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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奥蒂莉经历了上面的那些事件,突然感悟到了世事无常、人生短暂,而紧接着,由于没法再对她继续隐瞒下去,她又知道了爱德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消息,心理上所受的打击该是多么地沉重哦!她有理由多多地观察思考,遗憾的是也总免不了痛苦地思考。幸好人对不幸的承受力有一定的限度;超过了这个限度,他要么彻底毁掉,要么变得麻木不仁。在有些情况下,恐惧与希望会合二为一,相互抵消,变成一种懵懂、麻木的状态。否则,我们怎么明知自己在远方的爱人时刻冒着生命危险,却能够照常地过日子呢。

奥蒂莉眼看就要陷入顾忌和无所事事的苦闷之中,突然就像有神灵来保佑她似的,让一队疯狂的人马闯进了她宁静的生活,不但使她手脚忙个不停,没办法再沉潜于内心,而且也激发起她对自己的力量的感觉。

夏绿蒂的女儿露娴妮刚离开寄宿学校进入社会,一住到姨婆家便发现自己处于各式各样人物的包围中,想要赢得人家的好感马上就使人对她有了好感:一位年轻的富豪不久已对她神魂颠倒,一心想占有她。巨大的家财使他有权把任何最好的东西都称为自己的,他眼下似乎缺的仅仅是一个同样可以令世人艳羡的完美的妻子。

在此之前,这一家庭大事已经叫夏绿蒂忙得来不亦乐乎,她的全部心思,她的书信往来——除去还在打听爱德华的近况以外——通通都集中在了它上面。正因此,在前些时候,奥蒂莉比平时更加孤独。她也知道是露娴妮要回来的缘故;府里在为此进行着各式各样必要的准备;可是谁也没料到一行人会来得这么神速。家里原本还打算写信讨论和进一步确定日期,不想风暴已经降临府第上空,降临到了奥蒂莉的头上。

这时候,一辆辆马车已载来众多的使女和佣人,还有大箱小箱的行李。原以为府里会有两三位主人在迎候,谁知首先露面的却是客人自己:姨婆带着露娴妮和几位女友,未婚夫同样不缺少陪伴。一会儿,前厅里已堆满了包裹、皮箱和装大衣的护袋。佣人们好不容易才将这许许多多的衣箱和包裹清理分类,接着就是搬个没完,拖个没完。这其间下起滂沱大雨来,又增加了一些麻烦。奥蒂莉从容不迫地对付着如此忙乱不堪的局面,再漂亮不过地显示了自己开朗、能干的禀性。要知道,不多会儿她就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客人们全有了下榻处,而且一个个各得其所,都感到舒适,都相信自己受到了最好的款待,因为没人再来妨碍他们自己照顾自己。

经过了极度困难的长途跋涉,大伙儿都渴望休息休息;未婚夫呢,则很想抓紧时间亲近一下丈母娘,向她保证他对她女儿的爱和美好心愿,唯有露娴妮一个人闲不住。她终于如愿以偿,可以骑骑马啦。她未婚夫带得有几匹好马,他要人立刻给她备鞍。狂风暴雨,打雷闪电,通通不在话下,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被淋湿,淋湿了再搽干似的。她如心血来潮想要步行,就不问身上穿的啥衣服,脚上穿的啥鞋子:她已听人一再谈起那些新建的设施,非马上去看看不可。那些不便骑马的地方,她就徒步走过去。很快她就看完了一切,并且作出了评判。她性急嘴快,很难容人发表不同意见。和她一起的人都挺倒霉,特别是那帮使女,得洗洗烫烫、拆拆缝缝个没了没完。

她还没有巡视完自家府第和领地,又感到有义务去拜访一下周围的邻里。因为骑马和乘车行动迅速,她走访的范围就挺宽挺远。回访的人因此也像潮水般涌进府邸,为了出访的主人与来客不致相互错过,不久就规定了专门的接待日。

