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龙王潭:爱情沙龙会
晕黄的蜡油灯明明灭灭,桑杰嘉措匍匐在卡垫上沉思,布达拉宫悠长的诵经声一如既往得浑厚,低沉地声音让他觉得苍老的可怕。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毅的站在布达拉宫顶端,握着原本属于五世达赖的权杖,这一握,就是十八年。
人们都觉得,他贪恋权位,紧握在手中的权杖,不肯放手。仓央嘉措对他也有这样的误解。从这个孩子的眼神中,他可以看出他对禅床的渴求。
他不是不愿意归政于仓央嘉措。站在威严的王座面前,他常常觉得一股冷气从脊梁直窜如心间,午夜从睡梦中惊醒,他大汗淋漓。桑杰嘉措明白,六世活佛的教育、蒙古政权的巩固都是他心底的隐忧,这些五世达赖交与人的任务一个一个垒成强大的城堡,站在心中坚不可摧。背囊伏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很累。
他很想让仓央嘉措顺利亲政,但是眼前的形势纠纷乱,在草原上潜猎多年的老豺们虎视眈眈的寻找西藏的缺口,危机感像一张张开的大口,随时可以将人吞没。他的铁腕以及对权势出神入化的运用,使他成为掠食者们忌惮的人物。而他的威名,也如秋天原野的种子般随着刚猛的风吹向雪域的各个角落。人们知道额巴钦波,也知道他桑结嘉措。
这世上最可靠的是人,最不可靠的也是人。桑杰嘉措时常会在市场出现,在酒肆流连,不图热闹,不为散心,只为了解民生疾苦,他时刻被危机感压榨着,没有那个闲心——他只想要一个真相,关于西藏政权的走势,是他心中的顽疾。
匆匆的时光忙着奔走,顾不上走在后面的他,望着纤尘不染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头顶光秃,法令伸延,双眼如神佛宝髻上的明珠蒙尘,两腮如佛像前遮蔽的布幔垂挂。这张脸,有岁月磨砺出的庄严,也有成熟过分的衰残。生命的有限终不可避免,每个人的肉体要化为腐肉,成为尘埃,天人如此,活佛如此,红尘中的人自然逃脱不掉。
政权的纷乱紧逼着他的喉咙,他明白,时间,真的不多了。
这个任务,付出了两代人的心血。作为五世达赖信赖的爱徒,即使举步维艰,他也要大踏步走下这段未完成的路。他不能让五世活佛的心血付诸东流。
还在五世达赖喇嘛年轻点的时代,格鲁派危机四伏,当时,蒙古喀尔喀部得却图汗、噶举派政权的藏巴汗、康区的白利土司结成同盟,立誓要消灭格鲁派。五世达赖请来了蒙古和硕特部的固始汗帮他取得了王座,可是,固始汗却是个请得来送不走的客,硬生生插在西藏的政治统治中,像一枚钉子,更像一柄钢刀,明火执仗地掠取他来之不易的权利。五世达赖喇嘛用半生的时间与之周旋,试图从这头蒙古之虎的爪下博取自己更多的利益。
这是一场筵席,终会有散场的一天。政治的战场上只有利益的厮杀,彼此受益是合作的前提。如果格鲁派与蒙古和硕特部失和,年轻的仓央嘉措很难应付这样的局势。
他不忍心,让这个单纯的孩子卷入其中。他不相信一个孩子能独立挑起宗教和政务两大重担。他努力让西藏的政治长治久安,这是五世达赖的遗愿,也是他要送与仓央嘉措的亲政厚礼。
布达拉宫山后有一片水潭,水潭四处植满珍奇花木,翠色满园。这潭水碧绿可爱,如翡翠嵌于绿树红花间,微风过处,清波徐起,粼粼一片。
这个水潭本是不属于红山的,五世在世时修建布达拉宫红宫以及经房僧舍,从山脚大量取土建房,遗留了这个大水潭。仓央嘉措极喜欢这个去处,时而在此处念经诵书,温习功课。某一日六世活佛突然兴起,有了在水潭上修建园林的念想。此想法得到了桑杰嘉措的认可,他督促工匠对水潭修葺改造。
