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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明治五年七月二十八日,鹿儿岛县参事大上纲良上言:『琉球自古为我臣属,朝聘惟谨。厥邦远在南海,声教未遍;近者遣使谕以恩威,国王、民人等恭体圣旨,日向德化。顷有国人属宫古岛者,以去岁冬漂到台湾六十人,多为番凶所虐杀,生还者十二人;番凶残暴,罪在必诛,岂容宽恕!伏愿借臣纲良以兵舰数只,凭仗天威,殄灭暴虏,耀武于海外、雪冤于属邦,不堪恳款』。先是四年十月,宫古八重山二船发琉球那霸港;十一月,遇飓于南洋相失。越六日,漂到台湾,弃船上陆。遇一辫发者,问路径;其人指曰:『公等宜南往,不宜西去,大耳人斩汝头矣』!六十六人者皆大惧,乃请其人为导;南行数里天暮,导者指石窟曰:『公等宿此,待明而行』。窟狭不可容,乃辞,导者怒而去;皆曰渠言难信,遂转西行。明日,见茅舍于南方;至则大耳人也,炊芋饭客,尽褫其所带物。夜半,有人排户入,状貌狰狞;手执刃三尺许,喝曰:『脱衣』!尽褫去。天明,又有五、六人,猛如虎狼,并执火枪;曰:『莫去!且待吾猎归,将飨公等也』。皆恐惧股栗,争逃去。番人追之急,六十六人走入一舍,请哀。有老翁——七十余及其子,问姓名;乃执笔将下,忽追者至,执刃大呼叱。六十六人皆裸,取其头簪、衣服,驰出门外;留者二十二人。俄而,有一人被发驰归,舌喘不能声,呼曰:『皆死矣!死矣』!留者仓皇出,见流血殷地,番人挥刃斩首;胆落魂飞,四散奔走。独仲本岛袋等九人匿而不出;居两日,翁有婿来曰:『公等在此危甚』!乃携至其家。有三人逃归,曰:『五十四人骈死山中矣』!婿名曰杨友旺,地曰保力庄;盖清国人也。友旺与邻人杨阿和等议,遂报之凤山县;县护送台湾府,以明年正月至福州。无几,归本国。又,八重山船遇飓后,见岛屿于海中;及近岸,俄有番人群聚,状颇恶。会凤山县人李成忠来,曰:『渠为生番,凶暴无比。公等速去,莫遭毒手』!皆大惧,急请偕;搭载至打狗港,达台湾府。其上岸者二人,殆为所杀;有清国人郭潜、尤魁者救之,得以脱走达府,遂归本国。至是,事闻,朝议以为台湾地属清国,难遽动兵,宜先发使问之。

六年二月,以副岛种臣为总理外务大臣,发遣清国;诏曰:『朕闻台湾生番数残害我民,释而不问,后患曷极!今委尔种臣以使命之重,其往伸雪之,以副朕保爱斯民意』。乃敕「龙骧」、「筑波」两军舰送之。种臣进入北京,见其亲王大臣等,先议通好盟约。成例:应谒清主。清人欲我使臣循其俗,行三跪九叩礼;种臣不肯,曰:『国俗不同,礼数各异。我不能用贵国礼,犹贵国不能循我国俗也』!清人不能屈,从之。于是,种臣与大臣议欲惩治生番以遏后患;清人乃言:『琉球我藩属,被害与否,何烦贵国』!因论琉球非日本部属,不复及生番事。种臣乃使外务大丞柳原前光谓:『不复多言,且问贵国能辖生番否』?清人答曰:『是化外民耳』。前光曰:『番人残暴,毒害我民,天地不容,理当惩罚。若贵国置而不治,吾邦欲特派一军治之,庶莫退而有后言』!种臣还奏曰:『台湾,可伐也』。朝议久而不决。十一月,发遣「春日」舰以察其动静。