这其间,夏绿蒂和姨婆以及未婚夫的总管在一起,努力把婚事的有关问题定下来;奥蒂莉则知道如何指挥一帮下属去应酬蜂拥的来客而不出任何差错,为此把猎人、园丁、渔夫、采购都通通动员了起来。可与此同时,露娴妮却总像一颗燃烧的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飞快地掠过。没过多久,她就对通常的访问聊天完全没了兴味。她刚刚放过老头老太,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继续打牌,又马上把那些还稍微能动的客人拖去——她又是撒娇又是耍赖,谁还能不动呢?——,与他们如果不是跳舞,就是一起进行热热闹闹的猜谜、押宝和其它比赛。虽然所有这些,包括随后的对奖抽彩,都是为了让她开心,但是客人们走时也没有谁,特别是没有任何一个自以为体面的男人,是一无所获的;是啊,她甚至巧妙地赢得了几个有地位的大老爷们儿的欢心,办法是探听出他们正好到来的生日活命名日,并特别表示祝贺。她在应酬方面确实在行,能把所有客人照顾周到,并且让谁都自认为最受优待:这就是社交场上的人最显眼的弱点,即使是个中老手也未能免俗。

看起来,她是在蓄意博取那些有地位、声望、荣誉和其它重要影响的大老爷门儿的好感,把他们搞得昏头昏脑,使他们对她那带有野味儿的怪脾气虽有顾忌却不能不喜欢,但与此同时,她也不怠慢年轻的客人:他们每个都有自己的一份,都有自己特定的日子和时刻,届时她就会叫他欣喜若狂,就会用锁链将他拴住。例如,她不久以后就盯上了建筑师;这个满头黑色卷发、目光炯炯的年轻人呢,却身体笔直、神情闲静地站得远远的,除了有问必答,答话简练、得体之外,似乎并无意与她发生更多的关系,直至她终于有些不耐烦,也有些狡猾地断然决定,要把他变成那一天的中心人物,以此争取年轻建筑师也成为她的追随者。

她并不是白白地带来那么多行李,是啊,她到家后还增送来了一些。她安了心要没完没了地换衣服。她从早到晚把日常便服和社交场合穿的衣服不断地换来换去,一天要换个三四次,并以此为乐;而且还不只此,她时不时地真正乔装改扮一番,变成一个村姑或者渔妇,一个仙女或者卖花姑娘。她甚至不羞于穿老太婆的服装,她知道在丑陋的帽兜底下,她的青春的脸蛋儿会显得更娇艳;这样,她把现实和幻想搅混到了一起,搞得人几乎真地相信自己与一个善变萨勒河女妖有着亲戚关系。

不过,这些乔装打扮她主要用于哑剧和舞蹈表演;用这两种艺术形式表演各种人物,本是她的拿手好戏。她的随从中专设有一个人,在钢琴上弹一点必要的简单乐曲为她的表演伴奏;她俩只需短短地交谈两句,立刻便配合默契。

一天,在热热闹闹的舞会中场休息时,根据她自己暗中的安排,有人提出来请她即兴表演节目,她呢,却装得像遭到了突然袭击而挺尴尬的样子,一反常态地硬是让别人请了又请。她犹豫来犹豫去,让别人挑选她表演什么,求别人帮她考虑具体节目,直磨蹭到她那显然事先已商量好的助手坐到了钢琴旁边,开始弹起葬礼进行曲来,邀请她表演其实她早已练得刮刮叫的阿忒米茜娅这个角色。她终于答应了,没过一会儿便在凄婉柔美的葬礼进行曲的伴奏下重新亮相,已变成那位国王的遗孀,手捧着骨灰罐,步履徐缓地上了场。在她身后,有人抬着一块大黑板,举着一支金色制图笔,只不过笔头是一根削得尖尖的粉笔罢了。

