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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枣村

我们村名叫枣村,村口有一株年代悠久的大树,是枣树。从很远的山路上往这边走,就可以看到枣树,枣树下面便是村子。虽然有着如此鲜明的标志,我们村的村民却总是迷路,并且迷路者当中不乏那种一去不复返的失踪者。村子虽然建在山坡上,山下便是广阔的平原。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人是怎么会迷路的,实在是想不通。

我坐在门口便可以看到枣树,当山风吹过来时,叶片间就充满了喃喃低语。很久以前,我们这里人丁兴旺,生活富足。如今这里已是一派凋零景象。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不少村民出了村之后莫名其妙地就迷路了,迷路者大多数能在一两天之后回到村里,若无其事地恢复正常生活,并且从此抹去了关于那一两天里头所发生的事的记忆。出去之后不再返回的那些人当中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共同的特征。有一件事却是难以理解的,这就是每当发生了一例失踪事件,他的家庭成员就会四处寻找,他们行走在山路上、平原里,甚至干涸的河床当中,一边走,口里一边喊着:“枣啊!枣啊——”所有的人喊的都是这同一个词。为什么喊“枣”?走失的家人并不叫这个名字。我问过他们,他们阴沉着脸解释不清楚。再要问下去,他们就会绝望地哭起来。多次碰壁之后,我就不敢问他们了。

没有人统计走失的人到底有多少。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在我的记忆里,儿时到了过年之际,家家门口贴上红对联,小孩子一堆一堆地聚在一处玩花炮,糯米粑粑、油炸薯片和花生吃不完,有时还全村人成群结队去平原那边的鹿村看戏。而现在呢,戏是再也没有看过了,由于欠债,村里还卖掉了山上的两百株茶子树,所以薯片也不油炸了,就用油沙炒一炒。对联虽照样贴,但总显得有点虚假,有点强撑门面——尤其那些失去了主要劳动力的家庭更是这样。房屋年久失修,下水沟时常阻塞,污水横流,村里常发鸡瘟和狗瘟。只有这株枣树照样年年繁茂,枝叶浓密,果实饱满。

林师爷拄着拐棍过来了。林师爷每天上午都要在枣树下坐一阵,口里念念有词的,好像在同枣树说话。他的儿子是五年前走失的,走失那年刚满三十岁,是一名好劳力。儿子走失之后,林师爷就成了一个废人。开始是成天拉肚子,后来连腿也瘸了,什么活都干不了,劳动的重负全部落到瘦小的林师娘身上。有人看见他落在自家门口的塘里,就去将他救上来,后来才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但是被救上来之后,他就不再自杀了。据说林师爷去寻找儿子时,口里喊的不是“枣”这个词。那是个什么样的词呢?又据说他走了很远很远,已经出了县,终于找到了儿子。但儿子不愿回家,于是父子之间发生一场恶斗,他的内脏被儿子打坏了。

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凳上,我看见枣树,看见林师爷,也看见在山下地里干活的村民。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最不爱干的就是农活。其结果便是我总是饱一餐饥一餐。我家院子里的柴垛也是全村最小的。在漫长的冬天,我就靠设想那些失踪者的命运来挨过寒冷。村里为什么没有人将这件事情想个透彻呢?我曾试图同林师爷交谈,但他太傲慢,不理我,也许他要独享某种黑暗的快乐。由此我将他看作知情人。表面上他坐在枣树下打盹,自言自语,实际上他很可能已经由秘密通道进入了那个世界,天天同那些出走的人生活在一起呢!不然的话,作为废物或寄生虫的他,也许早就忍受不了自己那阴暗的生活了。

满菊姑娘鬼头鬼脑的,表面上是在打猪草,其实呢,总在绕着大枣树转。但她又并不是想偷枣子,还不到季节呢。这姑娘夜里出走过好几次,每次都被家人找回来了。

“牛哥,你迷过路吗?”她放下猪草篮子,瞪着绿豆小眼,皮笑肉不笑地问我。

“我倒是想迷路,怎么就迷不了呢?”我心虚地回答。

“那都是因为你家离枣树太近。这是棵迷魂树,同它在一起的人反倒清醒了。是我妈告诉我的。村里越穷,这棵树长得越好,它的根早就伸展到几十里远的地方去了。前几天,我亲眼看见喜鹊从树上掉下来晕过去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难怪人们在寻找迷路的家人时口里喊着“枣”这个词呢。

“满菊,你能告诉我……”

“呸!我什么也没说,我是瞎编的!”

