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忽然间,那些梅花鹿又惊蹄而起了,居然朝着白虎守候的这边奔袭过来了。白虎觉得奇怪,很奇怪:这是谁在偷袭呢?似乎不待它深想,前方就传来了哼哼唧唧、嗡嗡哈哈之声。哦哦,是野猪,是一群野猪,是它们帮了自己的大忙哩!白虎高兴坏了。心想这群野猪,这群愚蠢的野猪,它们又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呢?是从地底下吗?不可能!它们一定是被猎人或者猎狗追赶,慌不择路才逃过来的吧,不然,它们不会也不敢轻易地从我的领地中心经过。
可不待白虎深想,这群梅花鹿就忽地骚动起来了,全都扬蹄而起,狂奔而来,一如万马奔腾。白虎顿感世界在摇晃,景物在摇晃。一切都在摇晃。说时迟那时快,它几乎还没来得及选择目标、锁定目标,就一跃而起,就朝着一只梅花鹿影猛地扑过去了。它知道,如果这一击不成功抑或击不中目标的话,那么自己就将耗去大量的体力,那么今天恐怕就再也捕获不到猎物了。然而,那只梅花鹿也真是的,它见到一团白影闪射而来也没有回避,躲闪,它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会是一只白虎,它也许还当那是一团浓浓的白雾呢。可是,等它明白过来的时候,它的脖子已经被白虎的牙齿深深地衔住了;它只挣扎了几下,扑腾了几下,就歪倒在地,再也扬蹄不起了——白虎心想,它要是知道自己是一只白虎,兴许它早就跑开了吧。
可是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假设的了。现在它面临的惟一的选择就是死亡。这时候,白虎微微地闭上了眼帘,只听得一阵蹄踏声在晨雾中渐渐地远去。那群梅花鹿消失了,那群野猪也消失了。而一阵喧嚣过后,森林又恢复了一片宁静——原始的宁静。
世界又是一片祥和。
这时候白虎衔着那只梅花鹿——那只扑腾的母鹿,又歪倒在地,久久地没有松口。感觉告诉它,鹿的心脏还在跳动,梅花鹿还没有死亡、还没有断气。白虎的牙齿也便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感到那血沿着牙根往上涌,热乎乎的,直往上涌……它发现自己还从未有过今天这么兴奋的感觉呢,哪怕是第一次捕到猎物获得母亲赞许的时候,它也没有这么高兴过。白虎知道,这是上苍的恩赐,不容许自己去亵渎、去怀疑!就这样,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白虎的心也安静下来。这只梅花鹿就不再动弹了。白虎于是慢慢松开牙齿,继而又松开了嘴巴。毋庸讳言,梅花鹿已经死了。它的血液开始凝固。可是白虎却不想让它的血液立马凝固,它又撕开了一个口子,开始从那喉咙处吸吮那鹿血。那是极富营养的血,是最易催生奶汁的血,白虎吸吮着,一会儿就将那血吸吮干净了。之后,白虎又开始用舌头去舔,它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开始慢慢地骚热起来,舒软起来,一股热流迅速地传遍了周身……一时间,它顿感力量倍增,信心倍增!