这是仓央嘉措三年来第一次发号司令,工匠们不敢怠慢,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园林修建得美轮美奂。潭水间本有一座小岛,按照活佛旨意,工匠们在岛上建了一座三层八角琉璃亭,这三层楼阁完全按照佛教仪轨中坛城的楼式建造。顶层为六角形圆木结构建筑,顶四檐端伸入长木上各套有一个铜龙,龙头、象鼻、双角、张口伸舌脖下悬吊铜铃一只,风一吹叮咚作响,铃声顺着水面飘入耳中,别有意趣。传说仓央嘉措从墨竹工卡迎请墨竹赛钦和八龙供奉于北潭水中,所以这个水潭被人们称为“龙王潭”,藏名鲁康。这是仓央嘉措聚会、宴请宾客的地方。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流水澹泊,碧云映天,夕阳微醺,这是纳兰性德的渌水亭的风情。以水为友、以水为伴,疗养,休闲,作诗填词,研读经史,著书立说,并邀客燕集,雅会诗书,这是纳兰的一个文学沙龙会,这也是他魂灵的归宿。
一个相国公子,金莼玉粒噎满喉他咽不下,只能在这块桃花源中排遣眉间心头浓浓的闲愁。只是那时纳兰想不到,在他之后的二十年,一个西域最大的法王,亦会在红山的边缘的龙王潭邀请拉萨城中的青年男女,唱歌跳舞,饮酒狂欢。他用放纵来寻觅自己最初的灵魂所在。这里,是一个神坛叛逆者的皈依。
或许,这里并不是他成为神坛叛逆者踏出的第一步。布达拉宫的日光殿才是他逆反思想的源头。
藏香青灰色的纹理在布达拉的大殿中恣意的伸着懒腰,缠绕在仓央嘉措的鼻尖,平添了他的厌烦,他狠狠的挥一挥手,却挥不去那浓郁的香气。心中的焦躁像是一条虫啃噬着他的心,疼痛让他坐立不安。江巴扎巴在耳边讲经,他声音轻轻,犹如有人在耳边呢喃。这声音郑重严谨,可是,仓央嘉措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他眯着眼睛,嘴里开始哼起歌曲。
这是他第一次在佛堂上公然挑衅,这样的恣意妄为看在江巴扎巴的眼中满是焦急和无奈。他紧张的双手合十,虔诚的请求六世好好听讲。
仓央嘉措拿佛经盖住他的眼睛,他想起五世班禅给他上的第一堂课,洛桑益西给他讲述了五世达赖喇嘛荣耀的一生,他说,五世达赖喇嘛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参与政教事务。可是,现在没有人告诉他,十八岁的他到了亲政的年龄为什么还没有参与政务权利。学习、打坐、念佛、修行,这么多年来成为他生活的全部,他努力做一个刻苦认真的人。可是,换来的却是一场空欢喜。
曲吉说,布达拉宫等了他十五年,西藏的信众也苦苦等待他十五年,现在他出现了,并且成为一个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年轻人,却一如三年前手无寸刃。
烦愁在心中深深埋下种子,心中的郁结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布达拉宫,这座他少年时代梦萦了无数次的城堡,在他眼中化成一个金色的囚笼,将他的翅膀挡在华丽的宫墙内。
2.邂逅,一个琼结的传说
仓央嘉措的放纵和焦躁,看在洛桑益西的眼中,是心疼和感伤。小活佛心中的想法,他理解,却无能为力。
萧伯纳说:生活中有两大悲剧,一个是失去心中的欲望,另一个是获得欲望。失去心中的欲望,这是仓央嘉措悲剧的开始。犹如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的毁灭,他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向一个绝境。洛桑益西不忍心小活佛在人生的路上,踏上一个错误的误区,把自己送上不归路。
