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是月亮——月亮是天空的白骨头;低头是水——水是江南的冰雪肌肤;水也是江南的性格——温柔中带着刚烈,古板的容颜下掩不住的任性和顽皮。在江南,与水有关的事物有:船——它在李清照的词中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蚱蜢舟(哦,载不动,许多愁);丝绸——它抖动时像极了闪闪的水波。还有女人,理所当然是女人——站立着的一段风情万种的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徐志摩),一个南方诗人对女人知根知底的描绘,尽得水之风韵;还有梦幻——水上的梦幻盛大、连绵而且神秘;还有,河边的垂柳、明月谪在凡间的客观对应物——石拱桥、沉醉在温柔乡里的石码头,甚至天空庞大的身影……在江南,当我说到水的时候,水总是和以上这些具体的事物呆在一起。由水滋生的事物绵绵不可断绝——其中滋生着我的回忆,我清水里的童年——我为了验证水的有无骨头而提了一条扁担,来到河埠头,奋力抽打水的天真的一个瞬间——那劈劈啪啪的声音至今还保存在我的耳朵里,那受伤的水可能至今还记着我的恶念。事实证明,水是有骨头的,当我以蛮横的姿态对待它时,它回应我的是更其坚硬的抵抗——倘若我不是以迂回曲折的方式进入水,求取水的和解,任我手中的扁担何其暴烈,也休想劈开眼前紧紧抱成一团的水。水也是有韧性的,我亲眼瞧见屋檐下水滴石穿的狠劲。很庆幸,我这一生,和水的关系一直不错——我有一个和水亲密无间的童年,也有一个和水(一个隐喻)互相滋润的青年。我一直记得和水嬉戏、玩耍,躲进水里想象和体验着在母亲子宫里的那个古老时刻——整个喧嚣的世界被挡在水面上,我被四面八方的水围困,我屏住呼吸,努力告诫自己,要在水底呆得时间长一点,长一点……在水底,我曾听到水密谋的声音,恐惧和颤栗也曾攫住我。看来幽居在水底,只是诗人的一厢情愿,或者只是一个转喻。而随着年岁增大,我发觉每次呆在水底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愿听凭强大的水蒙住我头,把我摁进它令人憋闷的胸脯。在水面上,我开始高高地昂起头颅——我是在担心水越来越不对劲的那种气味吗?在水乡长大的孩子,少有不会游泳的,而飘浮在水面上的游泳,实际就是身体依傍水的飞翔。在宽阔的水面上,天空倒映在水中——蓝天和白云相得益彰,人在水上的飞翔就会更加自由。但是,这种自由自在的飞翔,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已经彻底中断。江南河水生锈,八百里水乡的水在灯红酒绿中无声息地翘了辫子。“那么多河流从容撒谎/我一个人的悲伤全是白搭”(引自拙作《河流从容地撒谎……》),这是我中断水上的飞翔之后写给水的句子。水无言,水甚至没有悲伤——悲伤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诗人,一个水中的漆黑倒影。而抬头依旧是月亮——一堆白骨在静静燃烧,空悲盛大的忧伤啊;而低头还是水吗?眼前的水,连记忆的一个影子都不是,它只是水的一个谎言。
这一段段划分清楚的河流,全生产队的人家一律种植水草——以便大力发展社会主义畜牧业……我父亲碰巧遇上了一个吃水草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