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大林手中的伞也越撑越重。在通往秘书五庆家的路上,大林刚好碰上了五庆和五庆嫂。五庆先看见大林,老远就喊,这大的雪,大林你串哪个的门?大林说,我正想找您呢,今儿是我爹六十寿辰,想请您中午到家里喝杯水酒。五庆嫂在一边搭腔说,还真是巧了,今儿我和五庆正想到镇上去买电视机。你看这几年,家家户户都有了,就我家那三个小孩每晚都往别人家里钻。大林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就几杯水酒,您看这电视机能不能改天买?五庆嫂皱着眉头说,明后两天五庆没空,我一个女人家,这么大个电视机可怎么弄?大林说,要不这样吧,明天叫我家春伢子陪您去,他力气大,让他帮着搬。五庆见五庆嫂点了头,就说,这样也好,八爷的六十大寿,也算得上是咱Q村人一大喜事,只是麻烦你家春伢子了。大林笑着说,您说哪里话,您能赏脸,应该是麻烦您才对。
大林最后来到了村支书木根家。一进门,大林就闻到了一股山药味儿——木根嫂正埋着头在火炉边煨药。大林招呼说,大嫂正忙呢,支书在家吗?木根嫂抬起头,见是大林,就说,正躺床上呢。都快过年了,昨黑还出门找人下象棋,回来时天黑路滑的,这不是把脚给崴了。大林赶忙进内屋问候了几句,他看到支书的脚肿得像个馒头一样,就打消了请客的念头,于是寒暄了几句,径自顶着风雪返了家。
刚进家门,八爷就问,都请齐了?大林回答,只有支书的脚崴了,我没好开口。八爷听了,脸上就有点不好看。呆了半晌说,人都去了,怎么就不开口呢?这来不来是他的事,但请不请却是咱的事。
大林暖了暖脚,又顶着风雪一路跌到支书家。木根见又是大林,就问,大林啊,你莫不是有什么事?大林说,也没什么事,今儿是我爹六十寿辰,弄了些粗茶淡酒,想请您过去坐一坐呢。木根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说,哎呀,你看我忘的,今儿都八爷六十大寿了,好日子哩!按理我们做小辈的,是该去向八爷叩个头,可你看我这脚,十天半月怕是动不了啦,而且又这大的雪……回去跟八爷说,赶明儿向他拜年时,再陪他喝上几盅。
大林只好回了家,这时八爷的女儿女婿还有大林的姑舅家里都来了人,村里的乡亲也陆陆续续送来了喜礼。八爷见大林耷拉着脑袋回来,就问,没请来?大林说,支书说他隔天再向您祝寿呢。八爷的脸又阴了下来,说,这六十也算个大寿,到时乡里乡亲左瞧右看找不见村支书,你说人家会怎么想,暗地里又会怎么嘀咕?大林说,可支书他动不了,而且又下这大的雪……八爷说,人家是支书,走不来,你就不兴动动脑子,多叫几个人把他背过来?
大林于是叫了弟弟小林和儿子春伢子,又冒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村支书家,好说歹说把支书背回家。当四个人顶着一头的雪花赶过来时,一屋子的客人都井然有序地坐在餐桌旁,村长、荷花嫂和五庆早都到齐了,就差八爷那桌还空着一张椅子,那是给村支书木根留的。
怎么证明自己还活着
秦俑
我们单位一位退休的老职工汪工死了。汪工是怎么死的无关紧要,我这篇小说的中心内容与死亡无关——虽然它是以一个人的死开始,又是以另一个人的死结束。
汪工死了,汪工的死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很直接的后果:在汪工去世后的第二天早晨,汪工的儿子汪伟领着一个老太太出现在我们办公室的门口。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这篇小说的关键人物不是汪工也不是汪伟,而是这个叫作何桂香的老太太,也就是汪工的老伴儿、汪伟的母亲。
当汪伟搀着汪老太太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我们多少有些惊讶。因为在此之前,我们不知道汪工还有个妻子——这种惊讶本身很可笑,我们作为单位政工部门的工作人员应该做出检讨——不过客观的事实是我们并不了解汪工,我们只知道汪工曾经是单位的技术骨干、劳动模范,但是他的性格并不合群,与领导同事之间处得都不好。
现在汪伟来了,汪伟的胳膊上缠着黑纱,汪伟很悲切地握着我们的手听我们说一些安慰的话。汪伟指着那个老太太说,这是我的母亲,两年前患上了老年性痴呆,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在世时不愿拖累单位,现在父亲去世了,希望组织上能够照顾照顾。
