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只是几个骑着摩托跑到灾区去的看客，偏偏在一次余震中，停在路边的摩托栽下了悬崖。
曾宪脑子嗡地一声炸了，彻底呆在驾座上。那三人是怎样离开的，到哪里去了，他丝毫不知。
他心里充满了绝望。真是老天不容啊，老天知道你是出于自私，知道你救的不是灾民，而是自己，所以才出现了这么三个混蛋。前面那么多车他们没碰上，却偏偏碰上了你！原来，老天绝不会垂怜所有罪恶的灵魂，就在你伸出罪恶之手的那一刻，你已经丧失了一切机会。
曾宪彻底坍塌了。
曾宪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他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然后给谢芹写了一封信。
谢芹看到这封信时，已经过了好几天。
地震第二天一大早，尹老三就给谢芹打电话，要她一定过去帮忙，说他买了很多的米和菜，要做成盒饭往都江堰送。谢芹完全没想到尹老三还会有这样的义举，便立即答应了，安顿好宇儿和盈盈，就一路来到文化公园儿。只见，茶铺的房檐下挂了一幅标语：我们在一起。原来，这是尹老三特意找那个叫余染的书法家写的，今天一早就挂在这里了。尹老三觉得，这一定是余染这辈子写得最好的几个字。
毕慧与尹老三和那看游船的小伙子早到了。毕慧正忙着洗菜，尹老三和小伙子正在外面垒临时灶台，见了谢芹就说，你去切肉，等把锅架好了你就炒回锅肉，炒菜算你的，毕慧负责煮饭，一共做两百盒饭。谢芹忍不住说，没想到你会这样。尹老三笑道，应该的，我们小区门口卖包子那两口子，昨天就停了生意，只做盒饭往都江堰送，人家还是骑三轮儿去呢！
谢芹去洗手，毕慧把菜筐挪开，让她洗。谢芹见毕慧像变了个人，就说，谢谢你昨天发的短信。毕慧脸一红，笑了笑，却说，给你说，我那短命的赵旭和唐五儿都去当志愿者了，昨天下午就去了，晚上给我打电话说，这几天不回来了，要在都江堰救人呢！谢芹从毕慧的语气里，能感觉到从心底涌出的某种自豪。
原来，地震当天下午，唐五儿和赵旭相约去都江堰看热闹。两人在人和车的大杂烩里挤了许久，才走出西延线，虽依旧是车山人海，但比城内要好了许多。两人正愁搭不到去都江堰的车，却见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师傅坐在车里抽烟。赵旭说，你看我的，老子保管叫他自愿免费送我们去。两人走过来，赵旭对那师傅说，我们两个急着去都江堰救人，等了好久都没找到车，你是不是送我们一趟？我们多给你钱！
那师傅听说是去都江堰救人的，立即扔了烟头说，上来，我送你们，哪还要啥钱？
两人上了后座。唐五儿忍不住用手指捅了一下赵旭，悄声说，我们真的去救人？赵旭轻轻一笑，也悄声说，你当你是好人？你就真救了人，那人要晓得是被我两个救的，还不气死他？
一路到了都江堰。
一下高速路，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把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好多房子都塌了，没塌的几乎都东倒西歪。到处都有人哭爹叫娘，好些人的尸体就横陈在地上。
车子刚下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朝他们扑过来，几乎连滚带爬地到了跟前，一下跪在路中央，嘴里大声哭喊，救人啊，救救我妈呀！我妈被压在房梁下了呀！师傅立即停了车，率先下去把那女人扶起来。唐五儿说，我们也要去？赵旭说，下去看看。两人也下了车。女人拉上师傅就跑，唐五儿和赵旭也跟着一起跑过来。到了一处废墟前，女人停下来说，就是这里。
这里已掏开了一个坑，坑里两个浑身泥污的男人正想把一条水泥大梁抬起来，哪里抬得动，大梁下露出一条腿。一个男人见又来了几个人，就带着哭腔朝里面喊，妈，你忍到起，有人帮忙来了！赵旭这时看见，两个男人手指已完全磨破了，心里突然一软，第一个跳进坑里。唐五儿和那师傅也跟着跳下来。几个人捧住那大梁，赵旭喊了一声，起来！几个人一起用劲，竟把那大梁抬离了地，却腾不出手去取压在下面的人。唐五儿朝那女人大喊，你哭个呀，还不来取，老子抬不住了！那女人如梦方醒，立即跳下来，将压在下面的老太婆拖出来。几个人把那大梁放了，七手八脚把老太婆抬上来。到了地面，老太婆的儿子一下跪在几人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恩人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那师傅说，你快起来，快把你妈往医院送，我的车就在外面。几个人又把老太婆抬到出租车上。当儿子的叫女人送妈去医院，说旁边不晓得埋了好多人，他们要留下来救人。说完，两人又跑到另一堆废墟旁边，拼命地扒，扔到一边的砖头上沾着他们手上的血。听得里面不断有呼救声传出来。唐五儿看了眼赵旭问，我们还去不去弄？赵旭骂道，都是你****的要来看热闹！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有脸走得开？
