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年间,国力盛极一时。作为盛世帝王,唐太宗眼中的樱桃,先是以华美姿容装扮着洛阳的春天,又把红润饱满的果实呈送给八方宾客。樱桃之盛,反映出的其实正是大唐的天朝气象。
及至南唐,作为弱国庸君,李煜眼中的樱桃,自与唐时不同。
李煜眼中的樱桃,已经落尽。遍地残花败果,都在提醒他:春已归去。百花开遍又残,蝴蝶扇动着金色的翅膀,成双成对地飞舞,无处嬉戏落脚。昼日景象已让人彷徨,到了晚上,皎洁的月光洒满庭院,小楼西侧传来杜鹃悲切的啼鸣,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凄厉。
和樱桃一样,子规这一意象在古典诗文中也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子规即是杜鹃,相传古蜀国国王杜宇死后,不忍离开他的国土和子民,于是化为杜鹃鸟,终日哀啼不止。杜鹃叫声凄婉异常,以至于后人用“杜鹃啼血”来形容。
处于困城,坠落的樱桃让李煜想到了宗庙社稷,子规夜啼更让他陷在杜宇失去国家后的哀痛和悔恨中。放眼望去,城外是赵匡胤的军队,城内也到处一派败亡。李煜不想投降,对囚徒生活的畏惧让他不禁战栗,但战事堪忧,国家已在危亡边缘,他手握如椽大笔,却拦不住宋军滚动的车轮。
不论心中有多少计较,他暂时只能躲避在深宫中,小楼上。宫人卷起画帘珠箔,他却不敢抬头去望,生怕闯入他眼帘的,总是春末夏初那令人窒息又绝望的情景。
上阕中“樱桃”、“子规”已隐有亡国征兆,他已嗅到了祖业将毁于己手的危险气息,内心之复杂,岂是“惆怅”二字能够道尽。满腹哀痛,说出来越少,压抑着的就越多,他眉头紧锁,被预感中亡国的巨大痛苦所笼罩,只一个“卷”字,便道出了波涛汹涌的悲伤,撞击肺腑。
自从了解战况以后,每天从日出到日暮,李煜翘首凝望,似乎盼着奇迹的来临。战况并无扭转,只有青青野草纠绊着迷迷荒烟,满目颓唐。直到夜色深沉,他回到沉香缭绕的室内,难以入眠。繁华如同美人,转瞬间便褪去了鲜丽的风采,忆及过往,唯有对昔日不懂珍惜的悔与恨。
回首恨依依——这个懦弱的君王、绵软的江南才子,竟喷薄出如此强烈的爱憎。宋人苏辙读《临江仙》,评其“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及至清朝,学者陈廷焯更言:“低回留恋,婉转可怜,伤心语,不忍卒读。”
这首词有两个版本传世。其一出自北宋蔡绦的《西清诗话》,蔡绦认为《临江仙》是李煜在困城中所写,“词未就而城破”,所以词尾缺三句。版本之二来自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称后主曾亲书《临江仙》,真迹被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所得,词稿后还有苏辙的题字。陈鹄自称亲眼见过真迹,词“未尝不全”。
金陵城破的时间为公元975年十一月,《临江仙》中乃初夏时节的风物,由此推断,李煜有足够时间完成一首词。蔡绦“词未就而城破”的说法当不可取。
如此,就不能不严肃对待陈鹄所提到的另一件事,那就是和《临江仙》一起流落到王克正手里的,还有李煜在被围困时抄录的李白诗篇,以及他在佛前许愿的文章。
江山危在旦夕,被困在城里的李煜,做了哪些最后的努力?
