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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多事之秋

涤青偶尔打电话过来,要是铃兰在房内,我当然出去接。有时候,晚上她也打来。我关机,她白天就批评我,说晚上不准关机。我问她是不是要查岗,她直言不讳地说是。我说:“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有什么好查的?难道还有人从窗户里爬进来偷我?”她说:“反正,手机你一直开着。”

手机在夜里甚至半夜里响起,我拿起来看是涤青的号码,就有点犹豫。铃兰睡眠浅,她总是比我醒得快。好几次我睁开眼,她就从床头拽起手机递给我。她已经知道涤青是我女友。于是,她甚至会说:“呶,正房来的。”见我表情犹豫,她又说,“放心好了,我会鸦雀无声。”

她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我和涤青打着电话,免不了会说你想我吗我想你啊之类的陈词滥调,铃兰在一旁憋着笑,不吭一声。即使这样,有一次,涤青话锋陡然一转,突然阴森森地问我:“……你那边有什么声音?嗡?”

我说:“什么?”她没有接言,我也仔细听起来,这城市的夜晚总有些不明声响,不曾有一秒钟彻底的清静。而铃兰,我要夸夸她,她简直就像邱少云一样,表情扭曲着就是不吭一声。当然,在她看来这似乎是躲猫猫的游戏;至于邱少云是谁,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十个有八个不知道,还有两个大概会问这人演过什么戏,唱过什么歌,绯闻女友是谁。

隔得一会,涤青却又咯咯地笑起来,说:“诈你一下,真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表情。”

挂了电话,铃兰就释放出笑声,又问涤青几时回来。我告诉她快了。“那我是不是要准备走?”

我没有吭声,心头隐隐地不安起来。

“我知道了,不要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好像总是我们女人在为难你们男人。你受委屈了!”

“铃兰,你能不能……”

“睡!”倾刻间,她便故意喷出一片鼾声。

事已至此,我只得任事态发展。即使有什么状况,只要明确当天不会发生,就安然地过它一天。

铃兰在我这里个把月了,时间一久,两个人在一间狭窄的屋子里,即使如胶似漆,黏在一起久了也会觉得累赘。街口有家麻将馆,她呆不住了就上去那里打麻将。

她打得很好,以前在砂桥,整个白天基本上只有这一样事情可做,应该算是专业水平。她还用赢来的钱给我买了一只电动刮胡刀。

她去麻将馆,我得以在房间里独处,干干活,用电脑做一下文件。干活已经有点自欺欺人,要挣钱,我几乎就是去拉业务,以熟相欺,靠着一张老脸去找熟人。涤生还有别的几个兄弟只好把广告业务送给我做。干活之后大块的时间,我便玩游戏。我参与的是佴城玩家的行会。时间一长,他们邀集了几次真人见面会,加深友情,上了网也进一步提高凝聚力和战斗力。我当然凑不了热闹,以至行会老大要验明我是不是佴城籍玩家,否则清理门户。为了保住会籍,我只好把身份证的电子照片也寄了过去。

老大验了以后问我:“反正都是成天玩游戏,怎么还要呆到外地啊?增加生活成本嘛。”

我说:“躲开父母,伪装上班,懒得听他们唠叨。”

老大就回复说:“OK,严重理解。”

网络这东西,让呆在不同地方的朋友们步调一致,生活方式越来越整齐划一。我觉得呆在哪里都差不多,一根网线一台电脑足矣。父母们通常都痛心疾首地预言,我们这种无所事事,不知生活艰辛的家伙,倒霉在后头。话都是说说而已,他们年轻时也是被父母痛心疾首地骂大的。其实每一代人都一样,撞运的照样撞运,倒霉的照样倒霉,总是有个恒定的比例数字操控着全盘。

玩游戏时,QQ也挂着,有熟人上来我就扯几句闲话。我好久没跟父亲还有江标联系。再想跟他们聊些什么,他俩竟然都很少挂网了。父亲不上网我也不去理他,说不定他和曾阿姨过了最初热情似火的阶段,也要出去冷却冷却,也要和老牌友再搓上几圈。他这个年纪,还被人认为是重色轻友,脸就丢大了。

我给江标发图标,并问他忙什么,要他上了线后见字回复。好几天过去,仍然不见他回过来片言只字。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给他打电话,听着接通了,可是过一会又变成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佴城屁大一点的地方,有几个犄角旮旯游离于服务区以外呢?发短信叫他见字回复,仍是不回。

江标不接我电话,我便仔细地想,难道又有什么地方开罪他了?想来想去,难道和铃兰有关?说真的,铃兰在他心里处在什么样的位置,我琢磨不透。铃兰说过的,江标是有几次花钱包下她,和她在房里呆了不短的时间,但他甚至没碰过她的手。因为久远的回忆,他真就把铃兰当成自己的妹妹,甘心情愿地付出?

……难道江标知道了铃兰现在跟我在一起?再一想不可能的。他远在千里之外,怎么会知道?我只有对自己说:拜托,别老这么做贼心虚好不好!