是岁一月,我备中国柏崎民利八等四人亦漂到台湾,为番人所虏,具极困辱;半岁余,得脱还。当是时,我海陆军将士多萨人,以琉球旧为其属部,怒甚,屡请兴师。七年四月,朝议遂决,以陆军中将西乡从道为台湾蛮地事务总督,以陆军少将谷干城、海军少将赤松则良并为参军,率「日进」、「孟春」、「大有」等兵舰至长崎,征壮兵、储粮食,刻日将发。俄而朝议欲缓期,将士愤怒,势不可止。从道乃决意进讨,命陆军少佐福岛九成驾「有功」舰先发圣清国厦门,投书其兵部尚书、闽浙总督李鹤年曰:『台湾土番,自古嗜杀行劫,不奉贵国政教。迩年我国人民遭风漂到彼地,多被残害;幸逃脱者经贵国救护,送回本土,感谢奚似!独怪土番幸人之灾,肆厥劫杀;若置不问,安所底止!是以我皇上委某以重任,深入番地,谕彼酋长,殛其凶首,薄示惩戒,以安良民。今将由水路直进番地,若船过贵国,固无他意,应毋阻拒。但虑内外商民在彼口岸窃与生番互通交易,资助军需;岂得不备兵缉捕!望贵国遍行晓谕:沿边口岸中外商民勿得毫犯。又恳请倘有生番走入台湾府、县潜匿者,烦贵地方捕交我,是望』。乃去。直至台湾,建营琅〈王乔〉;使米国人哥塞儿传译熟番:『我兵来此,欲问罪生番,非害汝等』。盖台地番人有生、熟之称:其熟番驯服清国,岁时纳贡;生番跳梁山谷,出没不测,残害良民。所谓牡丹社者,其一也。居三月,参军谷干城、赤松则良率兵至,筑垒设帐,严守备、置斥堠,以防夜袭;搬辎重,以图久屯。复使哥塞儿进入南部探动静;哥塞儿还报:『南部熟番酋长等畏我兵,不敢出;不若诸公自往,说以利害,不与生番合,是我利也』。干城乃与则良议;明日,则良从数骑以哥塞儿为导,至纲砂,见小麻里酋长伊查,使译言:『参军笃信伊查,欲结友谊,固非欲战者。闻清国人流言,我兵欲歼大耳人,误矣!伊查若为不信,请留我为质,身抵日本军问之。吾欲问罪者,牡丹社耳。且闻伊查立约专救遭难人民,仁慈可嘉!若欲得「避兵符」,参军必喜授之。吾又将测量海路,建浮标以避暗礁。汝宜谕部下,悉知此意。吾与伊查相见,殆同熟识;请共饮一杯酒』!伊查大喜,手加额曰:『大日本大爷,好人也!谨如其约』。五月十八日,大雨;溪水暴涨,几没营。乃移阵龟山,发斥堠视虏地;至四重溪,有生番发铳于深莽中,杀伍长北川直征,伤卒一人。我兵怒甚;明日,遣兵士十余人以熟番为导,贼二十余人萆林发铣,我兵击毙其一,皆骇走;众欲尾击之,熟番曰:『虏狡,或有伏』!乃止。诸将议曰:『生番寇我,情理难容;且恐熟番阳服阴叛,宜势禁而威服之』。乃贴示熟番曰:『日本人难分生、熟,若有携带兵器帮助凶恶及与生番交利器者,悉照军律处治。即生番人改悔来降,我不敢行杀;又斩凶恶来营,厚行重赏』。二十二日,分二百余人为三,自竹社、风口、石门进。石门距龟山三里,巉岩削立,势如剑戟;贼据险为壁,弹丸雨注,我兵大阻。乃分兵绕出其背,俯瞰贼垒,乱射之;贼骇走。我兵挥刀逼之,斩三十余人,流血被道;熟番视其二尸,鞭之曰:『尔跋扈虐人,今果何如』!盖牡丹社酋长阿禄父子也。

先是,从道率兵士三千五百人,驾「高尾」舰发长崎;是日,至琅〈王乔〉,军威大振。事闻清国,李鹤年向得书,未信;至是,大惊,乃使其僚属来致书曰:『台湾久隶我版图,已二百年。其土番有生、熟之别,犹粤、楚、云、贵边界猺獞苗黎,獉狉成性,文教未通;然居我疆土,属我管理。按万国公法云:凡疆内动植物、居民,皆当归地方管理。又云:各国自主其事,自任其责。台湾以我律法管辖,不得听贵国越俎代谋:请速收兵,莫以启二国之衅』。从道延见使者,曰:『从道奉圣诏以荡灭番贼;非有诏,寸步难移。若本岛属贵邦与否,非戎臣所知也。请问诸我公使在北京者』!使者莫以难,扬帆去。

