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娥拉出了床底下那只紫红色的大木桶,稍微用抹布抹了一下灰尘,将床单、被里和被面统统扔了进去,还纤细地撒了一层肥皂粉,就把它放在了道地中央。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潮湿的乡村,丝丝缕缕的水蒸气自地面往上升腾着。经过一个黄梅季节,连太阳光似乎也能拧得出水来了,但也因此,初夏的太阳光显得格外鲜嫩。美娥去河埠头提来两提桶清水,汹涌澎湃地倒入大脚桶里,她卷起裤子,脱了鞋,两脚踩入冷冰冰的水里,她“喔唷”一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被冷水一个激灵,双脚迅速地踩踏起来。大脚桶里随即挤满了泡沫,五颜六色地开放在太阳光下,很是养眼。美娥远远看见我在矮墙边捉蜜蜂,就招手让我过去。她向我招手的时候,两只脚并没有停下来,由于床单夹层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压,一道细细的水流直往她的脑门上冲,水滴滴答答流下来,她的花格子的确良衬衫上就有了很大的一块水的痕迹,紧紧地贴住了胸口。她用两个手臂轮换着擦了一下眼睛,也没有十分的在意。她让我和她一起抬起那只重重的大脚桶,抬到河埠头的那块与水面差不多高的大石头上。水比镜子还要平静,整个蓝蓝的天空,和她的那张俊俏的脸庞倒映在里面。乡村干净的水照见了她的容颜,她发了一回呆。突然,一群小银鱼浮出了水面,镜面碎裂开来,美娥又迅速回到了自己的现实里。她双手紧紧抓住床单的一头,用力一甩,床单铺满了大半条河面。有几条小银鱼噼噼啪啪蹿到了被面上,在粉红色的被面上绝望地弹跳着。美娥心有不忍,就扯住床单一头,往水里一拉,小银鱼又获得了自由。小银鱼游到美娥的脚踝上,轻轻地咬了起来。美娥先是跺了一下脚,往上挪了一级石级,终于还是忍不住脚踝上的阵阵奇痒,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我蹲在河埠头,透过香喷喷的空气,也被她灿烂的笑靥感染了。笑了一会儿,美娥才意识到那只大脚桶随着水流漂远了,才着急起来,赶紧跑上岸,将自家廊檐下的那根晾衣服的长竹竿取下来,细手细脚地用长竹竿去撩水流中的大脚桶。美娥的双脚鲜红得让人生出怜惜,河埠头的细石子、细沙磨得她脚底生疼。奔了一会儿,几乎迈不开步子了,她就索性站定了,慢慢地将手里的长竹竿一寸一寸地放出来,左右扭动着细腰,尝试着将竹梢触及河中央的大脚桶。试了几回,美娥的鼻梁沁出了汗珠。好不容易将大脚桶牵引到河边,她慌里慌张的喊声又让我感觉到很好笑。原来她是要我下去帮她拿住那只不安分的脚桶。我慢腾腾地下到河边,有点不情愿地伸手照办了。美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捶起了胸口,嘴里还“喔唷喔唷”叫个不停——那是她嫁到我们村发生的第一桩和她有关的事情。
我的空间概念一定是河流教给我的。河流不断将我的心灵拉大,不断地用惊奇奖赏我的童年。一条流经我家门口的小河甚至成了丈量远方的一把无限的皮尺……当河流作为绵长的时间出现在我的意识中的时候,我已经从远方回到了自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