相处了个多月,我感觉铃兰很好,不是装的,她天生就是一个易于相处的女人。我也实在没什么地方值得她强作笑颜暗中算计。江标一直没有问出来的答案,我却抓住机会问了个正着。那以后,我发现自己对铃兰多了一份疼爱。有时,她也感觉到异样,问我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我说:“睡醒啦?我本来就对你这么好啊。”她想了想,就点点头说:“那是的,你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咧。”

其实我知道原因的所在:我看着她,或者搂着她,会反复地想起江标跟我说过的情景。这情景本就在我脑子里扎得很深,现在落实到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身上,我有一种意外之喜。搂着她,再用鼻头仔细地一闻,闻出她经过香水改造的体味里面,依然混和着泥土的芬芳。江标以前说过的那种水草的气味,只要我愿意被意念牵引,也隐约找得出来。十六岁以前,每个夏天我们总是在河流中长时间浸泡。我熟知河中水草的气味,以清爽为主,又夹杂着点泥腥和鱼腥,闻得多了,让人无由头地提心吊胆起来;光总是在水皮和草尖上面抖动、泛滥,远看波光鳞鳞,近看恍惚不明。我总是不断加大意念,让这声与光,气味与影像的回忆横移到铃兰的身体上面。人的自我暗示能力,经过不断强化,总能在平淡生活中突然开启一扇去向隐秘之处的大门。

想着涤青终究是要回来,我感到烦躁,搂着铃兰,却又总能安静地做梦。

拖到不能再拖的那一天,我踌躇再三,怎么开口跟铃兰摆明这事。见她要去打麻将,我就及时叫住了她。

“怎么了?”

“……那个,过两天就会回来。”

“呃,知道了。”铃兰轻描淡写地回我一句,出了门往楼下走。

涤青回来的时候我这里当然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既然做贼心虚,我就把铃兰收拾妥当的房间弄乱,甚至弄得比以前还要乱。我宁愿涤青看到时骂我几句。

她走进房内,看看脏乱差依然如故,自然是骂了我几句,然后帮我收拾,嘴里唠唠叨叨。我问她:“这次剪片还顺利吗?”她一闪神就被我转移了话题,说起在北京遇到的种种情况,忘了再批评我。她说话干活两不误,房子里变成另一种整洁,严严实实地覆盖了铃兰来过的任何痕迹。等涤青收拾完,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晚上,涤青睡在我这里。我还强打精神亲热一番,她说那个来了。我掐指一算日期不对,而且差得太多。涤青就板起脸说:“你看,你这个猪脑,别的记不住,我那事情你却记得很清楚。”我说:“哪记得清楚?我完全搞懵了。以前你每个月的时间总是很准,现在怎么变成一笔糊涂账了?”

“是啊,我有什么办法……这里和北京气候不一样,纬度不一样,饮食习惯不一样,这么多的不一样堆在一起,还不准人内分泌紊乱一回啊。”

既然她要辩解,我也不必再装出饥渴的样子。

涤青在我租住的房间呆了三天。第三天的夜里,睡熟了之后,我忽然被她拍醒。我迷蒙地睁开眼,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你做梦都抱着我,做下流动作。我这一走,你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返老还阳了是吧?”

我依稀记得刚才梦见女人了,裸体的,拿手一摸,那皮肤却是很毛糙,摸着以后就起了一道道褶皱。睁眼一看,涤青身上穿的睡衣,那布料质地倒是与梦里女人的皮肤很吻合。我吓了一跳,我想问,我没说什么梦话吧。事实上,我只是说:“抱一下都不行啊。”

“真是受不了,让你逞能时你闪了腰,现在我有状况了你又装得像一条饿狗?”涤青也算是一个怪才,她写的剧本我看了,无油无盐寡味得很,骂起人来却一套一套,而且总是能戳着我的痒穴。她又说,“本来还想在你这里多呆几天,但看样子不行了,不能让你光打雷不下雨,回头一讲责任还在我这一头。天一亮我就走人。”

那天她一个回笼觉睡到过午,起床后收拾东西,果真走了。

她一走,我就开始想铃兰,躺床上时想,想得枕头都枕不安稳,起床穿衣服时想,上厕所时想,刷牙洗脸时仍在想。她是五天前离开的。头两天我还感到轻松,后三天有涤青分散我的注意力,现在,涤青又走了。这房子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想事情,从窗外透过来的几缕淡白的光,此时也显得生机勃勃。想来想去,所有的思路都殊途同归,回到铃兰这一个点上。

整个下午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给不给铃兰打电话?

我知道这样不好,涤青刚走,人走了,被窝都还没凉。身处犹豫当中,我也好几番向自身的控制能力发起严厉的批评。

我记得,在那些老旧的爱情片里,男人总是跟女人说,我爱你的身体,更爱你的灵魂。或者,是别的意思差不多的鬼话。以前看的时候还一遍一遍地感动,那些爱情片和现在流行的***不一样,还是能把没恋爱经历的年轻人哄骗一时,让他们心底存有一份朦胧而美好的憧憬。现在,我满脑袋晃动的只是铃兰的身体。只要她愿意,可以把那具身体扭曲成一款款仿佛为我量身定造的姿势。爱女人的灵魂固然高档,但思念她的身体肯定让人喘得更厉害。

天一黑我还是给铃兰打去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她在南城斑竹园附近刚租了一套房,住下了。我说:“我想到你那里去。”

她说:“改天吧,我现在没心情。”

“我心情有得多,见了面我分你一半都撑死你。”

她在电话那头笑了。她一笑,我就放下心来,知道事情好办了。果然,她说:“我不想你来我这里,我自己对这都还很陌生。我想去你那边,那里熟悉,像自己的家……正房不在吧?”