它知道自己又复活过来了,它又恢复了先前的青春活力。但是白虎不敢懈怠,不敢大意,因为它知道,危险还没有解除,依然存在,自己必须马上离开,尽快赶回去。可是这只梅花鹿实在太重了,白虎心想它应该还怀着崽吧,可它怀着崽又能怎样?动物都是自私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大自然的法则,这个法则谁也改变不了,除非生命立马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白虎饱餐了一顿。
它将这只鹿的内脏全部消灭掉了。它的肚子渐渐地鼓了起来,又大了起来,就像一面闷鼓。说实话,自从白虎生下虎崽以后,它的肚子就瘪了,就空了,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好了,它干瘪的肚子又复原了,又饱满了。这时天已大亮。白虎摇了摇脑袋,又摆了摆尾巴,舔了舔胡须,便叼起食物小跑而去了。
它的脚步轻盈而欢快。
白虎赶回来了。可是天啦!那几个小崽子都已爬到洞口了,还包括覃日格的孩子——那个小虎生。而且虎崽们还在舔小虎生的嘴巴呢。他们是在玩耍,还是在游戏呢?这时候,它们听见了响声,就都回过头来了,哦不,它们还没有完全地睁开眼睛呢,只是感知到母亲回来了,于是它们都跑了过来。这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一刻呵。那刻白虎见他们——小虎生和小虎崽,能够和睦地相处、亲热地嬉戏、无知地打闹,顿时百感交集,悲喜交加。啊啊,这才是自己所希望见到的情景哪。因为它想要让他们——人和虎,都能够和谐、和睦地共处,美满而幸福地生活。但是那刻,白虎不再想那么多了,它赶紧把猎物叼进了洞中,然后又赶出来将它们一一叼了进去。
都完好无损。
依旧没有奶水,白虎只好把鹿血舔在自己的舌尖上,又用舌尖沾在自己的****上,好让孩子们再去舔。一遍又一遍,白虎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舔着、涂着,三个孩子就这么一遍遍地舔着、吸着,没有奶水,却胜似奶水。就这样,孩子们得救了,全都得救了。第三天,白虎的奶水就出来了。三个孩子都嘴不离奶地吸吮着,一遍又一遍。白虎感到幸福极了。它终于有了充裕的奶水了。
但是白虎的食量却陡然大增,一只梅花鹿已经不够它吃三天了,它只得又外出去觅食,去寻找猎物。
现在,白虎有的是力气了,它可以较长距离地去潜伏、去追赶了。这样大大地提高了捕猎效率。于是三天一只梅花鹿,白虎几乎没有放过空炮。然而,那时最令白虎为之得意的其实是:它当小虎生也是一只小虎崽了,甚至比痛爱自己的孩子都还要痛爱呢。毕竟他是人不是虎呵,他既没有老虎的生存本能和适应能力,也没有老虎的抵抗能力,所以他更需要虎妈妈的照顾——它觉得这太好玩了,好玩极了。
于是那天,白虎的脑海里又萌生出了一个更古怪的念头:它想把那个散发虎崽气息的小女孩也叼来,好一起喂养他们,它觉得这不是更有趣、更刺激、更好玩么!
想干就干,白虎立马行动了。
可当它来到大青山、来到千丈崖时,它失望了:只见覃家峒日夜都有人和狗轮番把守着,没有一刻松懈。那些猎狗就像打了强心剂一样,一个个精神十足、信心百倍。白虎就不想再冒这个险了,这毕竟是在拿性命开玩笑,能够儿戏的么?
但是猎狗们却忽地惊叫起来了,这时它们又闻到了白虎的气息,又一齐朝着山崖狂吠起来了。于是猎人们就拿着火铳赶了出来,但他们没有立马追赶,他们只是望着山崖,望着白虎,一直警惕着,等待着……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了。
白虎觉得奇怪,但它不敢再逗留了,它深怕他们一边佯攻一边包抄上来。人类是十分狡猾的。因而它知道,这个喂养计划已经落空了,实现不了了。
我必须尽早离开!它想。
9.造反
那个时代造反的人很多,但在覃月格的眼里,敢在里溪造反的就只有向氏兄弟:一个叫向大仁,一个叫向大恒。他们一个造他父亲的反,一个造老梯玛的反,这还得了!
其实敢造反的还有一个,就是她的哥哥覃日格。
那天哥哥回来了,一看他那蔫蔫的样子,覃月格就知道,哥哥没有把事情办好。那时候她阿巴正在客厅里等,她抱着侄女小虎妹也在客厅里等。事实上,自从嫂子发疯发傻之后,看护小虎妹的职责就落在她的身上了。只是需要喂奶的时候,嫂子又才稍微地安静一些,其他时间,她差不多一概都在说疯话、胡话,似乎永远也醒不过来,也没有醒转过来的时候。
这个过程还要等待多久呢?
覃月格不知道。其实那时候,她还有着另外一个担心,那就是大家说她是天上的星宿——织女星下凡,于是她生怕荒芜了织锦手艺,以至于落下一个徒有虚名的话柄。所以她便希望梯玛叔早一点给嫂子做一堂法事,好让嫂子尽快地醒过来,自己也好早一点脱去这灾星。可是,听哥哥说梯玛叔不肯前来,覃月格就急了,她还不等她阿巴发话,她就先发话了:
“哥啊,梯玛叔真是这么说的么?不就让他来化一碗净水么?他也懒得动一下手脚啊?”