小姑娘提起篮子就走掉了。她的话却给我带来了无穷的遐想。

清明前夕,村里又走失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枣村的老村长。老村长走失的前一天,还坐在火边给大家说那些古事。他说到一种黑山羊,在被狼追赶之际可以腾空十几米高,就像在天空遨游似的。那天坐在他家宽大的堂屋里,不断有人往火堆里加柴,众人的眼皮都黏住了,仍然舍不得离开。老村长喝了很多高粱酒,记忆力变得极其活跃,他边说话边绕着人群的外围走,使得人们都感到后脑勺那里凉飕飕的,不祥之兆从心底油然而生。

“老村长,走失的人都是因为梦见了死刑吗?我的堂哥可不是这样,他告诉我说他是为了爱情而出门的,他要弄钱回来结婚。”玲哥一边同瞌睡搏斗一边说。

“你堂哥不是枣村土生土长的,他是从外边抱来的小孩。”

大家都觉得老村长这句话阴森森的,令人心跳。

那天夜里的聚会很奇怪,人群里头过一会儿便溜走一个人。但一直到过了半夜,还有五六个人坐在那里不动,我便是其中一个。虽然困得厉害,我下了决心要等老村长说出他的结论。我等了又等,他的话还是飘浮在空中,一点都没有“结论”的味道。从他口中叙说出来的枣村的历史完全是一些不可捉摸的“事件”,一些快要失传的传说。比如他说,某一年,一些村民听信了某个老前辈的预言,到西边去寻宝,这些人在外头度过了“噩梦般的”一星期,回来之后一个个都发了狂,好长时间才渐渐康复。而这些人的儿孙们,成了最守规矩的人。只不过这些后辈们有种癖好,就是喜欢背一把锄头到山上东挖西挖,问他们呢就说是消遣。对于这种事我挣扎着想了又想,想不出当中的含义。老村长指示我们说,不要一味地思考,只要记住这种事,牢牢记在心底就行了。他还提到村民们所住的颓败的房屋,他说我们的房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脆弱,是“经得起风吹雨打的”。我们瞌睡沉沉地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他是根据经验得出的判断,他又说也可以将这看作一种信念。而我记起就在昨天,玲哥家的堂屋坍塌了半边,现在他家出进都只好走后门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离开的,这件事十分蹊跷。一开始似乎是邻居树才在后面叫我,一声接一声地十分急切。我穿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那些房间的摆设都差不多,都是放着一张床、一些箱笼,房里点着桐油灯),循着那声音找了又找,却始终没找到他。最后我来到一间黑洞洞的大空房,看见前方有点朦胧的光,就朝那点光摸索着走过去。这时我脚下一滑跌倒了,起来一看已在野外。我满腹狐疑:老村长家怎么会有那么多房间的呢?他家从来只有三间房啊。还有那个树才,他是我的走失了的邻居。先前我和他都是村里出了名的闲汉,我和他已经有三年多没能坐在一块抽烟聊天了。我回过头来再看老村长的家,发现里头一团漆黑,根本不像有人在那里守夜的样子。

我回到家,在天亮前睡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村里的骚动惊醒了。似乎所有的鸡啊,狗啊,猫啊全在叫,其间还夹杂有女人的哭声。我打开门向山下一看,看见好几个人正在往平原上走去,他们的喊声断断续续地顺着风传过来,他们喊的是“枣”这个词。

天大亮了,村里一片人心惶惶,都是灾变前夕的景象,村尾那口老井里的水突然上涨,溢出井口,将菜地都淹没了。是谁最先发现老村长出走了的呢?为什么断定他不会再回来了呢?不是有好些人在外头度过了莫名其妙的几天,后来又回到了村里吗?他毕竟是一村之长嘛。我们同邻村关于用水的争端还要等着他来解决呢,这种争端除了他之外谁都会束手无策。树才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迎风跑,绕着村里兜圈子。我听到她也在喊“枣”这个词,她喊的是她丈夫吗?树才大概回来了,不肯露面。

“阿牛这种人,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去操心的。”

说话的是顶针老娘,顶针老娘是老村长的女人,她竟然没有到山下去寻找老村长。

“老村长丢不了的,过两天就会回来,您说呢?”我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只有我知道,他根本就没出走。”顶针老娘说话时看着飞跑的树才女人,若有所思。

“那么,他在哪里呢?他为了考验我们才躲起来的吗?”