或许放松对活佛监督和严厉的监管,会是一个很好的办法。雪顿节快到了,这应该是一个放松的好机会。
藏历的六七月,是藏历的一个传统的节日——雪顿节。在藏语中,“雪”有酸奶之意,“顿”是“吃”“宴”的意思。按照藏族传统,雪顿节是吃酸奶子的节日,有人又称为“酸奶节”。据记载,雪顿节期间会有隆重的藏戏演出和规模盛大的晒佛仪式,所以,也有人称为“藏戏节”“晒佛节”。这是藏传佛教一个热闹的盛会。
相传在佛陀时期有这样一种说法,夏天天气变暖,草木茂盛,正是万物复苏,百虫惊蛰时期,僧人外出,难免踩伤生命,这就有违佛教中杀生害命的戒律。格鲁派在戒律中规定在藏历四月至六月期间,喇嘛们只能在寺院关门静修,这种修炼在藏地被称为“雅勒”,意为“坐夏”。夏日安居一直到六月底方可开禁,解禁时节,僧人纷纷出寺下山,人们为僧人的善良感动,在他们下山之际,为了犒劳僧人,备酿酸奶,为他们举行郊游野宴,还有一些盛大的藏戏演出。这是雪顿节的由来。
信众们认为,雪顿节是他们与达赖喇嘛交流的一个重大时机。最重要的是,在雪顿节之际,信众们才有机会一睹法王的风采。藏历六月底,成千上万的信众涌进寺院,给活佛和僧人们献上自己酿造的酸奶,请求喇嘛们摸顶祝福给予寿命常青、农田丰收、以及死后不下地狱的加持。附近的藏戏队伍,野牦牛舞演出队伍也会赶来寺院为寺僧们演出。六月三十这一天,活佛要出来观看藏戏,一年一度的铁棒喇嘛也会在这一天办理交接手续。
这是个吉祥的节日,仓央嘉措作为新归来的活佛,理应有机会参加。可是,蒙古的葛尔丹事件刚刚稳定,仓央嘉措年纪尚小又来自民间突然参加这样的盛会,桑杰嘉措不放心他抛头露面。如今,仓央嘉措已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佛学修养也日益精进,应该利用雪顿节之际,让信众一睹西域最大的教主的神采,巩固信徒对活佛的虔诚。
他是活佛,是神一样的人物,理应接受人们的膜拜的。只是,这盛会来得太晚。这个年轻的活佛,只想剥落下佛的外衣,做一个普通的人。桑杰嘉措的苦心安排,他不拒绝,亦不会欢喜。第巴面前,他早已失去了反驳的权利。
那时,桑杰嘉措不知,这个盛大的节日伴着欢喜而来,留下的却是浓浓的伤悲。
藏历六月三十号,是雪顿节的开始,这一日正是哲蚌寺的浴佛节。
节日的帷幕缓缓拉开,展佛仪式在哲蚌寺北面陡峭的山崖上缓缓展开。伴着第一缕曙光,一张几十丈锦缎绣绘佛像大唐卡铺开在山崖上,释迦牟尼在众人的瞩目中徐徐展露除祥和的容颜,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在佛像前瞻仰礼拜。
号角在山谷中低沉的响起,喇嘛响亮的诵经声犹如平地上隆隆的雷声,排山倒海、气势磅礴。唐卡上的佛像面容慈悲、目光安详,他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众生,眼中全是理解和宽容,他了解世间的一切悲伤和不幸。
仓央嘉措看着这个佛像,眼中全是忧伤。他是众人膜拜的活佛,却不能带给人信任和依赖。他是西域最大的活佛,却不如一个木塑的雕像。他自己都不快乐,又拿什么给世人快乐?这样的慈悲,他不知道该怎么给予,他给不起。
这场晒佛仪式,信众一如既往的表达了他们对活佛的虔诚和信仰。这样的结果,让桑杰嘉措很满意。他看着陪在各大高僧身边的仓央嘉措,这个俊逸的青年眉头紧蹙,神情凝重,他非常不开心。这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佛应带着的神情。
