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镜子的年龄比苏明还大,是父亲跟妈结婚时买的。苏明却第一次在镜面上看见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这使她心里微微一寒。看来妈真是老了,这个一辈子都容不下一点脏污的女人,竟然容忍了这镜面上的污渍和尘土。却又怕母亲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边笑一边说,妈,这么冷的天您也不开空调,您要是把自己冻病了咋办?母亲笑说,不是妈有意节约,是闻不来空调那股味道,老觉得是烂红苕的气味,妈就是个用热水袋的命。说着,把苏明按在了沙发上,拿来一只事先灌好的热水袋交到苏明手里。
母女俩一人捧一只热水袋,肩挨肩坐在一起。苏明见屋里虽一切如旧,却再没有曾经的一尘不染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缓慢地经历一种变化,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尘灰正在悄然地淹没一切。看来,这个曾经一丝不苟的女人,已经开始苟且了。苏明心里有些痛,就伏在妈的肩上说,妈,您还是搬过去跟我住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呀。妈却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就快点给妈招个上门女婿呀,不然,你叫我们一老一少两个独身女人在一起咋过日子?苏明一嘟嘴说,妈,您又来了,您生怕您女儿嫁不出去呀,那我随便找个收荒匠嫁了算了!
母亲将茶几上的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说,妈给你说正经的呢,等会儿有个学生要来看我,你是认得的,就是那个叫郑云生的,后来考到川大历史系,又读了个宗教学硕士,出来工作了几年,又做生意。不知得罪了啥人,不明不白被弄去坐了几年牢,一来二去把个人事耽误了。等到出了牢房,似乎人也变得聪明了,现在竟然是宗教局的一个处长。人很实诚,我觉得你跟他倒很配的。
苏明脸一红,眼前立即现出一个戴深度近视镜的男人,满脸沧桑,似乎所有岁月的痕迹,都一丝不漏地刻在了那张脸上。苏明大声道,妈,我再不济也不致于嫁给他呀,他都能做我爹了。
母亲扬手打了她一下说,你这是啥话?你以为你还小,我像你这年龄,你都上小学了。再说了,嫁给年长的,人家一辈子把你当小乖乖疼,多好呀。
母亲边说边站起来,开始往饭桌上摆碗筷,一共摆了四副。上方的那只大碗是父亲的遗物,也是摆给父亲的。每年的腊八节都会这样。
苏明要去帮忙,母亲却只叫她去温半壶酒。那酒一样是温给父亲的。苏明就去找到了酒壶,一样是几十年的旧物了,是父亲用了大半辈子的东西。还是父亲一生最爱的江津白酒。时光似乎一下倒回到二十多年前了,感觉父亲还坐在外面的饭桌前,哼着一句常不离嘴的川戏:梁山伯撩衣上了鞍。哼完了就朝屋里喊,娘子,咋还不把你的腊八粥端出来,为夫肚子里的蛔虫要造反了呢!母亲总会抱怨说,你嚎啥子?只晓得在桌子上认碗!我看,是我这资产阶级把你这工人阶级惯得越来越懒了!父亲哈哈一阵笑。笑过了说,你又往酒里掺凉开水了,我闻得到水气哩!
母亲总是悄悄往父亲的江津白酒里掺凉开水,怕他喝多了,却从未逃过父亲的嗅觉。
苏明正要把温好了的酒拿出去。母亲却进来了,开口就问,你往酒里掺凉开水没有?苏明说,还掺呀?母亲正色道,这是原度酒呢,多烈呀,要不掺水,喝下去咋受得了?说着,母亲拿过那酒壶,一丝不苟地倒出了一半,再把早备好的凉开水掺进酒壶里。
苏明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来,她似乎一下子读懂了父母的全部生活。
再次热过之后,苏明把那酒壶捧出来。母亲正把那张苍老的红木椅子端端正正放在饭桌上方。二十年多年前的景象一下子复活了。当时,父亲就是坐在这张红木椅上,喝下了一碗腊八粥,吃了半碟酱肉,掺了凉开水的江津白酒还剩下一半。父亲讲了好几段笑话,都是他们厂里的。这时,父亲又说开另一个笑话,说他最近收了个徒弟,是个重庆人,很老实,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女朋友。有人就把他介绍给了另一个师傅的徒弟,那女娃子也是个老实人,两个一见钟情,就把事儿定了。有一天,那女娃子把他领到家里,远亲近戚都来过了目,都觉得很般配。女娃子的妈就把女儿叫到一边说,要他现在就改口叫妈。偏偏那家伙是个怕羞的货,老不好意思叫出口。女娃子自然要逼他叫,他索性跑到灶房里,躲在灶门前烧火。房梁上正好挂了许多腊肉,是那女娃子的妈自己养的猪。那家伙一边往灶洞里添柴,一边抬头看那腊肉。恰这时,女娃子的妈走进灶房来了。小伙子突然灵机一动说,妈,你的肉好肥哟!这句自作聪明的称呼,差点把那个等着做丈母娘的女人当场气昏。父亲讲到这里,忍不住仰到椅子上大笑。苏明和母亲也笑。笑声里有腊八节的温馨,有江津白酒的辛辣。苏明听见父亲的笑声渐渐变小,再变小,像一道渐渐微弱的光。等那光全部暗淡时,父亲早已逝去了。
父亲留下了半壶掺了凉开水的江津白酒和一碗母亲刚刚添上来的腊八粥。这一切都凝固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腊八节。
母亲看了眼墙上的那架挂钟,对苏明说,再等一会儿,郑云生该要到了。就起身去拿了一只布袋子,说等吃了晚饭就去文殊院给父亲烧纸,一连几晚上都梦见他呢,说他在那边缺钱花。母亲一边说,一边把一大堆冥钱往布袋里装。又说,你爸一辈子只爱钱,要多给他烧些,不能让他手头紧了。
苏明却忍不住去看那饭桌上方,那壶摆在桌上的酒正冒出一缕缕热气,那热气里似乎有父亲的笑脸。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了。母亲正要去开门,却见苏明胸前不知何时糊了一团粥浆,就叫她快去收拾一下。苏明禁不住有些好笑,看来当妈的这回是认了真了,就到厨房用水擦洗了一番。
这当口,那个叫郑云生的早已进得屋来,正和他当年的老师在外面亲热。许是见苏明老不出来,妈就喊,小敏啊,云生来了!