“你睡觉时留一只耳朵值勤,不要睡得太死,老村长会来喊你的。”

顶针老娘坐在枣树下面纳起鞋底来了,随着她低头、抬头的动作,她那顶黑绒线帽上的小球一颤一颤的。与此同时,村里的好几只狗发出惨烈的叫声。也许这件事是她同老村长的合谋?我突然记起来昨天夜里,是她喊我离开的。她凑到我耳边,说有人在后院那里等我,等了好久了,那人是外面来的,谁也不认识。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邻居树才的声音。

我喝完第二碗稀饭时,货郎就进屋了。货郎放下担子,那担子里头是空的。他告诉我说在来村里的路上被强盗追赶,他把货物全扔给他们了,这才保住一条命。货郎几乎还是个小孩,十六七岁的样子,他这么老练真让我吃惊。

“可是我们这一带从来没听说过有强盗啊。”

“他们会不会是你们村的人呢?你们这里不是有好多人失踪了吗?”

他那疑神疑鬼的神气令我愤慨,我叫他马上离开我家。他一听这话就发起抖来,腿一软,跪到地上去了。他说他们就在门外,身上都藏着凶器。我走到门口去看,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只黄狗在跑来跑去的。

“你在胡说八道吧?”我回转身来问他。

“你是看不见他们的。他们,隐蔽得很好。”

“放屁!”

他被我这一声吼吓得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觉得这孩子不像在装假,有什么事发生过了。为保险起见,我闩上了门,坐在家中静候。他见我闩门,便放了心,从桌子下面出来了。他走进厨房,从锅里舀了稀饭,站在那里喝。他从容的举动同刚才判若两人。

“货郎,你是哪个村的人啊?”我打量着这小子。

“我不是村里的,我是县城的人。”

他头一昂,竟然显出一种傲慢的神态来。他责备我不会过日子,说喝稀饭应该吃咸萝卜。他的态度令我迷惑。我的房子给这小子提供了什么样的安全保障呢?他刚才不是吓得半死吗?门虽关着,外面的喊声和狗发出的吠叫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我仍然被灾变的氛围围绕着。因为这,我不愿同货郎抬杠了。

他是从去年来我们村的,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小伙子的脸也像桃花一样红喷喷的。他卖日常用品:梳子、镜子、勺子、筷子、面霜、肥皂、灯芯、火柴之类。我们总觉得他看着面熟,可没人记得起在哪里见到过他,又因为面熟,村里几个老娘便对他心生怜爱,抢着留他在家中吃饭。吃过两次饭之后,老娘们就对他失去兴趣了。那个时候顶针老娘对我说他像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在她家里东张西望的,还趁她没注意去翻她家的箱笼呢。现在他一月来一次,村里人冷冷地接待他,买了东西就没人理会他了。

我盯着他喝稀饭的侧影,脑子里生出一些疑问:他是不是某个失踪的人在外面生的儿子呢?他到底长得像谁呢?

“你说你是县城里的人,你住在哪条街上啊?”

“我们县城在东边,城里没有街,只有地堡,我们都住在地堡里头,那里头最安全。你见过地堡吗?没有?你应该见见才好。”

我脑海里出现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坟头。顶针老娘在门外叫我,我起身去开门。

“记住,留一只耳朵值勤。”她将食指竖在鼻子前面说。

顶针老娘走得极快,显出同她年龄不相称的活力。她走着走着脚就离开了地面,她的姿态像是腋下生有看不见的翅膀。我眨了眨眼,居然看见好几个妇女像蝗虫一样在菜园那边飞来飞去的。她们飞得不高,但她们的双脚的确离地好几尺。那几个女人都是本村的,她们家都有丈夫或儿子走失了。在那段时间里,她们中的两个人将嗓子眼都喊出了血呢。那么她们现在这种情形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失去亲人的事是很值得怀疑的?

