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窗上才有朦胧的光,远处的鸡一声接一声啼着,很低沉,像在空坛子里。
弟弟的身躯转动了一下。
“弟弟,你醒了吗?”
“我醒了一会了。不知道雪还下不下。如果还在下,那个雪兵要胖得不认得了。”
我听说,一个翻身爬起来,披了件小棉袄就去开窗。
庭心里阴沉沉地发白。
“雪已经停了,”我可惜地说。
“我们去看看那个雪兵吧,”弟弟也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
草草地穿着停当,我们两个开了后门,探出头去。
“呀,倒了!”我们齐声嚷。
雪兵的形体毫不留存。只见一堆乱雪,凹凹凸凸,像个大馒头,刚经受巨兽的齿牙。
弟弟几乎哭出来。我也很难过。
一件心爱的玩具得不到手,一处好玩的地方去不成功,都不值得伤心。惟有费了一番心思制作出来的美术品,忽然给破坏了,而且破坏得干干净净,再也认不出当时的心思和技巧,这才是世间最伤心的事儿,永远忘不了的。
“怎么会倒了的呢!谁把他推倒的呢!”弟弟恨恨地说,两颗眼珠瞪视着那堆乱雪。
“我看出来了,”我说。“这么宽大的皮鞋,鞋后跟一块马蹄铁,除了巡警还有谁。一定是查夜的巡警把他推倒的。”
弟弟细认雪上的鞋印,同时骂:“该死的巡警,你不向他行个礼,倒把他推倒,真是岂有此理!”
进早餐的时候,爸爸大概看出了我们两个的懊恼脸色,关心地问我们为了什么。
我就把刚才发见的不快事件告诉爸爸,并且说:“是很有精神的一个雪兵。你昨天早些回来就看得见了。今天本来想等你起来了请你去看,谁知道早给查夜的巡警推倒了!”
“就只为这件事儿吗?”爸爸的眼光好比一双慈爱的手,抚摩了我又抚摩弟弟。“这有什么懊恼的?雪还积在那里,你们再去塑一个雪兵就是了。”
“不要吧,”妈妈这么说,大概想起了昨天给我们做的烘干洗净等等工作。
于是爸爸转换口气说:“要不然,到公园去走一趟也好。前几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这里公园的雪景,你们还不曾看见过呢。”
“好的,我们到公园去。”弟弟给新的希望打动了。
我在昨天就想到公园里去看看。公园里有两座土山,有曲折的小溪流,有一簇簇的树木,有宽阔的平地,盖上厚厚的雪,一定很好看。我同样地说:“好的,我们到公园去!”
吃罢早餐,我们两个出门了。
踏着很少残破的雪地,悉刹悉刹。一步一个鞋印,再一步又是一个鞋印,非常有趣。
经过了两条胡同,来到大街上,可不同了。早起的行人把大街上的白雪踩成了乌黑的冰屑,湿漉漉的,东一堆,西一堆。人力车的轮子和人力车夫的脚冲过的时候,带起稀烂的冰屑,向人家身上直溅。而且滑得很,一不留心就会跌交。我和弟弟只得手挽着手走,时时在店铺的檐下站住,相度前进的路线。
大街上比平日热闹。
农人的担子里装满了冻僵的菜和萝卜。渔婆的水桶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鱼。他们停歇的地方就有男的女的围着。论价钱,争斤两,闹成一片。
肉铺的横竿上挂着剃得很白净的半爿猪。还有猪的心、肺、大肠、小肠等等东西陪衬在旁边,点点滴滴滴着红水。重大而光亮的肉斧在砧桩上抡起。散乱的铜子刹郎郎地往钱桶撒去。
糕饼铺把黄白年糕特别堆叠在柜台上,像书局里减折发卖的廉价书。
南货铺站着十来个主顾。一斤白糖。三斤笋干。两包栗子。四百文香菌……三四个伙友应接不暇,不知道对付了哪一个好。
绸缎布匹铺特别清静。大廉价的彩旗退了色,懒懒地飘着,似乎要睡去。几个伙友尽有工夫打呵欠,抽香烟,或者一个字一个字诵读不知道是当天还是隔天的报。
行人手里大都提一只篮子,盛着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篮子盛满了,另外一只手就捉一只鸡,提一条鱼,或者请一副香烛。
也有一点东西都不带的人,皱着眉头,急急忙忙走着,脚下也没有心思看顾,一步步都踏着了泥浆。另外一些人把整个脑袋藏在皮帽子和大衣的高领子里,光露出两只眼睛,骨溜溜的,观赏早市的景色。这边看一看,那边站一站,好像什么都引得起他们的兴趣。待走到茶馆门首,身子往里一闪,不见了。
零零落落传来一些声音;萋萋萋地响了一阵,突然来一声喤……一会儿又听得吉刮吉刮,仿佛燃放鞭炮。
“这是什么?”弟弟拉动我的手。
我想了一想,说:“他们打年锣鼓呢。按照阴历,今天是小年夜。”
“我们看去,”弟弟感到了兴趣。
可是走到发声的地方,打锣鼓的几个孩子恰正放手,他们一溜烟跑到里面去了。那是一家酒店,大铜锣,小铜锣,大钹儿,小钹儿,都搁在酒坛头上。
我们两个不禁对着这些从未入手的锣鼓家伙出神。我想,如果拿在手里,当当当萋萋萋地敲打起来,是多么有趣。
忽然街上行人用惊奇的口气互相谈论起来。
“看,这一批什么人!”