两人也过来一起扒砖头。
到天黑时，来了一队军人，几十个人一起围住这堆废墟扒。不一时，又来了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先是对着这堆拼命扒砖头的人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听起来不像平常那么假模假样，似乎突然变得真实了，身上那层外壳也好像被震脱了。说了几句话，那些人也过来扒。赵旭见他们手都破了，忍不住悄声对唐五儿说，老子突然觉得这地震也不尽是坏事，你看那些人，突然就没架子了。唐五儿说，你没听见，他们说我们是无私无畏的英雄，******，我们也是英雄了？赵旭说，去你妈的，你还想当英雄，你我到啥时都是两个混球。唐五儿说，那还扒个，不如趁早走了！你看老子这手，全都破了，半个月摸不得麻将，你就把人都扒出来，到头来还不要靠打牌过日子？赵旭说，你妈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好意思走？要走也要等到半夜，没人注意再说。唐五儿笑道，我以为你真想当英雄呢！赵旭骂道，你那么多废话捞，要扒就使劲扒，等会走了，免得心里不过意！两人说着，合力抬起了一块水泥板，里面恰有一个人，身子动了一下。唐五儿高喊，这里有个活的！两人就把那人抬起来，是个女的，大约三十多岁。女人紧紧抓住两人的手，一连声地说谢谢。赵旭心里突地一热，差点掉下一串泪来。他们把那女人抬出来往担架上放，女人却依旧把他们抓得紧紧的，哭着说，救救我儿子，我儿子还压在下面。唐五儿说，你放心，我们这就去救。女人又说了几声谢谢，松开了手。几个抬担架的女护士飞快地将她抬走，女人却始终把头扭过来看他们，眼睛里充满感激、期待和信任。
赵旭怔怔地说，她那么看着我，老子心里像刀剜样！唐五儿没吱声，觉得心里突然堵了一团东西，想吐。
另一拨护士见两人手上血淋淋的，就要给他们包扎，两人自己扯过一团纱布把手缠了缠，就又去扒。
这时，停在路口的汽车开了灯，灯光把现场照得一片惨白。唐五儿说，******，这灯光阴死阴死的，照得人心里发冷！
大约又花了四个小时，到半夜时分，赵旭率先扒出了一个男孩，用手一摸，身子早就僵了。唐五儿说，是那女人的儿子么？赵旭说，你没见这是在一套房子里，不是那女人的是哪个的？就觉得有些对不住那女人。一泄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坐了好一阵，两人把那男孩抬上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在那男孩身上仔细摸了一阵，就将他装进了一条黑色的袋子，另两人将那袋子抬到路口的一辆车上。那车上已堆满了这样的袋子。唐五儿又一屁股跌在地上说，老子动不了啦，又饿又累！赵旭也坐下来，却没说话。唐五儿说，我咋觉得对不起那女人？赵旭看了他一眼，一下仰在地上，女人的目光似乎一直悬在头顶。沉默了一阵，赵旭说，我咋觉得做一回好人也不错呢？唐五儿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也是，觉得心里从来没这么踏实过。赵旭又问，那还走不走？唐五儿说，你说呢？赵旭想了想说，做一回好人也不容易，平常像你我这样的人，就要做个好人都没机会。那就把这好人做到底？唐五儿说，遭了，你我两个做好人上瘾了！
这时，过来了一路女人，手里都提了水和饼干，都是从成都赶过来的。她们给每人发了一瓶水和一袋饼干。唐五儿将那饼干塞了满满一嘴，差点噎绝了气。
接下来，有人扒出了几大捆钱。唐五儿见那么多钱，心里十分骇异，不由得说，老子要有那么多钱，一定永远做个好人！赵旭却叹了一声说，看来钱也不是啥都买得到，你看这家人，一定是发财人，这一下，那钱还不成了一堆废纸？唐五儿说，死了的人是用不着钱了，没死的人没钱还行？赵旭没吱声，继续扒。唐五儿又轻声说，我们要是扒到钱了咋办？赵旭突然大声骂道，你****闭上你那嘴不行？
天快亮时，两人真的扒出来一堆钱，是放在一只木箱里的，木箱被砸烂了，钱散在一堆水泥残渣里。赵旭一把拉住唐五儿，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像是遇上了一堆屎，不敢接近。呆了好一阵，赵旭才喊，这里有钱！于是就过来了好些人，把那些钱一一拣起来，点数、登记。
