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兴华不再怀疑自己的现世冥冥中注定了是来给这个命运多舛的家族弥补造化中份额不足的苦难。猪公陪着他默默流泪,他看着它那双被浓密的睫毛遮挡了视线的眼睛,一直在想:“这畜牲是否也有灵魂和梦想呢?如果没有那就好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早就失去了这些东西。末了,他拍拍它的脑门说:“伙计,下辈子可千万别投胎做人啊。你还是照旧一门心思做猪吧。”
他俩就跟当年代超在荒凉的旅途中与那只肩负爱情使命的藏獒一样的确建立了患难与共的深情厚谊,而且他也开始关注并效仿猪的生存之道:不挑食,不讲卫生,不憧憬未来,也从不怀念历史。
谭兴华越来越体会到时间是骗子,记忆是魔鬼,二者联手就如同魔鬼在耍魔术,能把明摆着的东西化为乌有,并使人深信不疑。
谭兴华不仅不相信孪生将军的史实,就连回忆起自己的过去时也感觉似有似无,一切都像传说中的金财外公,最终都落入了传说故事里的传说之中。院子越来越荒芜,上下厅屋中央的天井中又长满了水草,墙体上的石灰层不堪雨水的侵蚀正悄然剥落,渐渐露出了当年代超用头发挥毫时留下的斑驳墨迹。不期然现出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抽象画卷,隐约可见猎人在举铳打虎,顶笠披蓑的身影在田间躬耕,赤身裸体的男女在丛林中追逐、采集、树交、歌唱。谭兴华与猪公对这些都视若无睹,眼前的穷闾漏屋、颓垣败瓦也无法勾起他的怀旧之情。但是,一封不期而至的信件却似乎激活了这具僵尸,信中的女人用平常的口气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生活中的无奈和诸多不尽人意的琐事。她埋怨说:“那些可恶的男人什么都往我身上塞,就是不塞钱。”
就在猪公忙于交配的间隙,谭兴华斟酌着如何挽回那早已变质的爱情。最后,他在信中用平淡而简单的言辞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思念和牵挂。虽然他没有苦苦哀求,但对方对他的心思了然于胸,很快就回信来直截了当地答复他说:“我即使守一辈子寡也不会嫁到老虎山脚下去。”
这是兴安村末世爱情的一点点尾声。他与她仍旧保持通信,全是亲人之间的日常寒暄和临终告别。她越走越远,从广东到香港,又从香港移民去了加拿大,随着距离的不断增加,她复信的间隔越拉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直到后来的某一天,谭兴华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动笔写过字了,那时他已经想不起当年自己怀揣全副身家追循这个女人的足迹到了那个酷热难耐的海滨城市的往事。
谭兴华到达那城市时正值周末,电话那头的女人兴奋异常,跟他说了许多家常话,最后含糊地告诉他:她周六周日要上班,只有周一至周五才是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
谭兴华没想到世界变化得如此之快,这里已经实施了五休日工作制。他暗自猜想这沿海地区也许与共产主义社会相邻了。
等了两天,到星期一上午,他们如约见面,女人长高了但笑起来还像高中时在教室里那般甜美。她原本臃肿的身体像被大刀阔斧削凿过似的变得凹凸有致了,而且肤色也格外的白皙水灵,看上去一尘不染,吹弹可破。女人把他领到自己的住处,那是一套面朝大海的两居室豪华公寓,屋内光洁如镜,花香扑鼻。两人一同重温了中学校园的美好时光,还记起了许多即将被遗忘的同学名字。当晚,谭兴华把多年来写给她却没能寄出的一摞情书拿出来交给了她。她无暇一一拆阅,只是瞄了一眼那厚厚的信札,登时泪流满面,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和过渡,就在那一瞬间,爱情像炫目的烟花灿烂地爆发了。
一连五天,他们俩形影不离,跟所有热恋情人一样爱得精疲力竭却仍旧兴致勃勃。她带他远足到没有脚印的荒凉海滩上,强迫他学她那样脱光了衣服,像两条扒光了毛的狗在海边相互追逐、摸爬滚打。累了就躺倒下来把自个当腊肉晾在沙滩上任烈日炙烤,并不时往对方身上撒调料抹香油。她为他按摩松骨,给他讲述身体崇拜的渊源和禁忌;她每天煲不同品种的老汤来试探他的口味,还手把手教他玩各种秘不外传的闺中游戏。谭兴华没料到爱情竟是这般花样繁复、内容新奇,他惊呆了,像个十足的傻瓜任她摆布和蹂躏。终于,他到达了崩溃的边沿,跪下来泪水涟涟地向她求婚。她没爽快地答应也不直接拒绝,只是好奇地反问他:“凭什么?”
