扶着二人说：“使不得，使不得！”经再三谦让，三人方才又重新落座。杜牧这才道出了寻访秋娘的原委，又问道：“仲阳先生可好？”金娘答道：“先生卧床刚起，身体正在恢复中。”
三人边饮酒边谈，杜牧又问了些她们离京后的景况，两人一递一答，说到伤心处，也泪滴如串。杜牧大为感叹道：“仲阳先生是个奇女子，一生颇具传奇色彩。自元和二年（807）裴公平李，仲阳先生进京，在京中二十五年，身历四朝。早年学生幼时，曾随岐国公祖父讳佑进宫，见到仲阳先生，先生常带学生玩来着。想不到如今景况如此萧条，怎不令人扼叹！”接着又问道：“姐姐们住地想必离此不远吧？”二人答道：“不远。”杜牧说：“我三人酒也差不多了，见到仲阳先生实属不易，学生不妨寅夜拜访，请二位姐姐带路！”二人起身说声“请”，就各自取了存放在柜上的灯笼，点着了蜡烛，相让着出了酒店，在前带路。
杜牧跟着她们，弯弯曲曲地穿过一条小巷，又左拐右拐地到达一个池塘边，明月在天，枯柳败槐筛影散乱，残荷。环塘一溜土墙里坊。走到东头第一里坊推门进去，西头第一家白板门虚掩着，灯光从门缝透出，屋内传出纺织声。金娘上前推开板门，说声“请”，请杜牧进了屋，见三间小屋内环墙分放着几张小板床，正中桌上放着陶瓷油灯，灯光下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素衣素裙，借得邻人织机正在织布。金娘走上前去，在那中年妇女耳边悄声说：“杜牧学士来访。”那妇女惊愕地抬起头来，连忙起身说：“相公请坐！”杜牧施礼说：“学生受人之托，不揣冒昧，寅夜来访，请先生见谅！”那妇女还一万福，谦道：“穷巷布衣，秋娘怎敢当得‘先生’二字？”接着说：“相公请坐！茅屋陋室，请谅粗俗无礼！”说着二人就在桌旁木凳上对面就座。落座后，杜牧就把裴度托李德裕寻访杜秋娘等情，细说一遍，金娘、翠娘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言，就听秋娘说：“裴公一生忠直，令人感铭五腑，若不得裴公救援，秋娘恐早已枯骨填壑了。但听说近年来裴公贵体欠安，仍被朝廷弃之外藩，朝中奸宦尚不放过他，秋娘怎敢再连累裴公。至于李相，仕途似并不顺利，秋娘自到漳王府，就聊以自保，不敢再近朝臣半步。就这样，仍祸从天降，今漳王、宋端公等已作古，秋娘只和金娘、翠娘两位妹妹，隐居民间，清贫度日，别无他求，只求天下太平，苍生不致涂炭，我心足矣！”只说得泗泪涕零，杜牧也感慨再三。
在杜牧的致问下，杜秋娘就把金娘、翠娘在秦淮河上卖唱，自己在家纺织、刺绣勉强度日等情向他诉说一遍，临了说：“里中皆为平民，他们只知我姐妹三人由京城流落此处，我等真实身份，他们并不知晓。不过他们看我等三个女子，独处于此，也肯照顾我们，常肯将粮油、蔬菜接济我们。”她又感叹说：“天下百姓多有好心人，不似宫中冷漠无情，即便是亲兄弟间，也未必有真情。”杜牧又问：“左邻右舍怎不闻有人！”秋娘说：“邻里祖籍皆为乡下人，今已近年底，多回乡下祭祖去了，也托我姐妹帮着照顾门户。”
看看天已不早了，杜牧就话入正题说：“学生受二相之托，寻访仲阳先生，回去将转报裴公，接先生等回京。”秋娘忙制止说：“不可，不可！如今朝中二李为相，他们和宦官沆瀣一气，捕风捉影尚嫌不足，我等若回京，徒给他等口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漳王之事，裴公不致罗织已是万幸，怎能再遭虎口？”杜牧为难道：“学生既受人之托，寻访到仲阳先生，又不实话相告，先生请想学生回去如何交代？”秋娘道：“司马相如有言：‘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未形。’裴、李二公，避危于未形，尚不能自保；今若再将已萌之祸，授祸于人，我等岂不是以身酿祸？我等之事切不可言于人。至于相公，是忠智之人，决不会为小义害大义，如何含糊得过，相公自会有智。但我所虑乃金娘、翠娘即便在九泉之下，也当感激不尽。”金娘、翠娘二人一闻此言，立刻起身来到秋娘身边，一边一个地接说道：“我二人技艺皆姐姐相教，名为姐妹，实为师徒，生死相依，姐姐为何要赶我二人走？”秋娘苦笑道：“傻丫头，我姐妹忘死相从，姐姐如何舍得赶你们走？可姐姐已是半老徐娘，如何能伴你二人一生。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姐姐如有一天辞世，你二人无依无靠，姐姐怎能放得下心？”说着三人已泣不成声，杜牧两眼湿润，就安慰道：“先生所托，学生敢不铭记在心？即便学生不便说破先生等身份，但可托同门之人，于近旁暗中照顾，已是义不容辞，先生大可放心。”秋娘一听，破涕为笑，说道：“年年冬去春必来，我等无一为谢，就用裴公之诗答谢诸公吧！”就命翠娘调弦、弹奏琵琶，命金娘唱裴度的“一七体诗”《春》。金娘满含热泪，声情并茂地唱道：“春，柳绿，花新……”杜牧听着，似不是她从口中唱出，简直是从她心底直流入自己心底，自己随她进入诗境。