两人似乎怕了那地方，不再去那里扒。换了个位置，扒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听见里面有人呻吟，唐五儿大喊，这里有活的！随即，涌过来很多人，拼命地扒，扒了好一阵，却只扒开了一个小洞，再也不敢扒了，再扒，山一样垒在上面的废渣就可能塌下来。一个小个子消防兵试着想从那洞里钻进去，却不能够。这时，现场所有的人都看赵旭，赵旭这才发现，自己比那消防兵还瘦，就把那消防兵一把拉过来。
那洞似乎专为他留的，刚好容他爬进去。借着洞里漏进来的光，他看见一个男人被一堆水泥碎块死死卡住，只有头露在外面。赵旭就要去刨那些碎块，那男人却苦苦哀求他先救他老婆，说他老婆堵在卧室里，听得见她喊，她还活着。赵旭问他卧室在哪里？男人说就在他前面。赵旭这才明白，这人一定想到卧室去，却被埋在这里了。这时，洞口有人递了水和吃的，对赵旭喊，先给里面的人喝点水、吃点东西。赵旭又到洞口去拿了水和饼干，爬到男人跟前，要他先吃点、喝点。男人说，我吞不进去了，肠胃都挤到一起了。赵旭打开水往他嘴里灌，却见灌进嘴里的水竟全都流了出来，只好罢了。赵旭说，你坚持住，我先救你老婆。男人这时吃力地朝里面喊，老婆，你坚持住，有人救你来了！里面真有人答应。赵旭就往里面刨，听得女人在里面哭。那男人又喊，你莫怕，好多人都在救我们呢！那声音听起来很人，全不像嗓子里出来的。
男人一字一顿对赵旭说，我一直在跟她说话，她说她怕。男人的声音像一根绷得死紧的线，随时都要断掉。
外面的人正穷尽一切办法，拼命将压在面上的水泥块往开搬。
将近中午时，赵旭总算摸到了女人的一只手。两只手随即抓在一起，赵旭对身后一直朝女人喊话的男人说，我抓住她的手了，她得救了！
身后却再也没有声音。
就在这一刻，男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随后，顶上掏开了一个洞，很多人相继钻进来。赵旭见女人竟是赤裸裸的身子，就连忙脱了自己的衣裳裹在她身上。女人却一把抱住他脖子哭喊，救我老公，求求你救我老公！赵旭说，你放心，我们这就救他。
等把那男人挖出来，只见他整个身子已被挤成了一张薄饼。是对女人的牵挂支撑他活了这么久。
赵旭躲到一边呆了许久。
三天后，赵旭和唐五儿回到成都。
傍晚，两人一起来到清水河公园。只见公园里挤满了各色各样的棚子，像密密麻麻散在地上的野花。两人虽神形俱疲，心里却有凯旋而回的那种豪迈和壮烈。他们找到了毕慧的棚子。毕慧也刚从茶铺回到这里，见两人浑身脏污，衣服全破了，竟顾不了众人的眼睛，一把将赵旭抱了。唐五儿本想开他们玩笑，却没说出口。毕慧见两人都瘦得脱形了，手指都缠着纱布，就问，你们咋弄成这样了？唐五儿说，扒砖头、搬水泥块救人呢，都破了好几回了！赵旭笑道，咋的，嫌我赃了？毕慧眼里突地涌出两行热泪，看着赵旭说，我老公是英雄了，人家这是心痛嘛！
旁边人听说两人是救灾回来的，一下围了过来，不断说着些敬重的话，还拿来好多吃的喝的，把小小棚子都快堆满了。两人绘声绘色地给这些人讲他们如何救人，讲得旁人不住称赞。
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享受着一种陌生而美好的感觉。毕慧在一旁笑得很幸福，时不时靠在赵旭肩上。
天完全黑了，唐五儿才带着从未有过的满足离开。
棚子里安静下来。赵旭说，老子要洗个澡，你看这一身又脏又臭。毕慧说，这到哪里去洗呀？赵旭说，当然是回家去嘛！毕慧说，哪敢回家？都说今晚还有大余震，那房子到处都是裂口，真要震了咋办？赵旭哈哈一笑说，老子死人堆里都爬过了，在那些垮了的房子里，老子经过的余震还少了？毕慧忽觉得这男人身上有了一股气节，似乎把自己心里窝着的所有恐惧和惊悚都荡去了。
两人一起回到家里。
赵旭要去洗澡，毕慧说，我们一起洗吧，我给你搓背。赵旭笑了笑，心里升起一股暖烘烘的东西。
在一蓬水雾里，赵旭看着女人丰满的裸体，觉得陌生而亲切，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抱了。毕慧突然静止下来，有一种明显的窒息感，就说，你松了，我给你搓背。赵旭哪里舍得松，将女人推到洗脸台上。没想到毕慧却突然哭了，似乎很伤心。赵旭停下来，有些茫然地说，你还恨我？毕慧又突然笑道，瓜儿，老娘是高兴！赵旭哪里听得这话，一把将女人搂了。两人觉得是从未有过的美妙，似乎婚姻生活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此时，屋外悄然下起了雨。那雨，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意，弥漫了这座惊慌失措的城。雨声里，这城似乎空无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