我回到房里,想问问货郎关于地堡的情况。我走到厨房里,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地下扔着他剥下来的鸡蛋壳。窗户没打开,他是怎么出去的呢?他连货担也挑走了。我坐下来想这几天里头发生的事。似乎是,围绕我的一切都带有某种目的,只是我猜不破那目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是老村长失踪的第三天。一大早,我就看见乔村的人在小河边上比比画画的,我感到这帮人要动手了。然而枣村的人并不关心这个。那些人就聚集在下头,一目了然,可村里人就当没这回事一样。紧张和焦虑并没有消除,第三拨出去寻找老村长的队伍又下山了,狗呀鸡呀还是叫得人心惶惶,但我看出来这一切都同乔村的人无关。也许我们村的人认为,水源的问题已经很不重要了,因为可怕的灾变正在迫近吧。

我觉得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将这种预感写在脸上,只除了我这个闲汉。自从树才出走之后,枣村就只剩下我一个闲汉了——枣村人是闲不住的。有时我也想过要不要出走的问题,我一接触这个问题马上就得出了结论。我住在祖先留下的破房子里,我生活在先人给予我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记忆之中,门口这棵永不衰老的枣树庇护着我,这一切,使得我对任何事都可以满足于一知半解。从一开始,我就是村里的一个外人,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位置,即使脱胎换骨,恐怕也做不成哪怕满菊姑娘这样的人了。我设想如果我出走的话,走不到上十里路就会因惊吓而返回枣村。不是因为缺乏好奇心的支撑,实在是缺乏先天的元气。缺乏元气也是我不知不觉选择了闲汉生活的根本原因。我每天到地里胡乱弄一弄庄稼或蔬菜,如果碰上青黄不接没有东西吃,我就去别人家讨。我们枣村是饿不死人的,不管你去谁家讨,他都会让你得到满足。每天我都坐在自家门槛上观察枣村,这是我爹妈临死前给我下达的任务。爹爹说过:

“阿牛这小子什么也干不了,可将来说不定会成为枣村历史的记录人呢。”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听了这话心里窃喜,从此便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很早(十五六岁吧)就看出来,我们村没有什么事是一目了然的,我从来弄不清那些事背后的真实含义。不过我的记忆力极好,大大小小的事件,来龙去脉,我一律记得清清楚楚,难怪爹爹说我会成为记录人呢。比如说老村长吧,我记得他好多年以前去县城时带走了村里的村谱,说是要让县城的一位老前辈看一看,提提修改意见,因为那位老前辈的父亲是从枣村流落出去的。老村长回来时却没有带回村谱,他将它丢失了(也许留在那位老前辈家中了)。失去了村谱的枣村并不恐慌,因为有老村长在嘛。现在老村长不见了,枣村人成了无根的人,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恐慌吗?还有林师爷,口口声声说他是被出走的儿子打成了残废,可我曾撞见他从悬崖上往下跳呢。虽然下面有厚厚的茅草,悬崖也不高,可他为什么要那样干呢?林师娘在家中任劳任怨,她对丈夫的情况并不绝望。那一回,村人将奄奄一息的林师爷从西边运回来时,她显得异常激动,跳上跳下地忙碌着,好像从此找到了生活目标呢。

外面刮的是南风,枣树叶子在风中欢快地议论着什么。一名乔村的老人过来了,他在我家门口站住,将烟斗塞满烟叶,不紧不慢地点燃,抽了一口,说道:

“你们这里中午要断水了,乔村在制造危机呢。”

“要是我们老村长今天回来了呢?”我底气不足地说出这句话。

“断水的事正是你们老村长的主张。”他正色道。

“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想,他改了主意了。”他的口气缓和下来,“这么多年都维持下来了,他突然釜底抽薪。我们乔村,并不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枣村人在恐慌中开始打井了,一共打三口,其中一口井就打在枣树下面。

我坐在堂屋里,打井工鱼次一脸苍白地走进来要水喝。他拿杯子的手抖个不停。

“下面没有水。”他说,“越往深处打我越害怕。”

“怕什么?”

“怕那些树根啊。那哪里是树根呢,都是一些穴道,你可以进去,顺着它弯弯曲曲地向前走。当然,我是不敢走得太远的。”

他想站起来,可是反而跌倒在地了。他牙关紧咬,抬起手指着窗户那里。

窗户上并无任何异样,我焦急地喊他:

“鱼次!鱼次!”