对于汪伟的要求,我保持着一个下属的沉默,我只负责将汪伟领到主任办公室。主任沉吟了一会儿,对汪伟说,对于你的要求,我们完全理解,汪工是为单位做出过贡献的老职工,情况特殊,也理应照顾。不过按照有关规定,需出示你母亲与汪工的婚姻证明以及你母亲在世的文字证明。
汪伟可能没想到事情这样简单,他满脸感激地握住主任的手,口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一些感谢的话。汪伟的母亲呆呆地靠在一旁,面无表情。
第二天下午汪伟又来了,手里拿着一本老式的结婚证。汪伟说派出所查不到母亲的户口,不肯开证明。汪伟接着解释说,母亲是抚顺桑河人氏,当初远嫁父亲时,可能没有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主任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主任说,这事不好办,规矩是写在文件上的,白纸黑字,要不到你母亲的老家去开个证明来。说着主任便在电脑前敲了一阵,打印出来一张纸:
证明
何桂香同志是桑河乡大坝子村居民,现年六十一岁,在世。
特此证明。
年 月 日(盖章)
主任看了看,觉得有些不妥,又将“是”改成了“原是”,才交到了汪伟手上,说,不是不帮忙,一帮就乱了规矩,你先跟你舅家人联系,再将证明寄过去,只要当地公安部门一盖章,这事我立马帮你办好。汪伟又很感激地紧握住了主任的手。
第三次到办公室来时,汪伟的脸上极不自然。他的身后跟着汪老太太和一个三十刚出头的穿西服的男人。这次汪伟没先开口,说话的是那个男人。他自我介绍说是汪伟的表弟,汪伟的母亲是他的大姑,因为大姑出嫁时在桑河的户口已经注销,桑河派出所也不肯出示证明。他说:“我大姑爹一辈子踏踏实实勤勤恳恳,而今去世了,大姑患了病,眼看着看病住院的钱都没个着落,你说不靠这单位靠谁去……”主任耐心地做着解释,甚至还把那一沓发黄的文件拿出来。那个男人也没法子了,扭过头去对汪伟说:“这单位也有单位的难处……”汪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看上去很气愤,好半天才指着汪老太太嘟囔出一句话:“开什么证明?这人好端端站这儿,还要开什么证明?”主任拿起文件走到汪伟跟前,指着上面的一排字念:“你看看,文件上是这么写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那天,主任走到我身边跟我说,小秦,你起草一份报告,把汪工的家庭情况说一说,看局里是不是可以酌情照顾照顾。我很快将报告写好了,主任习惯性地改动了几处字词,要我送分管领导批示。分管领导二话没说签了两个字:同意。主任又吩咐我将手续办了,还叫我到银行办好存折送到汪工家里去。局里对孤寡职工家属的生活补助是每个月120元。
故事到这里当然还没结束,开头我已经说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死了一个人。那天我有点儿疑惑主任为什么要我将存折送到汪工家里去,但领导吩咐的事我不敢含糊。到了汪工家,我看到了汪伟的女人,她正在忙着淘米,看到我来便慌忙让座倒水。我将来意说了,再将存折给她。她说老人家的病加重了,昨晚住进了医院,脸上一脸的感激之情。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汪伟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他大老远就朝着屋里喊着:“孩子他妈,快去医院,我妈她快不行了!”……
风铃
刘国芳
兵回家探亲时,小琪抱着一个孩子来看他。兵屋里一屋子人,很热闹,小琪进来,把一屋子的热闹熄灭了。
旋即,众人离去。
一屋子只剩下兵和小琪,还有那个抱在小琪手里的孩子。
相对无言。
良久,小琪开口说话了,小琪说:“我对不起你。”
兵无言。
小琪说:“是我母亲逼我嫁给大狗的。他有钱,给了聘礼两万块。我不嫁,母亲跳了两次河。”
兵无言。
小琪说:“我是爱你的,一直爱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你还同意的话,我跟大狗离婚,跟你结婚。”
兵无言。
小琪见兵不说话,出去了。俄顷,小琪走了回来,她怀里除了抱着一个孩子外,还多了一个风铃。
小琪说:“这风铃是你以前送我的,这两年我一直把它挂在门口。”
兵看见风铃,开口了:“你现在来还我风铃,是吗?”