小敏是苏明的小名。
苏明答应一声,这才走出来。郑云生轻轻看了一眼苏明,目光里竟全是那种慈祥的温和,简直就像个长辈。苏明心里不由得一动,想起了父亲的笑,觉得有点温暖。又想起刚才和母亲的对话,不禁暗自好笑。
郑云生正把手里的一大包东西递给老师,无非是些核桃粉、灵芝茶、壮骨粉之类的老年补品。母亲满口称谢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那架柜子里,像是收拣啥稀罕物样。但苏明知道,母亲从来不吃这些形迹可疑的东西,她会等它们全都发了霉时,分批扔进垃圾箱里。
这时,郑云生又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只小盒子,递给苏明,说是一块玉琢的菩萨,是开过光的,是专门到川南一处名寺里为苏明求的。苏明接过来,用手摸了一下那盒子,竟是用丝绸蒙了面的,却有那么一点不真实的质感,觉得要从手里落下去样,就赶快把它放在饭桌上。
母亲见了,把那盒子拿起来,打开来,里面果然一个玉琢的菩萨,一脸慈悲的笑。母亲说,你真是有心了,小敏就该有个保平安的菩萨呢。说着,就把那玉菩萨递给苏明。苏明接过来,觉得手心里立时有了一种感人的温凉。再看那菩萨,那慈悲的笑里似映着一个人影儿。
那是自己的影子吗?
当妈的见女儿脸上忽有了一派虔诚,就把那菩萨又拿回手里,认真地戴在了苏明脖子上。
苏明发现,郑云生一直显得很安静,神情里似有一股淡淡的悲悯和宽容。
说笑了一阵,喝过了腊八粥,就要往文殊院去烧香化纸。母亲叫郑云生同去。郑云生当然愿意,就要开了自己的车去。母亲却不让开车,要走路去。
外面,不觉又飘起一天绵绵不绝的雪来。三个人走在雪影里,觉得是往一个很深的地方走。到了文殊院,早已是院门紧闭,那街上的许多纸火铺都关了门,死沉沉的,像是到了一处幽境。郑云生说,我去叫方丈开了院门吧。母亲赶忙拦他,不要去打搅人家,就在院墙下的香炉里烧了就是了。就到了那个香炉前,母亲拿出备好的一方酱肉,一盅腊八粥,一壶掺了凉开水的江津白酒,再把袋子里的一个纸盒拿出来摆在香炉脚下,充做了一个临时的祭台,把那几样祭品放到盒子上。又开了另一个布袋,全是冥钱。母亲脸色凝重而虔诚,先把那些冥钱点燃,又对着那堆绿阴阴的纸火拜了几拜,就叫苏明也过来拜。等苏明刚要拜时,却又叫郑云生一起来拜。郑云生哎地应了一声,就过来端端正正站在苏明右边。母亲笑道,你该站左边,男左女右嘛,这是有讲究的。郑云生就很听话地到了左边。
苏明想,这个从故纸堆里爬出来,并且当个商人、做过囚犯的家伙,一定知道这些规矩的,一定是故意装出不懂,故意要满足母亲的某种心理。看来这家伙也不容易。不由得偷偷看了看他,见他竟一脸的虔信,心里觉得好笑,赶紧闭了眼拜了几拜。
这时,母亲蹲在地上,小心而虔信地烧那些冥钱,嘴里念念有词,又来看你了,给你拿来了八千万呢,够你花一年了吧?你那边物价是不是也涨了?是通货膨胀呢,还是结构性调整?你看见没有,今年多了个来看你的人,你要觉得不错的话,就给我投个梦,你是家长,你说了算嘛。
苏明忍不住往一边看,却看见母亲投在围墙上的影子,纤细而瘦长,像一根风中的老竹。突然看见另一个影子从墙头慢慢移过来,眼见得与母亲的影子合在一起了,却突然不见了。苏明心里一惊,脱口说道,我看见爸了。
母亲轻声说,我也看见了。
苏明不禁背心里一阵发凉,觉得贴在胸前的那玉菩萨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却听背后的郑云生轻声说,那是我的影子,我刚才去了一趟茅房。
苏明心里突然怨恨起这个男人来。
那雪却下得格外幽柔,地上已有了一层微白。那团渐弱的绿阴阴的纸火还在一明一灭。那雪却紧紧困住那纸火,一连扑簌簌下来,有一团冷而白的光晕不屈地散开来,像一颗不死的心。