桑杰嘉措沉思着,活佛长大了,可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纵使有千万个不愿意,他也要陪这些高层贵族把这场戏演下去,这是一个活佛最基本的礼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把政权还给这个孩子,如果交还政权,他害怕,这么多年来的心血会毁于一旦。
一阵急促的鼓声把桑杰嘉措从沉思中震醒,他眼光投向鼓声的源头,是藏戏开始了。
藏戏,藏语又叫“阿吉拉姆”,意思是“仙女姐妹”。藏戏最早由七姐妹演出,它的由来是关于西藏高僧东杰布的一段传奇故事。
古时候的雅鲁藏布江上没有桥梁,数不清的牛皮船被掀翻急湍的激流中,许多试图过江的百姓,被咆哮的江水吞噬。于是,年轻的僧人唐东杰布许下宏愿,发誓为人们架一座桥梁。可是,一无所有的唐东杰布,招来的是富人们的嘲笑。在山南琼结,唐东杰布认识了能歌善舞的七位姑娘,她们组成西藏的第一个藏戏班子,用歌舞说唱的形式,表演宗教故事、历史传说,劝人行善积德、出钱出力、共同修桥。所到之处,人们为姑娘们俊俏的容貌、婀娜的舞姿、优美清新的唱腔赞叹不已,舞台上的七个女孩子犹如阿吉拉姆在凡间舞蹈。以后人们就将藏戏演出称为“阿吉拉姆”。
随着雄浑的歌声响彻雪山旷野,有人献出钱财,有人布施铁块,有人送来粮食,更有大批的农民、工匠跟着他们,从一个架桥工地,走到另一个架桥工地……唐东杰布用筹来的钱在雅鲁藏布江上留下了58座铁索桥,同时,藏戏的种子随之洒遍了雪域高原,他们成为藏戏的鼻祖。
后来,藏戏剧目多是一些佛经中的神话故事,这是藏族的一种宗教艺术。据记载,参加雪顿节演出活动的藏戏团体有扎西雪巴、迥巴、降嘎尔、香巴、觉木隆、塔仲、伦珠岗、郎则娃、宾顿巴、若捏嘎、希荣仲孜、贡布卓巴共十二个藏戏团体。这么繁多的藏戏剧种呈现在仓央嘉措的眼前,一片繁杂。
再次听到藏戏,他的心被悲伤溢得满满的,他想起多年前他还是巴桑寺的一个小寺僧,在错那宗热闹的街上邂逅藏戏,邂逅达瓦卓玛。时过境迁,他成为至高无上的活佛,却再也遇见不到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鼓声发出清雅的声响,仓央嘉措回过神。厚重的面具,华丽的藏服,舞者踏着悠悠的脚步出场。他们表演的舞蹈是《格萨尔王》中霍领大战,霍尔国白帐王派乌鸦去为他遍寻天下美女,乌鸦为他带回了美女的讯息。西藏的民歌中有关于这一段的描述,仓央嘉措清楚的记得。
岭国有位美丽的姑娘,
美丽尊贵世上罕有。
百匹良马才能请动她前行一步,
一群肥羊只能换她后退三尺。
她比冬日的太阳温暖,
她比夏夜的月亮清凉。
她比娇艳的花朵芬芳,
蜂蝶在她身侧起舞轻唱。
她胜过天下一切美人,
只有她才有幸陪伴大王。
格萨尔王远在北方,
此时她正孤寂悲伤。
……
仓央嘉措很喜欢这些词藻华美的诗句,诗中赞美的美丽的姑娘让他想起了达瓦卓玛。他看着舞台上那个戴着面具的王妃,眼神中一片幽暗。
突然,一瞬间的熟悉传遍他的全身,他的神经战栗起来。那个王妃的饰演者让他眼前有达瓦卓玛的错觉。那舞姿,那手势,那说唱,让仓央嘉措仿佛看到达瓦卓玛就在眼前。心卡在喉咙口,他像是含住了一个苦涩的梦。
不会是达瓦卓玛的,三年前,达瓦卓玛已经被第巴远嫁蒙古。或许,是因为太思念才会有这样的幻觉吧。第巴说,这是来自山南琼结的一个藏戏班子。他很想知道,面具下面的那张脸是什么样子。
仓央嘉措焦急的等待着这场舞蹈的谢幕,这场等待让他觉得时光的漫长,因为紧张,紧紧抓住王座的手汗津津的。演员一个一个伏跪在宝座下面,终于,他们抬起头,虔诚的仰望着这个年轻的法王。
仓央嘉措看到的是一张明媚的脸庞。她的眼睛在阳光下着了火,燃在仓央嘉措的眼睛里,让他有灼热得痛,他的眼睛一下子涌满了泪。她不是达瓦卓玛,但她与达瓦卓玛是最神似的。