她对自己的崇拜者和随从之一咬了咬耳朵,此人便去邀请建筑师,硬是生啦活扯地把人家弄上了场,要他来充当画莫索洛斯国王陵墓草图的工程师,1)也就是说绝非简单地跑跑龙套,而是做个正正经经的配角。年轻人尽管样子十分尴尬——他一身单调的现代黑色平民装束,和她那些黑纱、绸绉、缨穗、绒球、彩色玻晶和王冠,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内心马上就镇定了下了;可唯其如此,叫人看着反倒更觉怪诞。他一本正经地站到由几名侍从抬着的黑板前,细心而精确地在上面画了一座陵墓,尽管那样式不适合一位加里亚国君,而更像是替一位伦巴德族的国王准备的,2)但构图精美,比例严谨,装饰繁多而又富于匠心,还在画的过程中观众已看得津津有味,画完以后更是赞赏不已。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扭头看一眼那位王后,而是专心致志的画啊,画啊。终于,走到她面前躬了躬身,示意他已经完成了她交给的使命,她呢却把骨灰罐举到他面前,意思是要求他再把它加画到墓碑顶上。建筑师只是勉强照办了,因为这玩意儿和他整个设计的性质配不上。露娴妮终于变得不耐烦起来,因为她的意图绝不是要他认认真真画一张图出来。他要是能草草几笔,大概描出个墓碑的样子,把剩下的时间用去和她周旋,就会更合她的心愿,也达到了最终的目的。相反,他现在这个搞法使她尴尬到了极点:她只得一会儿表示悲伤,一会儿作出发指示的样子,一会儿又装作对渐渐成形的画稿表示称赞,如此反反覆覆,甚至还不止一次几乎想去拖他,让他和她作表演上的交流;他呢,仍然跟木头似的毫无反应,迫使她只好求助于骨灰罐,把它紧紧抱在胸前,眼睛呆望着天空,是的,由于这样的情况越演越烈,她最后的形象变得来与其说是加里亚国王遗孀,倒不如说更像以弗所城的那个风流寡妇。3)表演因此也拖得很长;那位钢琴手原本够耐心的,现在也不再知道该弹到什么样的音符才换调。谢天谢地,他终于看见骨灰罐立在了墓碑顶上,便情不自禁地赶在王后准备表示感谢的同时转入了欢快的主题,虽然这一来破坏了表演应有的气氛,却使观众的精神为之一振,立刻高高兴兴地三五成群,要么去祝贺露娴妮的表演异常成功,要么去对建筑师的精湛画艺表示赞赏。

特别是那位未婚夫,更与建筑师聊了起来。“我很遗憾,”他说,“这画转瞬间就会消失了。请您至少允许我让人把它搬到我房里去,让我和您再谈谈它。”——“要是能使您高兴,”建筑师回答,“我还可以请您看一些这类墓碑和建筑的精致图画,相比之下,这儿这个只能算是随意画出的草稿罢了。”

奥蒂莉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这时走上前去,对建筑师说:“抓紧机会给男爵老爷看看您的收藏吧;他是一位艺术和古代文明的爱好者,我希望二位相互更加了解。”

露娴妮跑过来问:“你们在谈什么?”

“谈艺术品收藏,”男爵回答,“谈这位先生拥有的藏品。他乐意找机会给我们欣赏欣赏。”

“请他马上拿来呀!”露娴妮叫道。“您马上去取,对吗?”她媚声媚气地加了一句,同时用双手拉住他。

“现在恐怕不合式吧,”建筑师回答说。

“什么!”露娴妮其势汹汹地叫道,“您竟敢违反自己王后的旨意?”接着却语气一变,开始死乞白赖。

“您就别再固执啦!”奥蒂莉压低了嗓音。

建筑师鞠了一躬,走了;他这举动让人看不出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刚一立刻露娴妮便在大厅里把自己的小狗追得团团转。“唉!”她在偶然经过母亲身边时大声叹息道,“我真倒霉啊!我没有把我那只猴子带来;他们劝我别带它。完全是我的下人们贪图安逸,才使我失去了这个乐趣。可我要它随后赶到,我要派人去把它给我接来。哪怕只能看见一幅猴子的图画,我也会高兴啊。是的,我肯定要让人给它画张像,叫它时刻不离我的身边。”

“也许我可以给你安慰,”夏绿蒂回答,“我这就派人去图书馆取一册最精彩的猴子图片来。”露娴妮兴奋得大声欢呼,一本大画册马上送到。看着这些本来像人、经过画家一夸张就更加像人的畜生的讨厌嘴脸,露娴妮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可最令她感觉开心的还是,她发现这些猴子中的每一只都像她的某一个熟人。“瞧它不像舅舅吗?”她毫不客气地嚷起来。“这只真像妇女时装店的老板M-—,这只像S-—牧师,这只呢像丁格斯,这只呢……一模一样。归根到底,猴子也是些Incoyables喽,4)真不理解,怎么能把它们排出在上流社会外边。”