说话间,已迫近年关了,这时的成都反而很安静。在几场多年不遇的大雪里,这座经了几千年风霜雨露的城,似乎突然有些大智若愚了,把所有的躁动和浮华,都藏进了那一场场猝不及防的雪,而它自己则躲在一派水气氤氲的寒意里,一任雪飞雪化,落梅成泥,让人误把它当作了一个散淡的看客,却不知道,那骨子里正暗生着一缕缕春气,像酝酿一场阴谋,只消几许日子,便会突兀里淌出一片春色,叫人忍不住跟着它一起放浪,一起经受又一场筋稣骨软的煎熬。
这时节,文化公园却比寻常更热闹。一家文化公司取得了成都大庙会的承办权,正在这里忙着准备。说穿了,就是要搭许多临时商铺出来,再把这些商铺全部租出去,赚一大把票子。似乎大庙会的全部意义,就是为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行商走贩们,提供一个贩卖各种货物的场所和机会。你不用担心这中间有任何风险,大庙会火爆的场景早已使各路商家眼放绿光了,凡是进了大庙会的货色,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无不能卖得精光。有人说,只要是个物件儿,哪怕是死猫儿烂耗子,都能在庙会上卖个好价钱。也不知道那些寻常里鬼精的成都人,一到了庙会上咋都忽然变得瓜戳戳的了,啥都敢买,啥都敢吃,全不顾本钱了。说大庙会是一次大会展,一点都不为过,跟其他会展不同的是,庙会是处心积虑地把文化推到前台,把商业性藏在文化背后。有点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意思,最能迷惑人的。因此上,这成都庙会的临时商铺,要提前半年预订才能弄到手,稍晚一点就捞不到影子。
大庙会一开庙,尹老三的茶铺也要跟着火一段日子。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犯不着去跟组委会那帮人求爹爹告奶奶地说好话。凡是拿到了铺面的商家,都在美滋滋地等着开庙的那一天,像候着佳期一样。没搞到铺面的商家,却不想就此甘心,还在想着法子要挤进来。有的找到那些搞到铺面的人,涎着脸要跟人家合租一个铺子,甚至愿出了全部租金。尹老三的茶铺自然会被这些人看好,先后来了几十拔人,要租了他那茶铺,哪怕只是一小块,开出的价钱却一个比一个高。尹老三当然要动心,心里却清醒白醒,知道这些人开出的价还不是最高的。去年庙会前,就有一个卖年画的天津人,花了两万元租了他这茶铺里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角落,结果,那家伙在不到半个月时间里,卖了将近二十万,刨除年画的成本和场地租金,那人至少赚了十万。今年,尹老三还是只想把那个角落租出去,最好是租给诸如卖年画那样的人,这样不仅能赚一笔额外的钱,也不影响茶铺的生意,而他对租金的期望值是三万元。因此,他还要等,等那个他认为一定会出现的人。
一连几场雪之后,文化公园里开了一片黄灿灿的梅花,那股暗香,像怕见了人一样,总有点偷偷摸摸的意思,你以为它已被风吹了去,却在不经意时,悄悄钻进了你的骨子。还有那些黄得都快撑不住了的银杏,跟这腊梅竟似有许多瓜葛,不仅黄得如同一对亲姐妹,就连那股子韵致都有几分相似。而这两样树种,都只有吐出那片黄来了才会惹人怜爱。
尹老三今天起了个绝早,全因了晚上做的那个梦,梦见在茶铺里踩了一泡黄绒绒的稀屎,回头一看,还在冒热气。便认定今天要见财喜。一想,一准是有人要出高价租那茶铺,生怕去得晚了,放脱了。只草草收拾了一番,到楼下的包子铺里,吃了一笼灌汤包子,喝了半碗稀饭,跟几个熟人说了几句闲话,便急着往茶铺里赶。
眼见得那雪下得越发有理了,还扯出一片轻纱似的雾气,一层又一层,把一座城裹进一派朦胧里,死活不让出来。街上,早已挤得一塌糊涂,正是上班时的小高峰,车子似乎比人走路还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