有人说,心灵受过伤的人,心就会变冷、变硬,他们对周围的感动,没有知觉,没有热情。直到今天仓央嘉措才明白,无论他变得如何强大,达瓦卓玛仍然是他的弱点。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让他看到了忧伤和感怀,也让他看到了温暖和慰藉。
3.野鹤恋上芦苇
人们都说,他是佛。
大昭寺金色的唐卡上的佛陀,有的脚踏祥云,有的端坐莲花台。仓央嘉措的双脚没有踏在柔软的云朵之上,他脚下无云,却也触不到红尘灰色的泥土。他没有莲花台,却有一张五彩斑斓的王座。这个至高无上的活佛,他头顶神的光环,脚下踏着精美的藏毯。他好贪恋尘世的那一团泥香。
人间的烟火,他常常听,却不常触摸。自在的走在八廓街上,他觉得新奇又有趣。多年前错那宗的一次放逐,让他的生命多了陈杂五味。在脑海的记忆深处,那份热闹是一阵喧哗的风,吵闹一阵,又呼啸而去。从第一天入住巴达拉宫开始,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拉萨的怀里。
八廓街的热闹在他看来是空前的,人来人往的街道犹如一条条河流,顺着一个方向缓缓流淌。街的两侧被生意人繁杂的货品装饰得花花绿绿,空气中弥散着尘土、桑烟、食物与人和牲畜的体味。街道两旁,日喀则地毯、拉孜的藏刀、贡嘎氆氇、香料、药材、珠宝……琳琅满目呈现在人们面前。还有西域特有的甜美多汁“水尼玛”、深紫色的“葛龙”被年轻姑娘抓在手里品尝,染得嘴唇变成浓郁的紫色。这里是西域最繁华的城。
街头有艺人戴着奇特的帽子说唱,是仓央嘉措最喜欢的《格萨尔王》:
用青稞煮酒满心欢喜,
先把花花汉灶搭起。
吉祥旋的好铜锅,
用洁白毛巾擦干净锅里。
倒上清水开始煮青稞,
灶前得火烧得红又急。
煮好的青稞摊在毡上,
拌上精华做好酒曲。
酿一年的是年酒,
年酒名甘露甜。
酿一月的是月酒,
月酒名叫甘露寒。
酿一天的是日酒,
日酒就叫甘露旋。
……
这是格萨尔王中最著名的酒赞歌。
春天的三个月如果不播种,
秋天来的时候就很难收六谷;
冬季的三个月如果不喂牛,
春天来的时候很难挤到牛奶;
骏马如果不好好饲养,
临战逢敌的时候就很难驰骋。
虽然很饿但坚决不吃烂糠,
这是是白唇野马的本性;
虽然很渴但坚决不喝沟水,
这是是凶猛野牛的本性;
虽然很苦但不抛洒眼泪,
这是是英雄男儿的本性。
这是格萨尔王中最具有民间文学的一段诗。
说唱者闭着眼睛说唱得津津有味,听者也听得格外入神。仓央嘉措沉浸在这个英雄雄壮的志向中,忽而喜,忽而悲,忽而乐,忽而伤感。这是一个英雄的史诗,是一个有着凌云壮志的人的颂歌。骄傲的名字中国刻着英雄的字样,这荣耀不属于一个手无寸铁的活佛。
久拘深宫的灵魂突然得到释放,他自在的似脱笼鸟雀,似冲出混沌的清风,在碧青的天空、静谧布达拉宫俯瞰的城区中游曳。
日光下的八廓街,有着沸水的蒸腾。仓央嘉措觉得自己的唇齿间有火苗在跳跃,他好想在一家店中,叫上一碗青稞酒解渴。
在一家热闹的黄房子酒馆门口,扑面而来的青稞酒的醇香让仓央嘉措停住了脚步。柔情的歌声在酒馆的上空飘荡,犹如一面在迎风的旗子,呼啦啦的响却极其悦耳。酒馆的老板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看起来经历过许多风霜,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沧桑的痕迹,却平添了她的风韵。仓央嘉措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子。