毕竟她知道,梯玛们在跳神的时候,都是要在主祭坛上放上一碗井水的,而待祭祀过后,那碗井水就变得十分的神奇了,不仅可以用它来封刀接骨、止血止痛、止疯止狂,还可以用它来消除病魔,而且水到病除、斩草除根。可是梯玛叔为何就不肯前来化一碗净水呢?覃月格有些想不通。
然而还不待她把话说完,她哥就垮脸了:“你晓得什么呢?你以为做一堂法事,特别是止疯止癫的法事就只要化一碗净水就成了么?不仅要化一碗净水,还要下阴司去捞魂呢!搞不好连梯玛叔自己都回不来,你当事情就是那么的简单?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你晓得不?丫头!”
哥哥这是怎么了呢?他怎么突然发起这么大的火了呢?先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啊!覃月格心想,是不是哥哥也像嫂子一样气昏了头了?哼,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她自顾地说:
“我不就想问问梯玛叔是怎么说的么,也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呀!”
“那他不是这么说的还是怎么说的?莫必我还骗你不成?”覃日格竟冲着妹子吼了起来,“即便退一万步说,我会骗你也不会骗阿巴吧!”
“你这是什么鬼话?有你这么对妹子说话的么?”覃望川见闺女——自己的掌上明珠受了委屈,赶紧数落了儿子一句。他觉得儿子太过分了,“你也不看看,为了哄好虎妹,你妹子眼睛都熬红了!你还不快给她赔礼道歉!”
“对不起!”覃日格忙给妹子道了声歉。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话说得重了些,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事实上,无论怎么说,这段日子妹子还是够辛苦的,要是没有她的照料,这闺女还不晓得怎么开交呢!他一个大男人,哪还引得好呢?
覃月格自然不会去计较的,谁叫他是自己的哥呢。她说:“哥啊,我也晓得你平时疼我,但这事你也得好好想想呀,好歹我还能再支撑几天,谁叫我是她小姑子呢?可是这么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你总得开导开导嫂子呀,好歹让她早点醒过来,毕竟虎妹也是她的崽嘛,她不来管谁又来管呢?”
其实她说的也是大实话,毕竟那时她才刚满十四进十五,又哪晓得怎么去做一个母亲呢?连个丫头她都还做不像、做不好呢,——她还是个傻傻的疯丫头呢。
“阿巴,那我再去求求梯玛叔?”覃日格像在征求阿巴的意见,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但看那一脸似笑非笑、鼻腔嗡嗡嘤嘤的样子,似乎是在回敬和讽刺妹子。
“你不用去了!”覃望川端起长烟杆,吐了一口烟。“你梯玛叔那脾气你难道还不知道?他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那是收不回去的!如果你再去他反倒会多心……到时候非把事情搞砸箍不可!”
正好这时,猎狗们又惊叫起来了。覃日格本能地意识到,肯定白虎又出现了,于是他操起火铳又亟亟地赶了出去。大家也都赶了出去。都呆呆地望着站在山崖上的白虎,不知道它还想干什么!那个时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家就呼喊起来了:
“杀了它!杀了它!”
覃月格好生担心,那只白虎可是家神呢,家神难道也是能够随便乱杀的么?正好,老梯玛覃望岳这时赶了过来,他说:“你们都给我住口!它是白虎神,是保佑我们毕兹卡人的家神,祖先们一直在敬奉它,你们也敢去喊打喊杀?你们这不是在作天孽吗?”
“毕兹卡”是土家人对自己的称呼,意即本地人。这时一个声音在说:“那你为么又叫覃日格去杀害那只小老虎呢?”
覃月格寻声望去,但见是那个小冤家——向大恒,只见他一脸阴阴地怪笑着——他难道是想造反了吗?
这时候,老梯玛覃望岳忽地转过身来,但见是那个汉族女人所生的儿子——向大恒——覃日格的小舅子——向日娜的亲弟弟,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了:“你****的长得有耳朵么?我说白虎是我们的家神,难道我说了那只小老虎了么?”
“那还不一样么?不都是老虎么?”向大恒立马反驳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