但他还是倔强地指着那里。

啊,我明白了,是枣树的影子在窗户上晃动。他想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离开后,我才记起他是跟着姨父生活的孤儿。他原先是有父母的,父母将他送到姨父那里学打井,然后他们就双双离开了枣村,再也没回来。

“要是三口井都打不出水来,该怎么办呢?”我反复地想这件事。我无意中瞥见一名在灌木丛上面游走的枣村妇女,她那从容不迫的姿态解开了我心里的疑团。她双脚一落地,就快步朝这边走过来了。原来是顶针老娘。

“井下没水。”我告诉她说。

“这种地方,你以为真能打出水来啊,告诉你,这是山坡,这里只有一点点泉水流下来。鱼次是个好孩子,他明天还会来继续工作的。有没有水,一点都不要紧,乔村的人就怕我们打不出水来。你看这枣树,它的树干在我们村,可它的枝叶全伸向乔村那一边,乔村人心里明白着呢。”

其实,顶针老娘心里也明白着呢。老村长虽然不在了,枣村的这些妇女不就是村里的主心骨吗?这位老娘从来也没同大家一起出去寻找过她丈夫,她连乔村人的心思都搞得清清楚楚,对于丈夫的事当然早就预料到了。她说:“他根本就没出走。”也许这棵枣树就是他的祖上栽下的?我问顶针老娘。

“是先有枣树,后有枣村。”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玲哥进来了,哭丧着脸。他诉说道,井打到八米深的处所,居然遇到了岩石,真让人万念俱灰啊。他觉得现在应该准备逃荒了。

“请来的两个外地的打井工早跑得没影了,连工钱都不要了。”

玲哥的眼里像蒙着一层雾,他口里嗫嚅着说到家中食品短缺的事。

顶针老娘在我身后发出刺耳的冷笑,刚才我明明看见她出去了,怎么还在屋里?

“打井工跑得没影了,你不会跟着跑吗?你还留在这里?”她斜眼望着小伙子。

“是啊,我怎么还留在这里?我真是个……我真是个……”

他悔恨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站在门口,看见鱼次又开始下井了,他还朝我招了招手呢,他的情绪转换得真快。只有我们枣村人才会这么灵活吧。

如果先有枣树,后有枣村,那时的枣树是什么样的呢?如果仅仅是一株幼树,我们的祖先就不会将村子取名为枣村了。那么,枣树从一开始就是参天大树吗?我们这里不是枣树的产地,没人能说得清枣树的寿命有多长。我们关于枣树的知识其实是从一些路人那里听来的。我想,在那个时候,第一代枣村人也许连树上的枣子都不敢吃呢。有过一位祖先从枣树上跌下来发了狂的传说,所以后来一有人失踪,村里人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古树的影响。然而始终繁茂的树王之下的村子,是一天天颓败下去了。村民既猥琐又羸弱,每个人的心理都日见黑暗和阴险,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这样的村民在危难之际口里喊出的却都是一个“枣”字,这种事该如何解释呢?他们认为是枣树拿走了他们的亲人吗?也有可能他们口里绝望地喊着“枣”,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但他们心底并不绝望。或者在表面的颓败之下,古老的枣村里头有某种东西正暗中同枣树一同生长?每天,我站在自家门口看枣树,我看着看着眼睛便发了直,脑子里浮出一些荒诞的、从未有过的念头,以及从未有过的人物。比如我总是想到这样一个人,他是一名乞丐,住在下面的平原上的洞穴里。那不是固定的洞穴,而是一些我们的眼睛看不见的点。他自由地在那些洞里钻进钻出。他的形迹令我想起“穴道”的事,我认为他是精通这里头的奥秘的,我羡慕这名面目模糊的中年乞丐。

后来我又问了鱼次关于“穴道”的事。他涨红了脸,不知道要如何形容。

“是一些三角形的洞,不,是扁圆的。人在里头没法直起腰,要爬着进去。爬不多远,就会感到窒息。还有,你一进去,就不想退出来了,所以要早点退出来。”

那么,那种洞穴里头到底有什么吸引着人呢?

“人在井下时,心明眼亮。”

这个口齿不清的家伙只会这样说。

山下的平原上有很多村落,不过将村子建在半山腰的好像只有我们枣村。我们的先人是多么狂妄啊,为了什么呢?既不方便又不实惠。这座山多岩石,土壤瘠薄,村人每天还得到山下去种地,来回四五里路。就好像是先人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今天的败落。我只要一想到枣村的前途就头昏——断水断粮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一些木屋的柱梁已被白蚁蛀空,眼看要坍塌,村里的主要劳动力越来越少……尽管处在这样的情形中,我们的人并不羡慕平原上的富足生活,失踪的那些人也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上的东西而出走的,他们同大家一样,对那种事看得很淡,得过且过是他们一贯的生活态度,因为他们血液里头也流淌着先人的狂妄。似乎所有村人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出走的,只是说不出来而已,他们认为那种东西同枣树有关。失去亲人的家庭成员在昏沉的夜里来到原野,看着那个大而圆的月亮,据说在他们的心里有小兽的爪子在抓挠,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每个人都想跑开去,跑得远远的。然后他们当中忽然有个人喊出来了:“枣啊……”而其他人,也就自动地附和他了。有时候,那声音响彻原野。在喊声中,出走的冲动就消失了。这古树,败坏了枣村又挽救了枣村,据村谱上记载,它的根远远地伸向广大的平原。村人的怯懦和狂妄、保守和莽撞、清醒和迷幻,都是由于它的赋予。