年轻的佛爷走进黄房子酒馆,他好像走入了一块天人世界,这里有凡人的喜乐,生命的惬意,却没有忧愁和苦闷。他要了一碗青稞酒,在一个角落里,细细品尝。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李青莲的酒香缠绕在大唐的诗歌中,一醉便是千年。酒,是他诗歌里的那一抹欢愉,是生命中的一场酣畅淋漓。古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是神坛清爽的使者,传说他常常头戴葡萄藤,手持葡萄藤缠绕的酒神杖,带领快乐的迈那得斯疯狂的女人和萨蒂洛斯醉汉在希腊到处游荡,男人女人围着他快乐的高歌,骑驴的西勒洛斯,跟在队伍的后面醉得颠三倒四。狄奥尼索斯欢乐的在大地上到处游走,让人们服从他,他教人们种植葡萄,并用成熟的葡萄里酿酒。他所到之处,召唤所有的姑娘和妇女到森林和山里去参加敬奉酒神的快乐的祭典。这是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充满了神话的神秘色彩,酒神崇拜也从这里开始流向人间。
在布达拉宫的神殿里,仓央嘉措喝过上等的青稞酒,那是各地的信徒带着自己最虔诚的敬意奔波而来,献上自己最深刻的祝福。这个小酒馆的酒不比布达拉宫的酒清冽,却让仓央嘉措有熏熏然的快感。这是在布达拉宫少有的放纵和快乐。清凉酸甜的酒水顺着喉咙流入身体的每一处经络,他觉得天地一片清灵。旁侧的桌子上,一个大汉摇晃着站起来,他端起一碗青稞酒一饮而尽,放开喉咙,情歌是口中的丝线拉扯着人们的神经。
我俩真挚相爱,
感情纯洁得像白纸,
纸上写满了真金字,
谁也不能把它撕烂。
我俩真挚相爱,
感情坚韧的像绳子,
绳子是丝一样的马尾编,
谁也不能把它扯断。
我俩真挚相爱,
感情饱满的像种子,
种子发了粗壮的芽,
谁也不能把它送回仓。
这样直白的情歌从一副粗砾的喉咙中发出,别有一种苍凉的意味。店里的人们被这种气氛感染,大家打着拍子,有人会附和着哼唱几句。如此的深情感动着仓央嘉措那颗年轻的心。懂得让自己快乐的人,才能真的快乐。经得起谎言、受得住敷衍、忍得住欺骗、忘得了承诺的人才能放得下生命中的一切悲,一切愁。
看看这欢乐的人群,听着这幸福的歌声,还有什么愁、什么忧是放不下、想不开的?即使是他日的烦忧,放在青稞酒中一浸,也变得单纯、透彻,心底升起的,不过是几分茫然若失的岁月的味道。
在这里,可以自由的爱,自由的恨。和权位无关。
古希腊有一首颂歌“你的酒杯高高举起,你欢乐欲狂,万岁啊!你,狄俄尼索斯,你来在,爱留西斯万紫千红的山谷”酒神狂野的欢唱,带着信徒们沉醉快乐的“激情状态”,这是一种宗教的虔诚和灵魂的战栗,是最原始形势的精神的沉醉。这种快乐让仓央嘉措想起了他的父亲扎西丹增,他是一个音乐能手,在他还模糊的记忆中,门隅情歌一首首在唇齿间流连。他又想起达瓦卓玛,那个有着月亮一样皎洁的女孩子,在他的心中种下了爱情的种子,生长出缠绵的相思。可是,这个如太阳一样明媚的女孩子在他的生命中缺席,她退出了他的生命。
伤感在他的心中弥漫成大片的风烟,他的忧伤在酒香中沉溺。禁不住翕动嘴唇,他吟唱出心头流淌出的诗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皎洁的月亮
美丽姑娘的脸庞
浮现在我的心上
他的歌声缠绵伤感,宛如水滴敲打着人们柔软的心,奇妙的音符落在心田,如梵音的吟唱在生命中灌入一股清凉,在一片空静高远的世界中,咀嚼着某些久远的回忆。心的触角,沿着风和经脉覆埋在泥土中。这首情歌,带着流水的柔情,叩响遥远的心绪,叩击着人们的心门。酒馆中的喧哗在歌声隐退在角落,心纳入音乐笼罩下的日子。