我说:“不要没话找话了。我等着你。”

她以我意想不到的速度赶来,拧开门,我俩又纠缠在一起。她说她这几天一直在等我电话。她说她很痛苦,她在的时候涤青可以随时打来电话,但是换个位置,她却不能这么做。

我要动手动脚,她却哭了,要我好好听她说话。半小时以后,我们互相扒光衣服,赤条条地躺在床下,情绪还没有酝酿充分,锁舌突然一响,门开了。涤青从门外闪了进来。她虽然说话尖刻,风平浪静的时候会凶巴巴地跟我说话,这一刻,她却保持着平静,进来以后视而不见地走到电脑桌前,翘起二郎腿看着我们,什么话也没说。

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晓得该怎么办,怔怔地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光人。铃兰却很平静地穿起了衣服。我俩的衣服都堆在一起。她拾起自己的上衣,又从下面拎起我的裤衩扔过来,扔在我脸上。她穿衣服一招一式都井然有序,仿佛是给我提了醒,我这才稳住阵脚,没把裤衩往脖子上套。

铃兰穿妥了衣裤,从容地走出去。涤青纹丝不动地坐着,像一尊菩萨。我也想过,哪天涤青和铃兰撞了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曾以为会是一个不经不觉的场面。但我没想到这情景就在一瞬间发生,横在自己眼前。我穿好了衣裤,不下床,坐在床头抽烟。

只有床头灯开了一盏,我这边很亮,涤青坐在了房间里黯淡的区域。我勾着脑袋,感觉她在流眼泪。我希望她冲过来给我两个耳光,或者再多几个,但是她就这么憋着。

不知坐了多久,她站起来也要往外面走。

我喊她:“涤青!”

“别再用你的嘴巴喊我的名字!”

“涤青!”

她捂住耳朵走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我想追出去,却又往窗户前面跑,伸出脑袋看着涤青走到街口,很快打了一辆车。

我重新坐回床头,捏了捏,烟盒里没有烟了。信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还有几颗糖,那是好些天前铃兰带回来的。我剥开一枚硬糖含在嘴里,躺下来,直到睡去。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含着糖睡觉了。那一晚剩下的时间,梦都不来扰我。

我足不出户,在房子里闷了三天,没有熟人给我打来电话,我也不打任何电话出去。一切出奇地静谧,只有窗外这条街上依然制造着人来人往的嘈杂声音。我以为手机是不是坏了,结果它就响了,一个说标普却杂有山东口音的妹子说是要做调查,然后就开始推销纪念品。我对纪念品不感兴趣,他们总是把不值钱的东西插进一本装潢豪华页面刷金的册子里,然后喊出鸡犬升天的价格。但闲着无事,便和妹子瞎聊了一番。我问:“别的好玩的东西,有吗?”她说有。接着她又介绍了红外线眼镜,窃听组件、针孔摄像设备、一次性购入永远不需充值手机和日产原装充气人偶,还说人偶可以根据我的需要定制脸孔,寄一张分辨率在300K以上的照片就可以。

“有****吗?”

“什么?”妹子听明白了说,“我们是XX日报社下属的读者服务部门,请您放尊重点……先生,我刚才推荐的那些商品,您有需要的吗?”

“付款方式?”

“我给您一个账号,请您用笔记一下……”

“据我所知,电话购物,通常都是货到付款的吧?”

“哦,您需要货到付款服务,等会我和我们主管商量一下。如果可以,您打算买什么商品呢?”

“既然是货到付款,刚才你说的那些每样都来一件吧。我看看,不行再退回去就是了。”

“好的,我去问问,然后回复您,好吗?”

对方妹子终于挂了电话,然后再也没有打来。晚上,手机欠费了。第二天我去移动公司的营业部,本是要续费,却换了一个卡。之后我又在房子里闷了一个星期左右,打电话给老冉告诉我换号了,别的几个朋友也打了,涤生没有打。

第八天,我打电话给涤青,停机。我觉得情况不妙,赶忙打给铃兰,也是关机。这一次,我们三个人都难得地心有灵犀了。

第九天一早,李飞打电话过来,说你家里正在找你,怎么搞的嘛,快回个电话。我打电话给父亲,没想却传来范医生的声音。这十来天,我还以为自己被人丢进遗忘的角落,没想各自都有焦头烂额的事情。

“出了什么事?”

“你快点赶飞机回来,你爸脑溢血。”

“怎么会脑溢血?”

“这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快点回来,把涤青也叫上。真不知怎么搞的,你换了电话,她也换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时间还早,我订当天回佴城的飞机,全价。机上五十几个位置,只有七八个乘客。到界田垅机场,见是妹妹顾彤和光头来接我。我知道事情不轻省,已进入紧急状态,要不然她不会捐弃前嫌来干这事。

一路上,光头开车,顾彤骂骂咧咧地跟我说是怎么回事。我大概听出来是什么事情,曾阿姨和人私奔了,据说是网上认识的外地帅哥,曾阿姨婚后网恋了一把。一开始她可能也没想到私奔,或者不结婚她也不会想到私奔,有了婚姻的比较,她仿佛突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她的QQ号被光头登录了上去,打开一看,签名档里赫然写着这么句话:为什么要到结婚后,才会发现真爱在远方等我?