断水的事终究没有发生。乔村的人在犹豫些什么呢?这些鬼鬼祟祟的邻居,必然有他们的打算,他们是那种每走一步棋就要看四五步的人。井还在打,可是有口井被封起来了,是外地人打的那口。那人往下打了十几米,遇到了空洞,就掉下去了。井上的人还听到他喊了两声,他喊的是“爹”和“妈”,他的声音似乎相当镇定。由于设想不出井下的具体情况,只有将那口井封掉。外地人的同伴说,他前一天就预感到自己要遇难,还将自己的衣物托付给他了呢。另外两口井仍然没有出水。我看见乔村那位老人的身影出没在小河那边,也许是他阻止了断水的行动。今天我打算到顶针老娘那里去蹭饭吃。

我走进老村长的家便吃了一惊,屋里有很多乔村的人。其中一个驼背的高个子在大声说话。

“我们不想把事做绝,我们要为我们自己的生计着想。枣村的老村长设下了这个陷阱,谁又猜得中他的真正的用意呢?”

他似乎很苦恼,他用一只手支着尖下巴在苦思苦想。他这一说,其他人也皱起眉头在那里想心事。顶针老娘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随她走到厨房。

她向我亮出空米缸,说已经无米下锅了。说话间前面房里就打起来了,乔村人发生了内讧。顶针老娘塞给我一块面饼,叫我从后门跑掉,说:“这些杀红了眼的人看见你,你可就没命了。”

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个女人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呢?乔村人干吗在她家里聚会呢?

有人叫我的名字,是一名外地人。外地人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包袱里头大概是他的衣物和用具,他请我替他保存,说是十天之后他的家人会来取。

“我要下井,这一下去,就不会上来了。”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前面,很严肃。

“那你还下去啊?”

“你不懂,你不懂。”

他将大包袱往我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他的背影很悲怆。

我走到家门口时,看见鱼次从井沿冒出头来,满脸是血。

“鱼次,鱼次,你怎么啦?!”我问。

“我又从那里头退出来了。”他苦笑了一下,“幸亏退得快呀,我要是再往前走两脚,你这会儿可就见不到我了。你告诉我,这是不是老村长的主意?”

“你说什么?”

“有人说是他撺掇乔村人断我们的水。我想,他一定预料到了我们会打井的吧。”

这个小孩真了不得,对事情的原委考虑得这么深,大概枣村人生来便有这本领。他看我夹着大包袱,就提议我将这包袱扔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那外地人的本意。

“他是被你撞见,怕你追问,才用家人来搪塞的。他才不在乎家人呢。”

他夺过我手里的包袱就扔在路边,后来想了想不妥,又捡起来,扔到那边的茅草堆里。

“这才是它该待的地方。”他说,“我爹妈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我。”

鱼次随手扯了路边的一片野麻叶子擦脸上的血。我问他下回还去不去井下,去了之后还钻不钻洞。他听了我的问题,脸上显出很没有把握的表情。

“我不知道啊,这种事,说不准。我感谢我的爹妈让我学打井。”

原先的三口井没有出水,村里人又请了工匠来另择地点再打了三口井。有一口就打在我的屋后,我在昏睡中听见窗外忙忙碌碌的声音,是那些做小工的在说话,他们要在这口井上头修一个很体面的井座。我想,还不知道井里有没有水呢,就忙乎起来了。昨天下午我就听说乔村人已经放弃断水的方案了,为什么枣村人还要瞎忙乎呢?我走到窗前,看着枣树的枝叶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得又一次感到,枣村人的心思太深了,这些颓败的房屋里头孕育的,是一些妖魔化的情绪。我的爹妈对我完全估计错了,我能记录一些什么呢?不过是某种假象罢了。他们不应对我这样的儿子抱希望。此刻我隐隐约约地想起了妈妈的样子。天色微明之时,她是窗前的一个影子,我看不见她,却知道她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木板床上的我,那是我六岁时的事。我的父母不属于失踪者之列,他们公开宣称到县城里去了,然后就在那里死于狂犬病,是他们自己养的狗将他们咬伤后发病的。我的一个叔叔在那边照料,他们不让别人通知我。我现在回忆关于他们的那些依稀模糊的事,觉得最大的谜中之谜恐怕是我自己呢。