仓央嘉措觉得自己醉了,醉在醇香的青稞酒中,醉在柔软的情歌里。这歌儿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打断他,唱到后来大家一齐用脚跟打着拍子,一起哼唱“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美丽姑娘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或许,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情感,这些感伤深藏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他们只是不知道,某一个时刻,情感像瀑布一样宣泄而来,他们有多难过。
歌德说,爱情,你的话是我的食粮,你的气息是我的酿酒。因为爱情,妙语天音张开灵魂的双翼,在陈旧的生命中编织出堇色的花蕊。
4.琼结佳人独秀峰
佛说,在生灭变化的流转中,以须弥山为中心,将众生所居之处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欲界是具有情欲、色欲、食欲等有情所居住的世界。欲望的强烈的人,他得到的苦难与欲望是同等的,无尽的渴求也承受这无边的苦难,佛说,欲界中的人承受着三界中最深重的苦难。色界是具有清净色质等有情所居住的世界。佛教把物质现象叫做“色”,无色就是没有质碍。此界在欲界之上,没有欲染,也没有女形,众生皆由化生,一切殊妙精好。无色界是没有物质生活的有情所居住的世界。“无色界”生活的人超脱了物质的束缚,只有心识,住在深妙的禅定之中。这是一个真正逍遥的境界。
《法华经譬喻品》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三界的迷苦犹如大海的无边无际。陷入迷界的人,亦难逃生死轮回之苦,圣者洁身自好,不愿将自己放逐到这一世界。这个迷界,深藏着仓央嘉措的苦乐与喜悲。
噶当基金色的大殿里,仓央嘉措摆弄着藏桌上的一堆衣物。
这是一个普通的贵族日常穿的袍子、靴子,翡翠耳坠、玛瑙戒指堆在一起,看得他眼花缭乱。最让他惊异的莫过于那一顶黑油油的假发,长的发辫卷在鬓边,像是一团墨色的云团。衣物是他央求曲吉在拉萨的市集上买来的。曲吉不知道年轻的佛爷备这些贵族公子的服饰有何用意,神的心思,他不敢妄自揣测。
他想不到的是,这些华贵的衣物是仓央嘉措为自己准备的。
碧色的龙王潭,受一个叫做宕桑旺波男主人的邀请,许多青年男女聚集在龙王潭。唱歌、饮酒、跳舞,达旦畅饮。
邓肯说,说话是理智的表现,唱歌是感情的表现,至于舞蹈,它是胜于一切的酒神式狂喜的表现。碧色蜿蜒的龙王潭,仓央嘉措用诗、舞蹈、音乐编制成一个人间乐园。融进鼎沸的宴飨,置身于繁花春景之中,仓央嘉措觉得自己生活添了生活的气息,或许,风流是他的风骨,生来他就要做一个神坛的叛逆者。
情歌在男男女女的口中传唱,他们只知道,这些缠绵的诗句是宕桑旺波这个贵族青年写下的,却不知他是西域最大的神。仓央嘉措站在楼阁之上,小小的荣耀幸福的包裹心里。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存活在这个红尘中是有意义的,强烈的存在感使深埋在他心底的骄傲释放,他的脸庞放着诗意的光芒。
一个穿着绯红色藏服的女孩子热烈目光传递过来,看得仓央嘉措的脸火辣辣的。这个女孩子二十岁左右,生就一副活泼欢快的模样。此刻,她安静的走在藏桌方便,眼神定定的锁住仓央嘉措的脸。仓央嘉措一下子变的手足无措,他端起桌上的青稞酒,一饮而尽。
一碗又一碗的青稞酒,似清泉沐浴着他那颗斑驳的心,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醉了,身体轻飘飘伏在半空中,他宛如飞仙。