这句话一摆,红杏出墙的意思已昭然若揭。她把这句话放在QQ里,就有点高挂红灯笼的意思,某个Q友看一眼,就心知肚明了。但曾阿姨QQ里有七八十个Q友,此时都成了故意布下的疑阵,揪不出谁来。光头说他还查了网聊记录,曾阿姨还是很厉害,反侦察,重要的记录都被删了,他圈不出怀疑对象。

我突然想到了某件与此无关的事情。

曾阿姨毕竟还年轻着,她等到四十来岁,才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就有点不管不顾,选择在生活中突然消失。若无这份偏执,她也不会独身这么长时间。独身她可以忍,但在这件事上她又急得不行。要是选择离婚,时间会拖得老久,她有点只争朝夕时不我待。这就让我父亲有点承受不住,他心里没个准备,昨天两人还照常亲密过,看不出她一点情绪变化,今天人忽然就消失了。我父亲哪曾想到,自己以为这个家是两个人的天堂,曾妹子却当成白公馆渣滓洞,一心想着逃离。这种打击,父亲这号被以往的艰难折磨得很单纯,现在自以为一劳永逸步入幸福的人,怎么承受得了?他又是个慢性子,和我母亲离婚都在嘴上先喊了三十年,时机成熟到不能再熟了,才去办的手续,这婚离到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境界,让我们小辈都说不出一句多话。但这一回,慢爬的乌龟被放进热油锅里了。

顾彤说:“你也真是的,装修个房子,阳台上摆什么不好,偏要摆一只绿皮邮筒。爸碰到事情想不通,正好拿脑袋往邮筒上撞,脑溢血就撞出来了。”

我心情很沉重。那只绿皮邮筒被我顺手淘来以后,一直还没精力改造成橱柜,就搁在阳台的一角。父亲出这事情,多了一份我的责任。

我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好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父亲一条命算是保下来了,但是既然有了这一回,人就不太清醒。不太清醒也好,稍微清醒一点,他两只眼睛就唰唰地流出眼泪,脸上是极度脆弱的样子。

范医生那几天一直守着我父亲,因为顾彤反而靠不住。据说我妈也来过一两回,她身上的香水气味效果严重,人走后都久久地不消,害得父亲不停打喷嚏,护士只好买来空气清新剂,用刺激小一点的气味消除母亲来过的痕迹。范医生说:“真是奇怪,出了这样的事,老顾以前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老顾虽然有点小孩脾气,以前也算是蛮精明的人。”

我却能够理解,恋爱总是让人变得愚蠢;而恋爱之事之于我父亲,既加重了他的老年痴呆,又让他自以为是,浑然不觉。

范医生又问:“涤青怎么没来?”

“她这一段时间特别忙,两个片子在后期制作,什么事情都离不开她。”

“好像她拍的东西要到电影院里卖钱一样。”范医生摇摇头,又问,“她的电话是多少?这几天她换了一个号,我打不通她了。她个把月才往家里打一次。”

我装模作样地查了查手机,告诉他:“呃,是了,我把她的新号码抄在本子上,没存进手机。这次来得匆忙,电话本都忘了带。”

“哦,是吗?”范医生疑惑地看了看我。

父亲没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进来时是担架,出去时是轮椅。我把他带回家,他坐在阳台上长时间看外面的河以及河对岸的山。如果我站在旁边,他就流眼泪,我先是用纸巾擦,后面干脆直接用两个指头擤,像擤鼻涕一样,一把又一把地往阳台外面丢。

我觉得他老这么哭下去也不是个事,听说眼泪哭干了,眼睛就会瞎。如果父亲眼睛再一瞎掉,那我伺候起来就更需专业精神了。我总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后来,在他心情平稳的时候,引导他上网打几款小游戏,比如说连连看,或者是水果配合,一只鼠标就能整个操纵,换是超级玛丽,要键盘鼠标齐动,对他来说难度就过大了。我用了三四天的时间,教父亲玩连连看上了瘾,经常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拿饭去给他吃,还要哄半天,他才肯下机。

这以后我才轻松一点,趁他玩游戏,可以去另一间房用笔记本上网。上了网,我便去查QQ里的聊天记录。光头说的话提醒了我,我想找出江标不再理我的原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错了。直接网络话聊的那几次,我记得主要都是他说,我听,不会出什么差错,再说此后还打字聊了数次,聊起来也没发生过什么矛盾。难道我喝多酒,记事情不牢实?

我很快调出聊天记录,看到以下内容:

江标:在吗?

每天只装一斤B:在的。

江标:好几天不见你上网了,都在忙什么呢?

每天只装一斤B:我在想你呀。

江标:拜托,今天你讲话怎么是这个味道?你发情了,找你女朋友啊。

每天只装一斤B:我发情找你不行啊?

江标:老兄,喝多酒了吧?我又不是你的涤青。

每天只装一斤B:你现在在哪里?

江标:还能在哪里,每次都是在办公室啊。

江标:今天你打字挺慢啊,是不是有别的事情?

每天只装一斤B:没有啊。

江标:我发个视频连接,你接一接。

每天只装一斤B:视频是干什么的?

江标:我们以前聊天时,不都是连接一下嘛。我发过去,你在右下方点一下同意键就行。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

每天只装一斤B:哦,刚才在接一个电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江标:(发来视频请求)

江标:原来是你。

每天只装一斤B:我的天,我的头像怎么在这上面。

江标:第一次?感到很新鲜吧?

每天只装一斤B:你好啊。

江标:果然,越聊就越不对劲。他在干嘛?

每天只装一斤B:还在睡,跟一只死猪差不多。

江标:你怎么会在他这里?你怎么会在莞城?不是说去广州的吗?

