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2月,春寒料峭。
在去成都那列飞驰的火车上,我和一位大学同学不期而遇。
此君姓柳名北桐,当时在苏北一座不大的城市里,做着和我一样的政府文化工作。我和他不光是同一个艺术学院的毕业生,还是同样的理论作曲专业,不同的是他比我高两届。在我印象中他毕业时好像要留校的,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回了苏北老家。我毕业时,却因为恋人的原因,远离家乡,应聘到外省的一个文化单位。
一晃就是十几年,天各一方,我一直没见过他。柳北桐上大学时是我们系里最用功的一个,学生时代就发表了不少歌曲和器乐作品。模样长得有些像《早春二月》里那位长衫俊男肖涧秋,乍看起来温文含蓄,不显山露水。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属于那种外表平静、内含激情、特艺术的一类。
毕业十年聚会时,还听我们这一届的同学说起这位学哥毕业后的一些事情,说他毕业以后写了不少作品,在那座城市很有名气、还有一个很有才气的女儿在美国学钢琴云云。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仍然对这个比我们高两届的才子的生活充满了好奇。
我一向不太爱打听别人的隐私,当时对他的传闻也就没怎么在意,没想到竟在火车上遇到他了。
我们俩费了好大的劲,把他调到了我那个软席车厢,就着脆皮花生、乡巴佬鸡翅,我们俩对饮了一夜,那可是整整一大瓶二锅头啊,硬是让他一个人喝完了,最后,余兴未尽的他居然又要了两瓶啤酒。
我那次是以茶代酒,陪他神聊。
那一夜印象太深刻了,我完全被这个分别十多年的学哥吸引住了。
酒后的柳北桐粗犷豪迈、口若悬河,和他儒雅的外表判若两人,我想他当时不是喝多了,就是把我这个久违的老学弟当作了一个忠实的倾诉对象了。那一口苏北普通话在二锅头的刺激下无遮无拦,有恃无恐。他或一往情深、或诙谐幽默;或手舞足蹈、或潸然泪下(和他在一起,我只有听的份儿了,我有些惭愧——你怎么了?你不是挺能侃吗)。他没有谈天说地、谈古论今,而是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个他自己的浪漫故事。
记得我听完后即发出哀叹:“桐哥,嫉妒啊!同样是人到中年,同样是爬‘五线谱’的、同样在文化机关‘混’,你老哥的日子为什么总是风光无限,我们却早已青春不在、提前‘解甲归田’了呢?”
“我的这个鸟性格……唉,可能一个人一条路吧。当然,还有这玩意儿——他手里拿着那个盛酒的玻璃杯很熟练地捻动着——这几年我的所有故事几乎都和它有关系,老弟,不夸张地讲,这玩意改变了我的生活。”
“你说的是酒?”我有些惊讶。
“是的,看起来这只是它妈一杯辣水,可这杯水像神又像鬼,我对它是鬼迷心窍、爱恨参半啊!嗨,这杯中事儿大了。”
“哦……你在学校里好像不喝酒吧?”我脑子急促地回忆着,的确,系里理论作曲专业的那一圈人没人喝酒,书生柳北桐就更不会沾那杯中物了。
“是的,我可是一不小心就下水了呀,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你是不是觉着现在的柳北桐忒俗?是个地道的酒色之徒?”
“你这才叫融入社会,与时俱进呢,桐哥,不是兄弟夸大其词,你的故事可以写一本小说了。”
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度量着这些故事的真实性,他不会是酒后信口开河吧!