扎念琴打起来,仓央嘉措忽闻一声悠扬,侧耳细听,那个红衣女子在歌唱:
压根儿没见最好,
也省得情思萦绕。
原来不熟也好,
就不会这般颠倒。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夹杂着各种缠缠绵绵的情意使人痴痴缠缠。微醺的眼神望去,那个绯红衣女孩子,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这歌声、笑容落在仓央嘉措的眼中是温柔的痛,他想起了远在蒙古的达瓦卓玛。
清风荡漾,冲淡了酒的麻醉,他清醒了许多,那个穿绯红色衣服的女孩子,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雪顿节的藏戏表演,那个琼结的女孩子,和站在眼前的这个红衣少女是同一个人。
路上遇见的意中人
身上飘溢着醉人的芳香
担心拾到的珍宝
会再丢失远方
这个来自琼结的女孩子,名唤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意为圣洁母亲、纯洁少女。还有人意为美丽的遗梦。
她是仓央嘉措的一个华丽的梦。
从司西平措的窗前向外眺望,雪域的繁华尽收眼底,炊烟与桑烟混杂着盘亘于方正的土坯房顶,闭着眼睛他能想象出城中的热闹与繁华。那里,须臾的快乐让他为之流连。今夜,当月亮升起之后,他会踏着米色的月光,会见城中的情人。
藏历元月十五日,是藏族人民一场绚丽缤纷的酥油花灯会。白天,仓央嘉措跟随第巴桑杰嘉措在大昭寺参加了盛大的酥油花展,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的各大喇嘛寺都展出了他们供奉,用五色酥油塑造的各种任务、花卉、动物个个形象逼真,活灵活现,这些是寺院僧侣的作品。寺院周围的藏民亦会到寺院中观看僧侣们的杰作。这是格鲁派传承的一种宗教仪式。可是,仓央嘉措一直魂不在焉,他心中默默期盼着这场盛会快快结束,夜幕降临,他等着与玛吉阿米在拉萨的小酒馆一场相逢。
黑幕笼罩下的拉萨轻柔的如同一个梦,繁华的八廓街举行酥油花灯会,青绿色的花架搭在街道的两边,花架上面摆满有五颜六色的各种神仙、人物鸟兽和花木。点燃的花灯宛若群星降落,闪闪烁烁,拉萨城一片掉进一片金色的海洋。
仓央嘉措看着身边的玛吉阿米,她脸庞红润,眼睛明亮,宛如黑夜中的明珠,人群熙攘,她嘴里喘着轻轻的白色气息。像是开在阳光下的梨花,她明亮、洁净。
街道的转弯处,许多青年男女进行着载歌载舞,对歌比赛。仓央嘉措拉着玛吉阿米挤在人群中,这么热闹的聚会,他们不能错过。
一抹红色的身影散过人群,是玛吉阿米在跳舞。德莱顿说,舞蹈是用脚书写的诗句。其中的诗意只有懂得的人才能深切的体味其中韵味。《霓裳羽衣歌》是白居易给杨妃舞姿的最好的注脚,他说:“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这样的舞蹈场面,他是否亲眼目睹过未曾可知,迤逦的诗句只是这场舞蹈的丹青图,其中的神韵只有当事者才得以清明。
在这个用舞蹈描绘的虚无飘渺的仙境里,仓央嘉措觉得自己的诗句变得苍白,和人群中的人们一样,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场舞蹈盛会,用心灵感受每一个舞步的美好。
这是一个令人心暖的女孩子,只是一眼,温柔在眉眼间氤氲开来,在心中化作暖暖的雾气。他相信,今生的这场遇见,是难得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