每天只装一斤B:过来蹿一下门。这片都连成一片了,想过来就能过来。我在这边又没什么熟人,想来想去,就过来找他聊一聊。

江标:看样子,屋子里就你们俩啊。

每天只装一斤B:想看三个人在一起打架吗?等下他醒了,要不要我告诉他你找他。

江标:不要。其实也没什么事。我马上要下机了。等下你跟他什么都不要说,再把这个窗口关掉,好吗?

每天只装一斤B:好像我在跟你偷情似的,怕别人知道。

江标:是啊,偷情这事,真像狗尾巴草,到哪里都长得出来。记住关窗口啊。

每天只装一斤B:好的,你几时有空,也过来一起聚聚。

江标:好的,祝你们愉快。

……

看了这些,我才知道铃兰以前上QQ,竟然没用过视频。第一次用,还是被江标哄着弄通的。不难看出来,江标那天上了网找我,正好铃兰坐在我的笔记本前面,她一时调皮,以我的名义和他聊起来。江标是个聪明人,聊了几句便觉察到不对劲,或者隐约想到了什么。他在那一端略施一招诈术,便有了意外的发现。

他知道铃兰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刻,有什么样的心情?

很明显,这就是他现在不理我的原因。要是早几天知道,我也许会在心里拧出一块大疙瘩,可是转眼间出了这么多事,我也懒得过多理会江标的心情了。我又在想,涤青是不是被他告秘?想了一阵,我觉得不像,一来江标不是多嘴之人,他不和不熟悉的人多说一句话。二者我觉得涤青就是事发那天突然摸清了情况。此前的三天,如果她心里已经布置好了捉奸在床的计划,不可能一直跟我波澜不惊地相处。她不是曾阿姨,我当然也不是我父亲。如果她能将情绪控制得如此收发自如,那么,我也用不着如此羞愧地度日。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分析。数个月以后,涤青告诉我,那天中午下了楼,对面早餐店的老板黄鱼泡叫住她,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说:“你男人有状况,背着你偷人知道吗?我懒得管这闲事,你要想知道具体情况,打这个电话。”那电话是我的房东吹水佬写下的。他老早就提醒过我,说容不得男女乱搞之事,但我当成了耳旁风,以为那只是套话。就像太多的宾馆,门背后挂着不许****嫖娼的告示,床头又摆着印有人肉广告的小卡片。

但吹水佬这回不是跟我开玩笑,他认识涤青,有一次收房租时撞见了,还认出来涤青在电视台里现过面。后来,他听黄鱼泡说另一个女人来我房里,就打算向涤青揭发我。黄鱼泡踊跃地争取当吹水佬的线人。事发那晚,黄鱼泡一见铃兰上了楼,马上打电话给吹水佬汇报情况。黄鱼泡也不收一分线报费,他乐意干这事。我在那条街上毕竟呆了一段时间,知道黄鱼泡也经常被老婆捉奸,还被老婆用鞋底板敲脑袋。脑袋被敲多了,他也想多拉几个难兄难弟,一拉就拉到我头上了。

那是以后的事。我回佴城以后,一直没有和涤青联系上。她俩都失去了联系。

我母亲来过几回,现在她养成了习惯,总是要被人簇拥着。她来了以后,客厅就满是人,桌上也堆起一盒盒补品。我就得端茶倒水。现在父亲出了状况,在屋子里玩游戏玩得开心,我让母亲不要去打扰她,请她在客厅里坐一坐。

母亲说:“听说顾丰年小便失禁的事也干了几回?”

我真拿她没办法,她的那些下属忍不住偷偷地笑,又不敢笑出声音,嘴巴立时变得跟屁股一样,需要闭紧了使劲憋。我示意她移步到里屋去说。我知道母亲倒是无心的,她和他毕竟几十年的夫妻,见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她又有点放不下了。总的来说,母亲是个心软的妇女,受不了别人看不起自己,也受不了看不起自己的人突然偏瘫,小便失禁。那毕竟是她的前夫。现在她在佴城有了名,别人说到我父亲,不会说顾丰年怎么怎么样,而是说,肖桂琴以前那个男人怎么怎么样。

母亲随我来到里屋,又问:“要不要再买一些尿不湿?现在商家鬼主意多,老人用的也有,尺码挺大,你穿的都有。”

我说:“还是不要买,最近一段时间他又好一点,慢慢形成了规律,时间一到我就把他推到厕所里去,嘘几下,他就尿了出来。别的时间不乱尿的,每天该给他多少水喝,我慢慢也掌握量了。”

“不愧是我的崽。还有什么要帮忙的?要不要我再安排一个人手过来?”