“看他们的打扮,大概是学生。”
“手里拿着小旗子呢。”
“写的什么呀?”
“喔,宣传什么的。”
我回头看,只见一二十个穿着藏青呢衣服的人急匆匆跑过来。泥浆沾满了他们的裤管。他们的脸色显出疲劳,眼睛大都有点发红,似乎好几夜没有睡好了。
“他们作救国运动的,”弟弟看了尖角的小白旗子就明白了。
我们学校里每天早上有时事报告,先生把报上看来的收音机里听来的说给我们听。爸爸每天吃过晚饭,也常常说到这些。大学生成群结队到南京去呀,铁路给拆断了,许多旅客和货物拥挤在各处车站上行动不得呀,大学生自己修铁路,自己开火车,到了儿还是被解回去呀,他们预备散到各地去,把万万千千的心团结成一颗心呀;关于这些,我们记得很清楚,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这当儿宣传队停步了,一字儿排开,开始他们的宣传工作。
小白旗子挥动了一阵,一个高个儿站到酒店对面一家饭馆子的阶石上,激昂地叫唤着“亲爱的同胞”,就此演说下去。
那高个儿浓眉毛,宽阔的前额,一会儿仰起了脸,像在那里祈祷,一会儿停了言语,悲愤地望着当街的听众。
他的两只手常常举起,作种种姿势,帮助言语的力量。
“弟弟,”我高兴地拍着弟弟的肩膀,“你认得吗?这是何家的表哥!”
“就是他吗?”
我想了一想,我们搬到这里来之后,还不曾见过表哥的面呢。他比从前高了许多,脸也改了些儿样。莫怪弟弟认不真了。
弟弟又说:“我们去招呼他,好不好?”
“等他说完了,”我拉住弟弟的手,“我们再去招呼他。
现在我们听他演说。”
演说延长了十五分钟的样子。他说到国势的危险,敌人的野心和阴谋,坚决抵抗的可能和必要,大家一致起来的坚强无比。
听众起初还是哜哜嘈嘈地,随后越来越静默。只有表哥的声音在空中流荡,显得很响亮。时时有停步的人。人圈子渐渐扩大起来,挤住了通过的人力车。店铺里的人踮起了脚,侧转了头,眼光集中到表哥身上。
演说完了的时候,我们想挤往前去招呼表哥。可是表哥依然在饭馆子的阶石上,两手支在腰间,热切地望着听众,似乎还有话说的样子。
听众得到这个空隙,就你一句我一声地开口了。
“他们真热心!这样冷的雪天,又是大年小夜,不坐在家里乐一会儿,倒跑出来宣传。”
“他的话是不错的!照现在的样子总不成,人家进一步,我们退十步,退到了着墙碰壁,再往哪里退!”
“不过救国的事情太大了,我们怎么担当得起!”
“你没听他说吗?大家拿出力量来,比什么东西都强,任他来的是什么,都不用害怕!”
“谁不肯拿出力量来!孙子才不肯拿出力量来!要是真的那个的话,不说别的,连性命都可以奉送!”
“你要吃年夜饭呢,不要性命不性命地乱说!舌头是毒的,随口说说有时真会说着。”
“没关系。我不开玩笑,是规规矩矩的话!”