谭兴华把一扎又一扎脏兮兮的现钞从行囊中掏出来,摆在她面前,不过他小心隐瞒了这些钱的真实来路。女人脸上显现的不是惊喜,她用那种见惯了财富的财会人员的淡定目光注视他,直到他无地自容时,才微笑着说:“这些钱确也不少,如果搁在兴安村兴许够我俩花大半辈子了,可在这人间天堂,别说一个家,恐怕连一间厨房也买不起。”
随后,她又补充解释:“准确地说吧,这个世界其实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她还断断续续地告诉他:这里是道德与伦理的沦陷地,云集的暴发户们无聊至极,居然用优渥的条件把鸡鸭圈养起来当宠物玩耍取乐,从不图它们下蛋孵崽。
至于满大街假模假样的时髦青年和高贵的公主,她则一语道破了天机:混迹于此的全是流氓和二奶。
谭兴华表示难以置信,认为她的论断有失偏颇。女人急了,一跺脚说了:“信不信由你,我就是二奶。”
她所言不假,但谭兴华选择坚决不相信她,两人为此起了争吵。星期五晚上,她性情大变,没来由地对他发脾气,还故意说出许多难听的话激怒他,谭兴华不能领会她的意图,一气之下,正中她下怀:他卷起自己的行囊出走了。
谭兴华发誓再也不会回头,但他的誓言到星期一早上就报废了。因为她又恢复了恋人的温柔面目,在电话里数度哽咽,细细地回顾了他俩在一起缠绵缱绻的一分一秒。他丢下话筒立即回到了那间靠高档香水掩饰了许多不雅气味的房间,他不仅原谅了她,而且比以前爱得更彻底更全面。
一晃又到了星期五晚上,她要找一个不太可疑的理由把谭兴华打发出去回避两天两夜的想法刚一闪现,他当即拨开迷雾,直面真相,他说:“那个男人明天要来了吧。”
见她流着泪沉默不语,谭兴华替她擦去泪水,像个男人似的坚定地跟她说:“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谭兴华再也没能走进那间他一生中住过的最幸福的房子。当他认识到征服爱情的唯一法宝只是金钱时,心里便释然了。他相信在这个财富与知识、道德成反比的世道中,凭着自己天赋的狡黠与卑鄙,要获取财富简直如探囊取物般轻巧。就理论而言,任何东西包括最轻浮的鸿毛或最肮脏的粪便在高温高压下都能变成贵重又耀眼的钻石。但这回,他错判了形势,相较于那些商场上的老手,他几乎算得上白璧微瑕的好人了。因此,他闷头扎进那物欲横流的商海还不到半年,便血本无归。
有位老乡看见谭兴华跟一群吸毒者挤一块蜷缩在街角的一棵大榕树下饿得发抖,时不时寻面善的老妇人搭讪,巴望能得到些意外的施舍。他不沾毒品,但吸毒者向他吹嘘的那种真实的幻觉,他全都有。基于同情,那位邂逅的老乡介绍他做了一名专职浚通下水道的清洁工。虽然谭兴华很清楚这个风景如画的都市与兴安村不同,一切快乐都得用金钱去换购,而拼命赚钱就得忍受非人的痛苦,如此一来,等价劳动变得毫无意义。但是,他还在思念着他心爱的女人,他的野心仍未泯灭,他愿意从下水道重新做起。从此,他不嫌脏不怕累,数年如一日地埋头苦干。每当他费尽心力把堵塞的下水道捣弄得畅快地流出水来,就感觉离爱情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数年后的一个无聊的夜晚,谭兴华在那间与同事合租的铁皮屋内被纠缠不休的蚊蝇叮咬得烦了,就掏出纸和笔简简单单地算了一笔账,结果是就算他浚通了全市的九百六十万米下水道,也甭想攒够他梦想中在商界东山再起所必需的头本。至此,他才认识到那苦差或许是磨炼意志、强身健体的好工种,却不是原始积累的理想职业。第二天,抱着创造奇迹的妄想,他鼓起面子下残存的最后一点勇气,在电话里再次向那女人求婚。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络了,刚听到他的声音,她还惊喜交加,但面对他怯懦而无力的哀求,她的答复简单而干脆,只有一个字:“呸!”
这个形声字在汉语中没有任何具体的意义,可从他最爱的女人嘴里迸出来,杀伤力抵得上巫婆的一百个毒咒。他那颗自以为是百折不挠的野心就这样死了。他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是默默地在心中骂她不是人,还自责是可耻的欲望让自己竖起了爱情的旗帜,正是这面旗帜把她的愚蠢升华为纯朴,将她的市侩变通为乖巧。他狠狠地想着:“如果不看容貌仅按品性和智力来划分的话,简直难以把她归于灵长类呢!”
谭兴华脱下身上臭烘烘的工装,连破烂的行李都懒得拿,像个乞丐似的回到了兴安村。除了老虎山,如今他哪儿也不打算去了。这年冬末春初,冷冷清清的还是那种要死不活的无聊气候。巴足塘岸边干巴巴的枯黄杂草和自源岩脚下的桃树上偷偷开放的鲜艳桃花令人昏昏欲睡,兴安村在季节的交错和拉扯中迷失了自我。谭文录老师正在给学生们上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课,他天马行空,从陶渊明梦里的桃花源一路讲到柏拉图心中的亚特兰蒂斯,最后又花了一大半时间才讲完谭菜臆想中的老虎山自然保护区。
时隔两天,学生们对老师的观点就有了完全相反的认识。因为谭菜之前的多方奔走和呼吁终于有了结果,有关老虎山自然保护区的批文下来了。批文中特别注明要还给华南虎一个没有人影的栖息地,这显然比谭菜的计划更为周详也更具远见。但兴安人民如梦方醒,群情激愤,认为受了谭菜的蒙骗。纷纷咒骂这死老太婆漂洋过海赶回家居然不是为振兴家业,而是与政府勾结一起终结了兴安人世袭的狩猎权并将他们永久性地流放他乡,让荒草野芒长满李秀曾引以为豪的晒谷坪,让野生动物刨了谭氏家族的祖坟,啃食掉先人的尸骨。
老虎山自然保护区管委会的办公室就设在黄洞仙。移民工作尚未展开,在一片反对和唾骂声中,当地政府迫不及待地在谭代文功德牌坊前头的马路边竖起了一面高十米宽三十米的巨幅广告牌,上书:“游天然丛林,闻华南虎啸,品兴安腊肉。”
老实巴交的猎人们一会看看那些陆续开进村来的小轿车,一会又抬头仰望那高悬在半空中的广告语,感觉大势已去。一种神秘的力量借由文明的方式就这样改变了数万年来猎人和猎物的关系:猎人被缴械被驱逐,猎物则重新成了老虎山法定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