“不用。”

“缺钱的话就跟我说一声,不管世界怎么改变,我都是你妈呀。”

“有。够。”

母亲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唠叨说:“你看你看,去年我们离婚,是他老说我在外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现在,我依然打单身,但他呢,急匆匆找个女人结婚。现在好了吧?人家想来就来,扯脚就跑,饭煮急了夹生的。”

“结婚是光明正大的事,而打单身未必就没有见不得人的事。”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公道自在人心。”我把这句话砸在我母亲鼻头上,以防她继续因父亲的事而幸灾乐祸。她看着我,不太肯相信耳朵,但也就此住了嘴。过得不久,她就被客厅里的那几个人前呼后拥着离开。

再过得一个月,我母亲也出了事。

我母亲自己做生意本来也蛮稳当,开得有养蛇场和蛇馆子,在城南建材市场还有一溜批发店。三年前,一个和她常期打交道的建材商老眭请她去他的公司当副总,说有一门生意来钱最快,就是拉集资。老眭同时经营三个楼盘,资金短缺,就从民间集资,开出的利息是每月三分。我母亲算了算,谁集资给老眭,一年下来收益将达到36%,第二年本息累计再按这个息金计算,收益就以几何级数增长了。要是数字后面不是跟着人民币的单位“元”,母亲大概算不清楚,但一和钱扯上关系,微积分也会被我母亲搞得无师自通。她把建材市场的门面全部转出去,把存货按价打给老眭,不要现钱,都摆在老睦的公司里计息。一年以后,老眭眉头不皱一下,连本带息付清全部款项。我母亲吃了这颗定心丸,便决定去老眭的圆晟公司当副总,专职揽资。她把蛇场蛇店也卖了,到这个地步,那份辛苦钱母亲已经没心思去赚。母亲在佴城混了这么多年,信用度摆在那里,人际关系也纠结得跟葡萄藤似的。人际关系是一笔不动产,现在母亲发现了最好的项目,就会不遗余力地使用这笔不动产。

她问老眭:“这个息钱你能背得住吗?”

老眭说:“钱一揽到手,你就先拿5%,别的事我来处理。”

那一年里过我母亲手的钱大概是几千万。也就在那一年,佴城民间集资成风,几十家公司纷纷从民间揽资,月息五分以下已经集不到钱了。老眭也是水涨船高,他把月息涨到了八分,给我母亲的回扣也达到了8%。

而这年的八月末,民间集资的月息普遍达到一角以上。我朋友伍光洲打电话给我,说他那里有一百万,想通过我放到我母亲手上,只放三个月,三个月后还本结息。我不用算也知道,这三个月里他能赚下四十多万。老眭的圆晟公司开出一角五的月息。

我跟他说:“这事有点悬。一角多的月息,做毒品生意的利润才承受得了哇。圆晟在东城的明里香榭,被查出一幢危房,这事曝出来,他们的楼盘销售量肯定下滑。老眭要摆平这个事情,免不了又要伤筋动骨。”

“没关系,你帮我放到圆晟。他们做了好几年,应该比别的公司稳定。”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哪来这么多钱?”

“帮帮忙,就三个月。”伍光洲说,“我在场子里押啤酒标,押帆船,已经输了几十万。要是这几个月不填上,我明年过年都不能呆在佴城。”

我心里发懵,晚上还是给母亲打来电话。我说我一个朋友手里有百把万,想往圆晟放,只放三个月。

母亲毕竟见的事情多,她一听就跟我讲:“你的朋友都才三十啷当岁,哪有这么多钱?我看肯定是挪用公款。这事情搞不得,最近情况越来越不对劲,我上个月就从圆晟辞职出来了。你要你朋友最好是等一等,观望十天半个月再说。以我的经验,要出事也就在这十天半个月里面。”

我打电话给伍光洲,把母亲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他。

他说:“不麻烦了,要怎么做我知道。”

他已经联系了一家开出月息一角八的矿业公司,准备把钱放过去。不过他也算是个命大的人。那天他揣着银行卡往江洋大道去,矿业公司的人在那里等着他签字,把字签在统一格式的股份协议书上面。协议书一签,通过卡座里的联网电脑,伍光洲带去的钱就能转入那家矿业公司。

佴城集资的资金断链,有的人已经取不回自己的集资款。这事一触即发,伍光洲在去江洋大道的半路上,看见很多人围在市政府门口,拦住了市长的车。市长弃车逃进市委大院,围在门口的群众就喊起劳动号子,发出“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呔”的声音,把市长坐的广本车翻转过来。——这事件发生十几分钟后,网上就出现现场视频,并且疯传起来。我接到莞城朋友的电话时还莫名其妙。他们说:“你们那里怪事情真多,市长穷到坐广本上班的地步,还被群众掀翻了。”

市长溜出车时,群众们想围住他,但市长毕竟虎威犹在,眉毛一耸,别人就不敢拦他。市长毕竟是风浪里混过来的,知道群众们只是一时回不过神来,稍一迟缓,这帮刁民什么都敢干了。市长腿短,跑起来却是飞快,一跑进市政府大院,马上喝斥门卫老汉赶紧落锁。但市长的司机倒了楣,他掀开一个挡道的群众,立时有几十个群众围住他,把他当成市长的替身暴揍一顿。揍了司机,群众们仍未解气,他们临时决定,把市长的车翻个底朝天。

伍光洲看着群众围殴市长司机,又接到矿业公司那经理的电话,问他怎么还没有到。伍光洲说:“都中午了,你点几个菜,等下我们吃饭再划账。现在我肚皮咕咕地叫,江洋大道里的饭菜弄得还不错。”那个经理马上点来一桌菜。这合同一签,他就能拿到十来万块钱的回扣。伍光洲呢,当然是没去。他回到单位,又打了我的电话,对我母亲的提醒表示感谢。但我一听他的感谢之辞,就知道母亲的日子不好过了。