除《临江仙》一词,有据可考的是李煜至少还创作了乐曲《念家山破》。据《雁门野记》所载,当时他曾命皇城内外日夜演奏此曲。这段承载着李煜心声的词曲皆已失传,《南唐书·后主纪》有记曰:“旧曲有《念家山》,王亲演为《念家山破》,其声焦杀,而其名不祥,乃败徵也。”便是说,这支曲子与落尽的樱桃、哀啼的杜鹃一起,被视为亡国征兆。
公元975年,在樱桃落尽的金陵城里,李煜像一只啼血杜鹃,以诗词和音乐,抒发忧愤之情,但是显然,这些已不足以治愈他内心的伤痛,更无法挽救濒死的国家。在意识到自己被蒙蔽后,有仁厚之名的李煜下令立即诛杀皇甫继勋。结果,皇甫继勋还未被押送到法场,就被愤怒的南唐士兵和百姓打死了。
大部分人是不愿做亡国奴的。
民众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曾一度鼓舞着李煜,可是,战事失利的消息接踵传来,像密集的弓箭。绝望的李煜转为潜心礼佛,希望佛祖能庇佑南唐。
他在战事未开前曾向侍从许诺,若有一天北宋军队果真进攻南唐,他将亲自披挂跃马,背城一战,以保社稷。等到金陵城被围困时,李煜确实上阵了。不过,他没有指挥军队退敌,而是一面命人奏响《念家山破》的悲曲,一面亲自带领城内军民高声诵读佛经。诵经的声音响彻金陵城,甚至传到了宋军营地,可是,并不见一面绣着“赵”字的旗帜因此倒下。
子规啼叫声、《念家山破》的演奏声、诵经声,是南唐灭亡前的李氏哀叹;猎猎战旗声、嗒嗒马蹄声、震天战鼓声、厮杀声,是赵匡胤对李煜的回应。
公元975年11月27日,金陵城城破;公元976年正月,李煜仓皇辞庙,入宋投降。他北上时正值寒冬,凛冽的寒风如利刃刮过,漫天飞雪,尽如为南唐送葬的纸钱。
河山大好,却被诗人误
——青玉案(梵宫百尺同云护)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李早露。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
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它们嗡嗡地闹着。”很少见还有他人,能如鲁迅先生这样把江南暖国的雪描绘得形神备至。与之相比,北方的雪虽惊天动地、声势浩大,但那种坚硬而冰冷的格调,总会被很多向往温暖的人所抗拒。
有人痴迷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悲壮之美,便有人沉醉于江南雪天的缠绵柔腻。诸多咏雪佳作里,南宋史达祖的《东风第一枝·咏春雪》可谓上乘。
巧沁兰心,偷粘草甲,东风欲障新暖。谩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较浅。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着山阴,后盟遂妨上苑。熏炉重熨,便放慢、春衫针线。恐凤鞋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近一百二十字的长调并无“雪”字出场,却无一字不是在描绘江南雪景的美丽丰饶。冬雪已足够缠绵,而史达祖所写的则是添了三分温度的春雪,更是轻巧曼妙。
无风之日落雪,薄如蝉翼的雪悄悄沁入兰花,粘连春草,彷如幼童要把稀薄的寒意阻隔。天气转暖,白雪卧上碧瓦,顷刻就化作一汪晶莹透澈的雪水。积雪明净平整,行人踏上雪地,仿佛在镜面行走。在这柳芽萌发但尚不饱满的时节,零星绽放的娇艳杏花也失了风头,唯有白茫茫的雪占尽风光,把这世界打扮得粉妆素面。忆及王徽之雪夜访友,到好友门前又乘兴而返的旧典,再想到司马相如因雪路难行而迟赴梁王的兔园之宴的故事,更觉风雪天里常会发生些文人雅事,令人不由得对下雪天多了几分浪漫想象。
像江上渔女的绫罗裙摆,像素衣歌姬的金莲碎步,像青衫书生随意吟唱的诗篇,天色莹白,风在唱歌,江南的雪就吟哦着吴侬软语,翩跹而来。江南的雪本该如此,如年华正好的舞者,舞步凌乱,曼妙清高。
可是,在李煜眼里,明明早已看惯的美丽雪景,是在何时变了模样?
《青玉案·山林集雪》见于明代潘游龙的《古今诗馀醉》,被题作李后主作。倘若果然是李煜的作品,就词意来看,极有可能写于南唐初亡时。
不论何时,河山都是美丽的,就如美人,或是艳如云霞的张扬绚烂,或是不动声色的明媚气质。这样的美人和江山,难免惹人觊觎。当宋人不再掩饰自己贪婪的目光,李煜并非没有感觉到危机迫在眉睫。可他一个纤弱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欠缺治国韬略,多年来执掌一个孱弱国家已是勉强,又怎能对他寄予太过沉重的期待。
南唐的灭亡,从北宋崛起之时,从赵匡胤袒露了一统天下的野心开始,就已经在倒计时。当赵宋军旗插上金陵城头的一瞬,虽有剜心刺骨的疼痛和不甘,但想来,李煜未尝没有巨石落地的短暂放松。铡刀悬于头顶的日子终于结束,不去想象未来生活将会何其尴尬窘迫,也不去想后世史官将会如何对亡国之君口诛笔伐,一切都已无暇且无力顾忌,他只想在这温柔的江南故土,享受最后的休憩。
登楼远望,眼前已不是他的河山。远处佛塔耸立,彤云遮天蔽日,缭绕于巍峨的殿堂之间,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急,而是处处透着世界末日的凄怆和绝望。
这时,盈盈雪花从天而落,南唐的葬礼便似在这一刻开始了。
久无人走的小路上布满青苔,但很快便不见了墨绿颜色,只有苍茫单调的一片素白。光秃秃的树木倒是陡然添了生机,雪花缀在上面,不像是提前绽放的梅花和李花吗?近处的城池和远处连绵群山都影影绰绰,浑如大海里起伏翻滚的白色浪潮。随落雪而来的浓浓寒意,笼罩着江南烟树,笼罩着整个南国,也笼罩着词人。
几十年岁月倥偬,李煜生平第一次觉察到,南国的雪天竟如此寒冷。
天气未必更冷了,只怕人心易冷。家国沦丧,昔日许诺守护的山河和子民,也是他所倚靠的,如今已尽数被人掠去,或者说是由他双手奉给了敌人。而他作为旧主人,还要在新主人面前俯首称臣,真是悲怆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