“亲爱的同胞!”表哥又开口了。“我们能够到这里来和各位谈话,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们不坐轮船,火车。我们用自己的两条腿,沿着公路跑。为的是要到各个乡镇去,和乡镇里的同胞见面,谈话。风雪,寒冷,还有饥饿,这几天受够了。可是我们非常兴奋,快活。因为遇见的同胞都赞成我们的话,像亲兄弟一样欢迎我们,让我们休息,喝茶,吃东西,并且给我们一颗又热烈又坦白的心!”
“今天早上,我们五点钟起身。在寒冷的黑暗中,在积雪的道路上,一口气跑了二十里,来到这里的城外。却遇到阻碍了!遇到阻碍原在我们意料之中,但是我们没想到竟会用类乎拆断铁路的办法——关城门!”
“关城门?”听众诧异地说,这中间有我的一声。
“我们望见城楼耸起在空中,我们望见城楼底下的城门明明开在那里。不知道谁报了信,不知道谁下了命令,待我们跑到离城门五六十步的地方,城门突然关上了!把我们看做盗匪!把我们看做敌寇!
“我们遏制了心头的愤怒,高声说明我们的来意,叫把城门开了。但是没有人答话,死板板的两扇城门给我们个不理睬!
“我们不由得向挤在我们后面的同胞诉说:‘这里是中国的地方!中国还没有亡,为什么不许中国人进中国的城?为什么不许中国人救自己的国?’”
“许多同胞有呼喊的,有流泪的。大家说:‘我们一同来把它撞开!’”
“城门外不是有两条石头吗?我们和许多同胞就抬起石头,‘一,二,三,撞!’‘一,二,三,撞!’可是只把城门撞得震天价响,还是不能把它弄开。”
“这当儿,我们有五个勇敢的同学却去想别的法子。
他们凭着平日的锻炼,一个肩膀上站一个,爬进了城墙,拔去了门闩。我们这才能欢呼一声,跑进中国人的城,来到这里,和各位谈话。亲爱的同胞!请想想,不是很不容易的吗?”
“有这样的事情!”
“我们倒不知道!”
“岂有此理!”
“关城门!——乌龟缩头的办法!”
听众都对这批大学生表同情。就说我吧,也仿佛觉得被关在城外的就是我自己。
表哥回到队伍里去了。换上一个非常清秀的人,也用“亲爱的同胞”开场,继续演说。
这是招呼表哥的机会了。我们推动人家的胳臂,挤开人家的背。可是前后左右都在压迫过来,我们几乎透不过气。脚下淌着泥水也顾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踩下去。
我们两个挤,挤,挤,离开表哥不过十来步了,要是清静的时候,早就可以面对面招呼起来。忽然听众间起了一阵骚动,那清秀的人的声音立刻显得低沉下去。只听得“保安队!保安队!”这样纷纷地嚷着。
我踮起脚来看。
保安队二十多人,由一个队长带领着。束着子弹带。
盒子炮挂在腰间。达,达,达,泥浆直溅。他们赶走了拥塞在那里的人力车,立定,向左转,稍息,和大学生的队伍恰正对面。
保安队带来了不少的新听众。人圈子围得更紧。这使我们再不能推挤人家,移动一步。
听众见保安队没有什么动静,也就静了下来。残雨似的人声渐渐收歇。清秀的人的声音重又管领了这个闹市。
他从拿出力量来这一点发挥。他渐渐说到军人方面。哪一种仗毫无道理,不必去打;哪一种仗才有价值,非打不可。
从保安队那边传来了激动的声音:“你们的话,我们爱听!我们弟兄中间有好些个,四年前的‘一二八’,在上海打过仗呢!”
啊,我永远忘不了那回“一二八”!……我们离开了家,住在旅馆里……早上,轰隆隆,晚上,轰隆隆,天天听炮声……飞机像一群蜻蜓,飞来飞去……妈妈做了棉背心,给打仗的兵士穿……爸爸忙得很,天天跑出跑进……仗打完了,我们回家去看,只见烧了个精光……爸爸在上海没有事情做了,我们才搬到这里来……我永远忘不了那回“一二八”……这队伍里就有当时打过仗的兵士……我的脑子里正闪过这些想头,只听得第二个保安队队员开口了:“我们中间还有东北人,我就是一个。我们东北人听你们的话,最知道斤两。你们的话不错呀,要不然,我们一辈子回不得老家!”
我又踮起脚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