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教产生之前,欧洲已经有了文艺复兴,通过文艺复兴,欧洲人的个人意识开始觉醒。正是这种已经觉醒了的个人意识催生了新教。新教徒主张,抛开神父直接与上帝沟通。这不仅使主宰整个欧洲宗教事务的罗马天主教派的利益受到了直接挑战,更使新教徒将自己置身在了宗教活动的中心,从而彻底背弃所有存在于教徒与上帝之间的一切中介。于是,他们遭到了以罗马教皇为首的天主教会的打击和迫害。为了寻求“没有天主教精神污染”的净土,新教徒乘坐五月花号率先登上了美国大陆。他们把新教的种子撒上了这块处女地。
新教主张自我携进。因而,他们很快完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体系和精神世界的建立。这就为日后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提供了文化支持。韦伯则干脆把它称作资本主义精神。他认为,一定的宗教思想对经济精神的作用是非常强大的;而各个阶层的新教徒,无不认为发展经济具有天然的合理性。韦伯把资本主义的发展归功于资本主义精神的建立,而资本主义精神又直接产生于新教伦理。马克思则认为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是源于生产力的发展,这与韦伯的理论正好相对。其实,他们是看到了不同层面的问题,没有对错之分。当然,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新教伦理非常及时地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最为恰当的和平、自由竞争的理性规范。对美国社会影响巨大的富兰克林,从不避讳自身道德意识里的功利主义色彩,他公然宣称,赚钱才是自己最神圣的目标;路德则认为,上帝愿意接受的生活方式,并非那种以修道禁欲超越世俗道德的方式,而是最好地完成个人在世俗生活中的各种义务;新教大主教劳伦斯宣称,宗教信仰与获取物质完全应该并且能够并行不悖、互为补充,会使美国人的民族性格更富有基督精神。于是,美国的新教徒们,从这些“先贤”那里获得了充足的理由,他们把获取物质与做上帝的选民完全等同,认为,只有通过无限地获取物质才能证明对上帝的虔诚。就这样,美国社会在新教伦理的支持下得到了高速发展。
说到这里,郑云生再次停下来,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苏明看见,烛光里的郑云生显得格外虚幻,像是谁投下的一个影子。苏明心里猛然生出了一丝惧怕。她再一次感到贴在胸口的玉菩萨在轻轻颤动,那颤动里,似有一种遥远的声音隐隐响来,像有一场寒霜洒在遥远的山林里。
这时,只听郑云生说,美国社会的高度发达,为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快速发展的标本,而以新教伦理为基础的美国文化,在与别的文化的种种较量中取得了压倒性优势,并越来越强势。美国文化以获取现实利益为最高准则,不仅促成了美国社会的高度物质化,还带动了全球性的发展潮流。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不可阻挡的世界性主流,那就是发展。美国的发展是建立在新教伦理之上的,而新教伦理的核心是个人意识的彻底彰显,是让人的一切力量得到充分释放。有了这一点,你即使不想求得高速发展都是不行的。我相信,任何一个由强权主导的社会,或者说限制个人行为、忽视个人意识的国家,都不可能取得美国社会那样的发展。这一点我不想说得太多。我其实想说,当我们将发展视为理所应当的时候,我们已经身处险境了。什么是发展?发展无疑是一个一直向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将努力挣脱一切制约发展的因素,无论是思想意识还是客观条件,在我们的努力之下,终会变得越来越适合发展的需要。我们一直处在一个认识的误区,以为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是必然强大的。其实这是多么荒唐可笑,我们的强大最多只能对应另一个不够强大的民族,也就是人类自己,超出这个范围,你的强大将是另一种软弱。新奥尔良的那一场飓风,不是跟高度发达的美国社会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吗?那么多钢筋混凝土浇铸而成的高楼,顷刻之间化为废墟,难道这不是某种规律的显现或警示?
这时候,郑云生的表情里隐含了一种无奈和讥讽。苏明忽然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内心早已冷却的男人,他需要温暖。我能温暖他吗?或者他需要我的温暖吗?他是不是一部再也无法起动的机器?
郑云生说,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当发展成为世界性的主流时,它已经打破了平衡,这是一个最为可怕的现实。我们知道,任何事物都必须有着相对立的另一面才有存在的条件和理由。而你消灭了对手,其实也正在消灭自己。我一直无法想象的是,我们沿着向前发展的路一直走下去,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当发展成为主流的时候,它已经失去平衡了。好比我们修造高楼,你可能会打下你认为最牢固可靠的基础,但那基础只能在某一点上保持平衡,而你却无休止地往上修,那楼一定会在超出平衡之后的某一点上彻底坍塌。因此,我要说,正是美国的新教伦理所产生的发展的理念,带动了全世界向前发展的巨大洪流,它正在将人类带向绝境。而这一主流是不可阻挡、不可逆转的。
郑云生直了直身子,拿过茶几上的杯子一饮而尽。他看了看窗外,那月光似乎有了一种陈旧感,那树梅花也像是开在另一段岁月里,便觉得自己是隔着一道时光的帘栊,在看那月亮和那梅花。
苏明却觉得一片迷茫,而贴在胸口的玉菩萨还在颤动,那一丝遥远的声音正慢慢逼近。
这时,苏明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你那是末日论的另一种版本,不过我觉得你说得有理。难道真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不是提出科学发展观来纠偏嘛?
郑云生苦笑道,除非找到新的平衡点,但即使有新的制约因素出现,我们也一定会快速地消灭它。你想一想原始宗教伦理所遭遇的种种尴尬,你就不会对任何传统力量抱任何幻想了。
苏明听见那声音,似已进入到那片月光里,正在将这里缓缓围困。她不无惶惑地说,真的不可救药了吗?
郑云生再次靠回到沙发上说,一切传统的和现实的伦理规范都无法与之抗衡,我们需要另一种力量。
苏明微微一懔,立即追问,什么力量?
郑云生说,一种必须超越精神文化和宗教伦理的力量,必须突破上帝和佛所到达的高度。我们知道,佛主张向内看,因为向内看会使我们开悟,但是我们却长了一双始终向外看的眼睛。这双永远向外看的眼睛,使我们看到的总是物质,我们便会产生求取的冲动。佛在这里遇到的难题是无法破解的。除非有一种力量能彻底还原物的本质,而不是佛所说的一切皆是幻象,我们可能会放弃追逐物质的冲动。或者改变我们的生理形态,让这双始终向外的眼睛反转过来。所以,那种力量必须是超时空的,或者超自然的。
一阵沉重而厚实的沉默。在这沉默里,苏明听见,那声音已经混入了那片月光,浸入到每一缕空气里,正在穿透自己的身体。而那贴在胸口的玉菩萨,似在不息的颤动里轻轻碎裂。
她心里一片惶惑。
她看着窗外,那一片陈旧的月光,那一树宿命般的梅花似乎都在碎裂。那满地的月华正在变成一片晶莹的碎片。
而那声音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合围。
她突然觉得,那是玉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