一曲唱罢，杜牧情不自禁，说道：“此情此义，足可羞死世间无数须眉。敢借先生笔墨一用，愿将此义流传于世。金娘一听，赶快在桌上铺纸，翠娘研墨。秋娘取出自宫中带出的玉杯，斟酒，放在纸边，杜牧端起酒一饮而尽，笔墨酣畅地先从右边写下诗题《杜秋娘诗》，秋娘再斟上酒，接着就听金娘、翠娘二人念道：‘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就听二人拍手赞道：“好诗，好诗，真不愧是诗坛泰斗大手笔！”杜牧也顾不得回言，接着奋笔疾书道：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秋持玉醉，与唱《金缕衣》。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低认新宠，窈袅复融怡。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金阶露新重，闲捻紫箫吹。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归来煮豹胎，餍饫不能饴。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燕得皇子，壮发绿。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虎晴珠络褓，金盘犀镇帷。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崭崭整冠，侍宴坐瑶池。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觚楼拂斗极，回首尚迟迟。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误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光武绍高祖，本系生唐儿。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縻。萧后去扬州，突厥为瘀氏。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秦因逐客令，柄归丞相斯。安知魏齐首，见断箦中尸？给丧蹶张辈，廊庙冠峨危。珥貂七叶贵，何妨戎虏支？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饥。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已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贻。
杜牧本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更何况是自己所作之诗？以上全诗虽留在杜秋娘处，他回去又将全诗录出，且在前面加一小序说：“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妾。后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即唐宪宗，宪宗的陵寝称为‘景陵’）。穆宗即位，命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承相欲去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后均收于《樊川文集》中。自此后，杜秋娘等得杜牧同仁照顾，清贫得安，此是后话，且搁过一边。
且说杜牧写完，天已大亮，金娘、翠娘赞不绝口。杜牧将笔一放，说道：“为仲阳先生写诗，班门弄斧，幸勿见笑。”秋娘笑道：“相公天下大才，诗文使洛阳纸贵，何人敢笑？只是为秋娘留名于世，恐为人耻笑。”杜牧道：“誉成毁败，扶高抑下，正是世之可悲。先生高洁之志，岂是小人所能毁誉得了的？”说罢又道：“今又见先生，学生三生有幸，就此道别，以后有空再来探望先生。”说着出门循原路返回，秋娘携金娘、翠娘送出，三人立在晨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