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2004年的奥斯卡属于新西兰,因为《指环王》,Peter Jackson站在领奖台上,让全世界听到了来自南半球的强音;也毫无疑问,2006年的奥斯卡属于李安,因为《断背山》,华人终于在电影的主流领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三年间,两个非美的电影人站在了奥斯卡的领奖台上,挑战曾经一度只代表美国主流白人的文化传统与审美界限,意义一样深远。
先说《指环王》,这部奥斯卡奖近二十年来唯一一部集最佳制片、影片、导演于一片,囊括十一项大奖的电影,其风光大概只有当年的《泰坦尼克号》可以比肩,却是一部完全非美国的影片,从导演、编剧、制片到拍摄外景地全部来自名不见经传的新西兰,可偏偏这又是一个说英语的国家,不可以像往常一样平衡性地抛给它一个最佳外语片奖。面对《指环王》无与伦比的成功,奥斯卡一时间无比尴尬。且不说《指环王》巨大的商业成功,在美国本土就达一亿两千五百万的票房,最令人称道的还是它一反好莱坞经典大片的运作模式,没有起用出名的男女主角,所有人都不过是Peter Jackson的配角,影片仅仅凭借他的奇思妙想与无限创意,凭着华丽场面、壮阔风光、诡异情节、电脑特技、视觉奇观,就足以让观众如我被其铺天盖地而来的才华所震撼。我们和Peter Jackson一起走进魔幻世界,放下人生意义与情感纠葛,看得简单、痛快、过瘾,未必有建设性,但极具娱乐性,是人生短暂、何必自苦的超然,我想,这才是导演的意图之所在吧。
写到此,不得不提及Peter Jackson后来的新片《金刚》,尽管未获重要奖项,它仍然为Peter Jackson的Weta工作室赢得最佳视觉效果等三项大奖,这部电影继承了导演把娱乐进行到底的一贯风格,主角更变成了一只大猩猩,其想象力比《指环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场景都特别激荡人心,私底下认为它是非常值得一看的影片。
再来说《断背山》,同志之爱如此具争议性的题材,奖项出炉之前真的替李安捏了一把汗,尽管奥斯卡小心翼翼地并没有让它大获全胜,不出所料地让最佳影片、男主角、男配角都旁落邻家,但李安最终剑走偏锋、险中求胜,不再像当年的《卧虎藏龙》那样被最佳外语片奖所轻易打发,这部纯粹英文的影片终于成就了李安。
看过电影之后,我觉得应该算是实至名归。整个电影拍得克制而抒情,像散文诗一般唯美,尤其最后那个作为宣传照的两人相拥的镜头,简单纯净,非常动人。而在冷静平淡背后,却是理智与情感、道德与背叛的交织,表面越是平静,内里越是暗流汹涌。两个男人的爱不为传统所容,他们争取的方式是既不反抗,也不屈服,只默默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压力越大,爱情越苦,苦就苦在找不到出路。总的说来,这部电影演到最后同志之爱其实已经无关宏旨,李安仿佛抛给我们一个康德式爱而不能的人生疑问,它展示的不过是一种感情的状态与人生的遗憾。那不过是每个人心中与现实生活并行的隐秘人生,失而复得是惊喜,求而不得就是遗憾;郎骑竹马是美好,青梅另嫁就是遗憾;两情相悦是幸运,同床异梦就是遗憾;白头到老是完美,星汉迢迢就是遗憾。然而,感情世界里,还是这遗憾多一些吧,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爱有去无回?断背山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与象征,是每个人心中无法实现的伊甸园,虽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依然生死契阔终身相守。一时间,爱荷华州麦迪逊县的廊桥和怀俄明州辽阔寂静的断背山在我们的视野里变得模糊,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丝卡的中年激情与杰克和恩尼斯两个西部牛仔的悲剧恋情,其实都在我们身边发生了,发生着。我们走进电影院,不经意间泪流满面,也许只不过是被自己心中的秘密所打动吧。李安把住了人生中不愿被提及的感情暗涌,他讲,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
不禁想起2000年的《卧虎藏龙》,那时他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剑,看起来李安对人性共性的探索由来已久。我来新西兰几年间,在电视上看过三遍《卧虎藏龙》,几乎每年的春节前后,新西兰TV2就重播这部电影,在新西兰人的眼中,它仿佛已经成为一部中国人的贺岁片,这部影片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倒也可见一斑。且不讲《卧虎藏龙》一亿多美元的票房,也不讲它借助武侠奇情展现的备受争议的爱情观,就说它所传达出的简约飘逸的中国文化,我就会为李安鼓掌。毕竟,英语社会对中国文化正面的了解还太少也太浅薄,李安这样可以站在中间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李安讲得不错,他说:“我觉得美国人拍美国人的东西和中国人拍中国人的东西,都会有偏见,常常会陶醉其中。”因此他不断突破文化的界限,迄今为止还无人能及。
从《指环王》到《断背山》,我们既无法抵挡前者的奇思异想,也无法拒绝后者的款款深情。身在新西兰,我们为Peter Jackson喝彩,生为华人,我们为李安自豪。由于不可阻挡的国际文化融合,奥斯卡迫不得已地展现出了越来越多的宽容,而观众如我们,在美式文化一统天下的今天,可以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无论它是气势磅礴的鼓乐齐鸣,还是温文尔雅的浅吟低唱,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