圆晟是集资额最大的一家,但是并不是危害最严重的一家。有的公司只是新注册的皮包公司,并无产业,但都集资了几千万甚至上亿。群众聚集闹事以后,省里派专案组下来调查佴城集资情况,所有参与集资的公司全部停业整顿。我母亲及时辞了职,没有被拘留,但还是被监居,每晚必须到指定地点报到,没有批准不得擅自离开佴城。她在新家坡风情社区买的房子被查封,资产被调查,甚至查到我的账户上。但我账户上已经没有几块钱了。

母亲每天被集资客户围堵,要她还钱。因为当初她揽资时,拍着胸脯向他们保证资金的安全。母亲没钱还,还买了剃刀片割脉自杀了一次,送到医院被救了过来。那以后,找她还钱的人才消停了一些。我去医院看她,她气色竟然还好,说现在耳根清静多了。我说:“出了院,你到我那里住吧。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母亲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那里我不去。”

我说:“你不要霸蛮。你又不可能跟着顾彤住到光头家里去,她自己都照顾不好,哪顾得上你?再说,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你和我爸各一间房,我一个人两边都照应得了。”

母亲就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是让别人看的,不是让你看的。你记住了,你妈的本事不是你能估计得到的……我总比顾丰年强吧?他一出事就拿脑袋去砸铁,我割腕,心里有准数的。我剥蛇剥那么多年,刀功比这里做手术的医生不差。这点事情不会把我压垮。”

我说:“在医院还是不安全,现在你只要静养,等着疤壳掉落就行。我看还是去我那里住几天吧,那些找你还钱的人,应该不晓得我那个地方。”

我把母亲也带回水畔名城,这才稍稍地安心下来。血浓于水,这道理像DNA一样在体内流淌,不言自明。其实割脉这事,血堵不住人就死掉了,堵住的话又只是一点小伤。母亲到我那里后,已无大碍,还主动照料父亲。父亲冲着她喊小曾,她一个耳光就轻轻刮了过去,一句脏话就骂了出来。父亲这才反应过来,叫起母亲的名字。母亲纵无大碍,手腕上的伤疤都剥落了,但她依然还穿着医院里有条纹的病号服。现在,穿这件衣服,母亲就觉得自己和变色龙一样,有了一层保护色。

这天一早就有人敲门,我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束鲜花,然后是我的前老板涤生表情怪异的脸。

“你怎么来啦?”

涤生微笑着,拿嘴唇凑近我耳朵,轻声地说:“特地来看看,您老死了没有。”

“托你洪福,我至今健在,须尾俱全。”

我请涤生到里面坐。他看见我父母都在,父亲坐轮椅母亲穿病号服,就说:“呃,真是的,花少买了一把。”

我说:“他俩现在可以合着用,没关系。”

他拉着我去到阳台,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说:“你去我家。涤青在那里。别的人都走了,她有话和你说。”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她怀孕了。”

我没吭声,手指头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掐了起来。我的口头禅变来变去,手头禅却只有这一样,遇到意外的事要掐一掐。

“掐什么掐?试纸不比你手指能掐?涤青都跟我说了,是我结婚的那几天,她怀上的。”涤生说,“你俩真有能耐,我结婚的时候,你们就赶着造人了,死活要抢前面一步。”

我不想说自己结婚的事。此前,我父亲和曾阿姨结婚时,我竟然津津乐道,现在轮到自己,反而说不出什么来。想来想去,我是带着一种悔罪的态度,在那年十一月将涤青迎娶进位于水畔名城的新房。这房子不到一年时间,当了两回新房,确实也是劳苦功高。

直到结婚前夕,我才突然记起来,那次在莞城租住的房子里,涤青应是不好意思告诉我她怀上了,才借口经期紊乱,拒绝同我做爱。据此看来,她珍惜这个意外怀上的孩子。估计她到了这把年纪,容不得再有错失。太多的电视剧里面,女人被男人非礼一次,就能珠胎暗结,仿佛怀孕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看得多了,我开始质疑编剧怎么总这样了无新意,没想到太阳底下的事情总是重复发生着,现在重复到了我头上,来得如此突然,使我一时间搞不清是忧是喜。据说,年轻的女人怀孕几个月了,大都照样和男人做爱,但涤青不敢造次,所以在怀孕两个月时找个理由躲避着我。

看在肚里未发育成熟的毛毛的面子上,涤青果断地原谅了我的过失。她这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都能原谅我,那么,结婚就是我义不容辞的回报。

别的亲友也催着我们结婚,我的父母是这样。母亲知道涤青怀孕以后,很高兴。她赋闲在家,无所事事,还不敢轻易出门抛头露脸,正担心自己会发霉。她说:“把涤青妹子娶过来咯,生个小把戏我来带,成天就有忙头了。”

父亲神智最为清醒的时候,就跟我说:“你结婚,我看看。”他又看看腕上的表,那表是死的。

我说:“好的。你怎么也这么急呢?”

父亲看着天花板迟疑好几分钟,又说:“热闹。”

我说:“爸,既然你心情不错,就测一下生男生女好吗?都说小孩的口有药,一说就见效。我看你这个样子,口里也是有药。”

父亲摊出一个巴掌说:“孖生!”

我赶紧把他三枚指头掰回去,留两枚。我说:“爸,你这药放得重了,要累死人的哟。”我想起涤青的髋部并不宽,盆腔没有脸盆大,顶多只有蟋蟀盆大,生多了,每个小孩像老鼠一样细小,捧在手上蠕来蠕去,真是丢死人。我可不要涤青生两个,赶紧又把父亲的手指头掰回去一枚。

范医生有一天来我家,安慰了我父亲几句,又拽着我说:“你家最近倒楣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结个婚说不定还能冲喜。”

我看不出他是否知道我在莞城找过别的女人的事。见他一脸真诚,我便惶恐地说:“你老人家也信这个?”