“哎嗨!你就别臊我了……不过这些事,你老哥还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纯属个人隐私。哎,‘周主编’,你来写篇小说吧?怎么样?我无条件地给你提供素材,肯定是绝版,本人保证不跟你争稿费。”
我在艺术学院读书时曾是系里一份小报《艺术通讯》的编辑,大家都戏称我“周主编”。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柳北桐居然还记得。我笑了,模仿他的苏北口音说:“哎嗨!要写啊,恐怕也得你自己写。要想把你写活,没有半斤的酒量看样没戏喽。”他也笑了。
刺激——直到他黎明时分醉意蒙眬地在西安下车时,我还望着他的背影在发愣……他就是那个严谨刻苦还有几分腼腆的柳北桐吗?不是亲耳听到他自己的讲述,我绝不会把这些风花雪月、浪漫不羁的故事和他联系起来,大学几年,只听说过他在家乡有一个情真意笃的女朋友,从没听说过他有其他什么风流韵事,酒精真能改变人吗?我将信将疑。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此北桐非彼北桐喽。
应该说,他的建议不无道理,真该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人都有一份与众不同的生活,北桐兄的故事也许真的代表着一个特定的人群,如果将来真写成了一篇小说,可能不少人会在他和他周围的那个圈子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身为音乐人,喜爱文学,这些年也多少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散文、文艺评论之类的小文章,小说却是从来没敢碰过。
光阴如梭,一晃又是十年。
我衣食无忧,知足长乐,在机关里四平八稳,虚度人生。但不知为什么,学哥北桐的故事一直在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
这几年,一个张扬个性的时代终于到来,各种隐私开始曝光,自传体小说、名人传记、回忆录之风渐盛,我开始为柳北桐惋惜。特别是我后来也随波逐流,逐渐接触酒场(这个极具中国特色的人群或者说是景观),而且也朦胧看世界,晕忽忽地醉过几次以后,柳北桐金樽不空的形象愈发鲜明起来,我愈来愈相信它的真实性。
我在想,他的感受、他的想象,为什么总跑在我的前面呢?是性格?是态度?还是我肝功能稀释乙醇的能力比他差?
后来,我萌发了用文字来讲述柳北桐的念头,可我电话打过去,他已经音讯杳然,柳北桐竟然几年前就从他生活和工作的那座城市消失了,去向不明。这种神秘的现象更激起了我对学哥命运的关注。
再后来,我终于把想法变成了行为,从一个慵懒的机关人变成了一位勤奋的访者。我从南方来到苏北,以老同学的身份在他住过的地方、工作过的单位、他常常接触的朋友那里四处收集他的传闻、探听他的消息。
他的故事在那座小城里版本很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些像是很生动真实,有些又像是讹传了。只有一点很一致,就是没有谁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他生死未卜。
“嗨”,这更激起了我写他的欲望。
我想,在我写作的过程当中,没有柳北桐的参与也许并不一定是件坏事。因为这毕竟不是回忆录,不是报告文学,而只是一部小说,一部讲述一个普通人情感、命运的小说。既然是小说,他的故事就只是一条细细的、贯穿始终的线,允许揉入我的想象、感情,允许加进我的虚构、编织,允许我把那一群人的“好事破事”都“栽赃”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文责自负,反正我得到过他的首肯:“哎,‘周主编’,你来写篇小说吧?怎么样?我无条件地给你提供素材,肯定是绝版,本人保证不跟你争稿费。”
北桐兄,还记得你的话吗?别管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宁愿顶着侵权之嫌,也要动笔了。
北桐兄,你非名人、非雅士,也不能定位你是一个酒徒或情圣,但你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既坚强又懦弱、既粗犷又细腻的人;一个执着地追求欢乐、又不断地陷入痛苦的人。你身上那种双重的、相互矛盾的东西不断在吸引着我、折磨着我——哦,我几乎夜不能寐了。
几杯辣酒入喉以后,我的思路竟逐渐清晰起来,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正是一个在懵懂与清醒之间迷茫的饮者吗?不正是一个在艺术与现实、欲望与理智之间徘徊的饮者吗?
西安一别,已近十载。掐指算算,你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还记得那句歌词吗?“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北桐兄,你身在何方?你情落何处?你与谁同醉?
谁来忆你?舍我其谁?
北桐兄,如果你还健在,如果你正隐藏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看到这本晚了十年、有可能谬之千里的书,就权当怀旧吧。不实之处,都是我编的,不当之处,就请你多多海涵了。
(因牵扯个人隐私,故将其真实姓名、地点环境磨砂化。柳北桐系化名,取自谐音“留悲痛”。)
作者
2005年12月30日夜于徐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