她正是在上流社会口出此言,然而却没有任何人认为有失身分。大家看她漂亮迷人总是迁就她,到头来便连所有的坏作风也通通容忍。

在此期间,奥蒂莉一直与露娴妮的未婚夫闲谈。她盼着建筑师回来,希望他那些更严肃和富于艺术趣味的藏品,能把大伙儿从这猴子扯淡中解救出来。她把自己的希望告诉了男爵,并请他对某几幅画特别留意。谁料建筑师迟迟不露面;他终于来了吧,又立刻混进人群里,但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不表示,好像有啥问题是的。奥蒂莉有那么一会儿——怎么讲好呢?——又懊恼,又气愤,又惊讶;她刚才可是好言劝他的呀。她本希望满足露娴妮未婚夫的心愿,让他也高兴高兴;看得出来,他太爱露娴妮啦,可尽管如此也为她的言谈举止十分难过。

猴子扯淡不得不让位给了进晚点。随后又做游戏,甚至还跳了跳舞,临了儿只得索然寡味地围坐着,直至再次硬提起兴致,如此这般,就跟经常一样,一直闹到了后半夜。要知道,早上不起身,夜里不上床,在露娴妮本已成为习惯。

在这一段时间,奥蒂莉的日记里难得记述发生的事件,相反却记录了不少与生活有关和出自生活的警句格言。可是,这类东西多数显然都不会产生于她本人的思索反省,多半可能是人家给了她一本什么小册子,她只是从中抄录了一些合她心意的而已。至于某些流露着她个人内心的语句,则可以依据贯穿她整个日记的红线加以分辨。

奥蒂莉日记摘抄

我们如此喜欢展望未来,因为那在未来摇摇摆摆的捉摸不定的事物,我们总想通过静静的希望使其早日成为现实,以有利于我们的方式成为现实。

我们置身于大的交际场中很难不暗自思忖,在这偶然聚集起来的人群里边,该也有我们的朋友吧。

不管你如何地深居简出,还是会不知不觉变成负债人,或者债主。

我们邂逅一个应该感激我们的人,立刻就会想起此事。我们常常碰见我们应该感激的人,却压根儿不想什么事!

倾诉内心乃人之天性;原原本本听取倾诉,必须有教养才行。

只要意识到自己多么经常地误解他人的话,就没谁愿在大庭广众中多讲话。

在重复别人的话时之所以远离原意,主要原因多半还是没有理解。

谁在人前独自长篇大论而不照顾听众的口味,他肯定引起反感。

每说出一句话必然引起相反的想法。

争执与附和,都同样只能破坏交谈。

最令人愉快的团体,其成员之间总是开诚相见,彼此尊重。

人们认为可笑的事情,恰恰最能表现他们自己的个性。

可笑之感产生于伦理的矛盾对照,而且是以对感官无害的方式摆在一起进行对照。

感性的人常常在没啥可笑的时候发笑。不管受了什么刺激,他内心的快感都得发泄出来。

聪明的人几乎觉得什么都可笑,理性的人几乎觉得没任何事可笑。

世人看不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追求年轻姑娘。可他却回答:“这是返老还童的唯一办法呐,而返老还童谁都乐意。”

世人能容忍指责他的缺点,能忍受对他缺点的惩罚,能为此默默地受难吃苦;但要他克服缺点,他立刻忍无可忍。

某些缺点乃是个人生存所必需。就像老朋友丧失了某些个性,我们便会感到不舒服。

一个人言行反常,别人就讲:“他快死了。”

哪些缺点可以保留,甚至有意在自己身上培养呢?那些讨人喜欢,而不是令人反感的缺点。

激情是缺点抑或优点,只不过提高了层次。

我们的激情是真正的凤凰。老的焚化了,新的立刻从灰烬中飞起。

过火的激情是无望痊愈的疾病。本来可以治病的药,反倒使它更危险。

爱情经过表白不是更热烈,就会变冷却。信赖我们所爱的人并保持缄默,也许是最好不过的居中之策。

1)加里亚国王莫索洛斯的陵墓被视为世界七大奇观之一,位于小亚细亚西南半岛的,公元前四世纪时由其妻阿忒米茜娅所建。

2)伦巴德族指六世纪时征服意大利,建立伦巴德王国的日尔曼部族。

3)以弗所是公元三世纪毁于战火的小亚细亚古城。以弗所城的风流寡妇相传在丈夫死后曾发誓在丈夫墓畔绝食殉情,结果却很快违背誓言跟情人跑了,其形象正好是忠于亡夫的阿忒米茜娅的鲜明对照。

4)法文,指1795至1799年五人执政内阁时期,在巴黎出现的一批追求时髦、奇装异服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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