冲喜这个说法我是知道的,并且有些忌讳。我有个朋友,他父亲要死了,就催他和女友结婚,说是冲喜,其实是怕临终之前看不到喜庆的一幕。儿子结了婚,他便可告慰自己,在人世要做的事也基本可以交差了。而在他儿子看来,父母丧后要守孝三年不能结婚。他也就顺应“冲喜”的借口,赶紧心照不宣地把婚结掉。要是慢这几拍,再拖三年,就指不定是什么光景了。

范医生叹了一口气说:“到了这个地步,不信也要信。”

我手头拮据,只好一切从简,幸好这房子稍加整饬,依然是簇新的模样。即便从简,客还是要请他几桌,接下来有一星期时间,我忙着到处散发请帖。我父母攒了不少人情,都是要人家还的。母亲每天趁着天黑出门,去给那些未参与集资的亲友发请帖。父亲中学的同事和别的一些朋友,还有我自己的朋友,都由我一一去发。

那天,我邀伍光洲吃个便饭聊天,把请帖发到他手上。他又问我:“江有志的请帖你发了没有?没有的话我帮你递一递,省得你多跑一趟。”

其实我正犹豫要不要给他发。他直到现在还没主动给我打来电话,仿佛就是要断交的意思。我捉摸不透这个人,他有时会特别认真。但在佴城这个地方,谁要过于认真地处事待人,谁就必定撞一脑壳包。伍光洲当然不明内里,他乐得做好事,我只好抽出一枚空白请帖填起空来。

我稍加斟酌,写上“江标”两个字。伍光洲就说:“用他本名不好么?”

我说:“我一直都是这么叫他的,亲切。”

结婚前一天,几个最要好的朋友率先聚到我这里,等到半夜帮我去伏波祠接涤青过门。伍光洲主动请缨加入迎亲队伍。来时,我还问他一句:“请帖送给江标了吗?”

“当然,他知道这事很高兴,说一定来。”

次日中午,在光哥国际小酒店二楼餐厅办的酒,统共三十来桌客人,三分之二都是与我母亲素有交情,且没有因集资而扯破脸皮的亲友。我穿着正装,涤青穿着婚纱,在大门口傻站着,见有人过来就上去表示感谢。涤青的一个姊妹不时给她补妆,要不然,纵是天冷穿得又少,她脸上还是会流出一道道汗槽。她此时已有妊娠反应,也许流汗就是其一。她本来还笑脸迎人,揪着空子就使劲拧我。我胳膊上青了好几块。我自是不在乎,眼睛总是看着马路两侧。好一阵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留意江标是否到来。朋友们都陆续到来,李飞也拽着几个朋友,专程从莞城赶过来喝喜酒。他说:“兄弟,你断后,辛苦了。”

“哪里哪里,你们才是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啊。”我感恩戴德。李飞要熊抱涤青以示最诚挚的祝贺,我当然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标一直没来。十二点钟开的席,到一点半他还是没来。

开席的时候,主持人拽我进去,上到一个矮台子上发表讲话。我有点战战兢兢,跟大家说:“各位朋友,各位老师与家长,各位领导,欢迎光临,感谢帮我凑热闹。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和肉都有添头……”

主持人拍了拍我,并插话说:“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我们的新郎倌平生第一次结婚,也只有这么一次结婚,所以,他有些措手不及,显然激动过头了。来,我们不要吝惜自己的掌声,给他时间,让他再酝酿一下情绪……现在,您还要给大家讲些什么吗?”

我愤慨这厮竟将我当成讨掌声的酒吧艺人。我摇摇头,说:“没了。”

于是转入下一个程序:和涤青互戴戒指。主持人示意我单腿跪地,再给涤青戴上戒指。我想了想,忽然一个马趴,双膝跪地,脑门子狠狠地在地上磕出一声响来。这个动作有多么突然,就有多么发自内心。我看看涤青,涤青有点犯眼晕。

主持人赶紧扶我起来,又问:“能不能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

我本来想说,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但这样的场合,我只能说:“呃,我为自己能够娶到这样宽容大度的老婆而倍感荣幸。”

我这话一说,涤青表情窘迫,过一会啜泣了起来。我拍拍她的背,希望她能缓过来,但拍了几下,她的哭声渐渐地加大着分贝,便像肚皮一样掩饰不住了。我赶紧开一间客房,让她到里面休息。

再回到餐厅,我用眼睛环顾全场,江标依然没来。

我只好跟自己说,他不来就不来嘛,怎么搞得这么紧张?这婚又不是结给他一个人看的。

结婚以后,涤青说她想一个人睡一间房,免得我半夜做少儿不宜的梦时,一翻身就趴在她身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高龄产妇的种种艰难,她已经反复听亲戚们说起,以致心里落下恐慌。别的两间卧室分别住着我的父母,我就只好去客厅睡长沙发。母亲怕我冷,就把她的房间让出来,说:“我住过去跟你父亲睡好了。”

我说:“那不好吧?你们离婚了。”

母亲说:“有什么不好,你不去告这就不算非法同居。”

不过父亲也是一个人睡习惯了,母亲过去睡,他就哭,像小孩闹夜。没得办法,母亲便和涤青睡一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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