小琪摇头:“我刚才说了,你还同意的话,我跟大狗离婚,跟你结婚。这事,你不要急于回答我,你考虑考虑,同意的话,把风铃挂在你门口,我看见了风铃,会来找你。”
小琪说着,放下风铃走了。
屋里剩下了兵自己。
兵呆着,许久许久。后来,兵拿着风铃,在手里晃动,于是有丁零丁零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小琪住在隔壁,听到风铃声,她跑出来,抬头往他门口看。
但小琪没看到门口挂着风铃。
小琪呆在自家门口,潸然泪下。
兵回部队时,也没把风铃挂在门口,而是把风铃带走了。回部队后,兵把风铃挂在营房门口。是大西北,风大,风铃整天在门口丁零丁零地响。兵没事时,呆呆地看着,在心里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门口了,你看到了吗?
军营里挂一个风铃,起先让兵们觉得好玩。久了,兵们烦了,觉得丁零丁零的声音很吵人,于是让兵拿下。兵拿下来,把风铃放好。但没事时,兵会把风铃拿出来,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坐下来,让风铃在胸前晃动,让风铃丁零丁零地响,还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我的心口了,你看到了吗?”
小琪看不到,兵把风铃挂在门口也罢,心口也罢,小琪都看不到。小琪只看得见他的家门口,那儿,没有风铃。
两年后兵退伍了,这回,小琪没来看兵。兵问村里人,说小琪呢,怎么不见了?村里人说小琪不怎么出来了,整天缩在家里。兵问出了什么事,村里人说小琪老公找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跟小琪离了。
兵沉默起来。
隔天,兵把风铃挂在门口。
小琪没来。
兵便看着风铃发呆,在心里说:小琪,我把风铃挂在门口了,你看到了吗?
有风吹来,风铃丁零丁零地响。兵听了,又在心里说。小琪,风铃在响哩,你听到了吗?
小琪听到了,也看到了,但她一动不动抱着孩子坐在屋里,没出来。
隔天,兵找上门去。
兵去之前,把风铃取了下来,然后放在胸前,同时用手晃动着,于是在风铃丁零的响声中,兵走进了小琪屋里。
小琪见了兵,头垂下,然后说:“我现在被人遗弃了,你还来做什么?”
兵说:“来告诉你,我不但把风铃挂在门口了,还挂在心上了。”
说着,兵又把手中的风铃晃动起来。抱在小琪怀里的孩子,四岁了,听见风铃响,孩子把一只手伸出来,说:“妈妈我要……”
黑蝴蝶
刘国芳
那时候儿子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有蝴蝶飞过来,是黑色的,很大。儿子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歪歪地跑着去捉。蝴蝶没捉到,倒是他跑过去把儿子捉到了,他说:“莫捉蝴蝶。”
儿子仰着头,问他:“为什么?”
他说:“蝴蝶是人死了之后变的。”
儿子说:“人死了都变蝴蝶吗?”
他说:“都变蝴蝶。”
“爸爸以后也变蝴蝶吗?”
“莫乱说。”
儿子仍要去捉蝴蝶,他把儿子的一双手捉牢了。这儿蝴蝶蛮多,在他们头顶上翩翩起舞。儿子于是抬着头转来转去,大喊:“这么多人都变了蝴蝶呀!”
他把儿子捉回了家去。
这以后他不大和儿子在一起了,他在外面交了个相好,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女孩喜欢他,天天和他在一起。有一回女孩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说:“我舍不得儿子。”
女孩说:“以后我给你生就是。”
他发半晌呆,然后点了一下头。
于是就先和妻子办离婚,办了离婚再收拾东西往外走,儿子拉着他的手,问:“爸爸,你去哪?”
他扯了个谎,说:“出远门。”
儿子说:“爸爸以后不要我了?”
他不好作声。
这时候有一只蝴蝶飞来了,黑色的,很大。
他看见儿子盯着它,一动不动。
黑蝴蝶晃来晃去飞走了。
他也走了。
以后他便见不着儿子了,他很想儿子。在他想儿子的时候他的新婚妻子便拍着肚皮对他说:“莫慌嘛,我帮你生。”
他想只好这样。
于是就等,等妻子肚子隆起来。可是等呀等,等呀等,妻子并没有给他生儿子。
他便愈发地把儿子想得慌。
有一回再也忍耐不住,便瞒着妻子去看儿子。但好些年不见,他不晓得儿子搬哪儿去了,很费劲地打听,才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