“阿牛,你对枣村应该有信心,老村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顶针老娘又挎着针线活过来了。

“我?村里最无关紧要的人物就是我了。”

“是啊。所以你才可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嘛。像我这样的人,每天夜里都住在铁笼子里头,我、我,啊……”

她用一只手抓住胸口的衣服,满脸痛苦地往地下坐去。我想扶她起来,她不让,过了一会儿她自己缓过气来了。她告诉我说:“我不能想那些事,哪怕那些事过去很久了也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一直以为她是……可她不是。此刻她的背影是多么苍老啊。

做小工的田儿过来讨水喝了,他涨红着脸,显得很兴奋,大概是因为找到了事做而兴奋,不过又好像还有些其他的原因。打井这事是枣村人生活中的大事。

“这个老巫婆,”田儿放下杯子,指着顶针老娘的背影说,“村里的事现在全是她在捣弄。我听爹爹说,乔村的人天天在她家里开会。都知道这地方没水,可我们就是要打井,一直打下去。这是顶针老娘在她家对乔村人说的,又有人说是老村长的意思。”

“田儿,你喜欢打井这活儿吗?”我问他。

“我?我不知道。他们叫我,我就来了。我在那边弄水泥,我想起了妈妈,心里想哭。”

“为什么呢?你又没有远走他乡!”我感到很诧异。

“可这活是打井,井一打好,我还能不下去吗?一下去……”

他摆摆手,掉头就走,因为工头在那边骂他了。

田儿的母亲常年瘫痪在床。是谁让这些人中了邪一般往井下钻呢?

我学会了睡觉时“留一只耳朵值勤”(顶针老娘告诉我的),我将自己抑制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于是老村长的声音就在黑暗中响起来了。他似乎在墙壁里头讲话,嗡嗡嗡的听不太清楚,可我不知为什么断定他是在同我讲枣树的历史。他的话里头有些这样的词——“秋风”啦,“钻探”啦,“悬崖”啦,“梅花”啦,“垦荒”啦,“白蚁”啦,“人口流失”啦,“地裂”啦等等。他甚至含糊地说到一种什么理想。

每当我用力醒过来,高声呼叫“老村长”时,他就沉默了。深秋的墙壁冷冰冰的。

我只好强迫自己重新入睡,因为我渴望从他口中听到某个关键的词。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就要想出那个词来了,它火辣辣地在房间里的黑暗中游走。这样的夜是希望之夜,我甚至听到枣树的枝叶从窗口那里伸了进来,同我一道倾听呢。有人进屋来了,是顶针老娘,顶针老娘将一本小册子放在我枕头下面了。我问她:“这是村谱吗?”“是啊。”她说。

每天,我都要重复这种事。我想着枣村,从前的枣村就出现了。那不是半山坡上的一个村子,而是悬崖上的一个鸟巢。鸟巢被它的主人遗弃了,里面住满了山蚁。我知道这些山蚁就是我们枣村人。大风吹来,鸟巢摇晃得厉害,枣村人死死地攀住巢里的那些棍状物。

“村谱里头写了鸟巢的事吗?”我问顶针老娘。

她正弯下腰到我的床下面找东西。

“当然啦。你刚才已经看见了啊。”

我再去想枣村时,鸟巢就不见了,冰雪覆盖了这座山。枣村人移居到了山下的平原上。这是些极为矮小的黄种人,他们的家是通向地下的一些深洞。一旦他们的身影隐没在那些洞里,他们很久很久都不出来。

“我们是什么时候移居半山腰的呢?”我问顶针老娘。

“地震那一年。因为泥沙堵塞了所有人的家。”

在夜里,枣村的历史给我带来无尽的惶惑!

“阿牛,阿牛,你都记下了吗?”

顶针老娘为什么也对我寄予这样的希望呢?我将脑袋偏向有枣树枝伸进来的窗户的那一边,听到那些紧张的枝条在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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