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久病缠身,原本清澈的眼睛已如风沙天昏黄的落日没了神采。他沉吟片刻,伸手搀起水溶。
“孩子,人生最大的美德是宽恕。你能为天下苍生放下一己之私,你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林如海由衷地赞道。
“林伯伯谬赞。”水溶起身。当日离京,他的心被仇恨塞得满满的。
一路行来,水溶的心渐渐辖然。
日出东方,田野里的殃苗绿油油映着红日,村夫农女肩挑灌田之水细心耕耘。
日落西山,乡村屋顶炊烟袅袅,老妇抱柴生火映红她沟壑纵生的脸,老黄狗站在村头摇着尾巴等待归主人。一群光屁股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寰宇。
这些极平常的生活场景,看在水溶眼让他备感自责。纷争再起,百姓何其无辜。百缘寺的血已染红了卧佛坡,难道让血浸染天下的土地吗?水溶感受着百姓最平凡的生活,他也说服了自己。此来江南的初衷也改变了。父王、母妃在天有灵,定会理解溶儿的一翻苦心。
“林伯伯,溶儿不想再看到血腥场景。只想带着大师兄回深山修行。”水溶左手下意识地盖住右臂之上的林家印痕,说到回山修行,他的心却虚了下来。
“好孩子。”林如海拍拍水溶的头。转身进了书房,拿出一个黑色的锦盒,递给水溶,“打开瞧瞧。”
水溶狐疑地按下黄铜钮儿,盒盖“啪”地一声弹开,盒里两封信,字迹都是水溶极其熟悉的。水溶先拿起了缘大师所留书信,抖开信纸细瞧。水溶的脸不由得越看越黑,薄唇轻轻下垂说不出的委屈。
“爱徒溶儿如见:天意始然,师徒缘袭七载。今徒儿长大成人,为师有命:自见始书起,蓄发还俗。徒若不依,你我师徒情缘至此,再无相见之日……”一页墨香轻轻自水溶手中飘落,了缘大师寥寥数笔,断了水溶修行之路。
水溶轻咬唇瓣,双眉紧锁。又拿起盒内另一封信。看着封皮上熟悉的字迹,水溶泪雨磅礴,颤抖的手抽出父王、母妃联笔书信。看轻良久,水溶再次跪倒在林如海面前。
“林伯伯,溶儿谨遵父母遗命。”水溶磕头泣泪长流,父母残死,大仇不报,已是不孝。若是再退了双亲所订姻缘,天地间还哪有我水溶容身之处。
“溶儿请起。”林如海拉起水溶,“溶儿,我已命不久长,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你和玉儿……”“咳咳!”林如海又咳了起来。
“林伯伯放心,水溶会好好待玉妹的。”
“好。”
爷两个又说了会儿话,林如海安排水溶下去歇息。水溶走后,他又埋头书案到大半夜才熄了灯,躺在床上心里默默道:敏儿你在天有灵保佑为夫再多活两年,上一代的恩怨是不应该落在溶儿和玉儿身上的。为夫报了水兄的家仇,就与你去团圆。
苏州东北角的一处宅子,灯火明亮。
“国丈,有人夜访林府。”黑衣人回道。
“哦?”李国丈眯着三角眼,脸上爬上笑意,“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可知来访者何人?”
“是位华服青年,像是官宦子弟。瞧其风尘仆仆的样儿,像是远道而来的。”黑衣人揣摩着回道。
“远道?什么方向?”
“京城?”
李国丈点头。“林府可有什么动静。”
黑衣人摇头,“一如既往的安静。”
“继续严密监视。”
“是。”
李国丈背着手在屋里打转,一对狐狸似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林如海在江南政绩显赫,江南百姓齐声称赞,俨然就是偏安江南的土黄帝。前太子若果然和他有瓜葛,他举太子之名振臂一呼,江南局势恐怕难以控制。皇上手里捏着他女儿,算是捏住了他的致命七寸。
中宫久悬无主。当年皇上对贾敏一往情深,他若立林家女子为后,生下儿男继统大统,江南就可永绝后患。只是到那时,我李家就要退出政治舞台。李国丈和太后早有默契,皇上若是再无所出。便将李府三负孙子李茂抱到养福辅养。日后,这天下改姓了李也难说。林如海对秦家称巨,恐怕江南同省将是块难啃的骨头。莫不如用当今的手铲除林家这个障碍,双方一场恶斗,李家或可坐收渔翁之利。
此局,林家之女至关重要。李国丈打起黛玉的主意。
“阿嚏!”京城的黛玉,算子一痒,睡梦中打了个喷嚏。张开眼睛,心儿轻轻一颤。一连多日,黛玉只觉心口压了块沉重的石头,吃不香睡不稳的。
第二日,李国丈亲自到访林府。林如海主动请水溶出来见客。说是林家远亲……谢枫星夜前来投奔。
李国丈打量水溶,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何起见过。
水溶并不回避李国丈的打量,而是直直地回视过去,没有丝毫的怯意。
李国丈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着,时光倒转,眼前的少年像极了当年的北静王爷……水乾。李国丈想想又感觉荒唐。林如海怎么会把水溶引到他的面前呢?李国丈笑笑移开视线。
林如海仍是一声紧似一声咳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林老弟,莫为政绩累跨了身体,身子要好好保养才是。”李国丈奉上人参两盒,“偌大的江南扔给了你,圣上知你担子重,特遣派老夫前来探病。”
“有劳国丈。”林如海凑了斗天气才说道:“不中用了。弟已写好奏呈,劳烦国丈奉交御上。临死之前,我还想见上小女一面。”林如海回头瞧了瞧水溶,“我正想派他将小女接回来送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