六月一日,从道与参军等议,欲大举讨牡丹、高士猾诸番;分军三道并进,向四重溪。时霖雨始霁,日光如毁;一水横前,奔流疾箭。诸军提挈乱流而渡,有溺死者。已深入山谷,榛莽塞径,泥淖没踝。贼伐木隘路,出没放铳;我兵吶喊而前,射杀数十人。贼涉险奔逸,矫捷如飞,我兵不可追获;遂进,火其庐舍。二路军亦如之。三日,会于牡丹社;贼遁匿山谷,不复见一人。从道与诸将胥议:『贼惯险阻,出没难测。我怒击之,则禽奔兽遁;欲狝歼之,则功劳不偿。为今之计者,莫若断饟道、塞走路;彼情见形屈,必悔非乞哀』!众皆曰:『如都督言』。乃要戍要冲,严修守备;还军龟山,建兵营、缮道路、储粮仗、造病院,为持久计。因使统领埔头人林阿九、九猴洞头人陈阿三等深入番地,探贼情;贼迎问,知我兵恩威并行,秋毫无犯,喜惧交集,乃就请降。

七月一日,牡丹社新酋长姑柳、高士猾酋长符也冷烟、周朥束朱雷土结及尔乃、蚊蟀、傀仔角、小麻里诸酋统下生番七十余人皆顿首来降。从道乃使参谋作间召牡丹社姑柳,膝行而进,面如土;作间徐问其意,姑柳曰:『奴等素与清国为仇,向不知琉客为大国属,误为清人,杀之。不测冒犯天威,以蒙斧钺。自今以后,悔过移善;投降麾下,永为隶属。若遭难民漂到本岛,厚给衣粮,备加救护。伏愿将军大爷宥无知番民,以许自新』。作间乃诘责:『五月十八日,我兵至四重溪,尔番民敢纵凶虐!是何故』?姑柳谢曰:『前酋长阿禄闻大国兴师剿灭我社,欲出辨疏;遽为大兵所击,不得已拒之,非敢抗王师也。石门之战,阿禄父子死矣。奴为众所推,代之。闻将军罚有罪,不及无辜;敢来投降,岂有他意』!作间复问:『六月一日,我师复至四重溪,尔等犹抗之,果何故』?姑柳战栗曰:『是阿禄所为;奴猎山中,不与知也。阿禄凶悍无道,为王师屠戮,天也』!作间又召高士猾、尔乃两酋让之,皆顿首乞哀如姑柳言。乃谕以恩威,释之;酋长等欢呼拜舞去。于是生、熟两番皆降,都督之威振远迩矣。

台湾彰化县人廖仕强上书都督曰:『清官贪虐,诛求无已。加以客岁用谗言,谓臣侄有富窝藏贼匪,举兵袭击。今年三月,复侵我;事逼危急,会日本二大人辱临,慰藉甚殷。不幸清兵猖獗,烧毁有富家,并收夺二十余乡熟禾。臣等痛愤切骨,誓欲报仇。近闻都督率兵南伐,天赐机会;伏望爱怜,臣等首尾相应,以除贪官污吏,以活我小民』。所谓二大人者,我海军士桦山资纪、水野遵也。先是,征番师未发,使二子探侦番情往。至彰化县廖有富家,有富大喜,飨待甚恭;欲推二子为将,拒清兵。二子谕以『我与清同盟,不得相仇』;乃辞去。至是,从道亦斥其书,不纳。

既而清国讹言日本欲取台湾,清廷大惊;使福建巡抚沈葆桢驾火船率兵数千至琅〈王乔〉港,见从道曰:『贵国出师,盍豫告我!敝邦将以赋从之;诛暴弭乱,不敢让人。今提兵莅疆,贵国业已奏功,不使我及事,可恨也』!从道曰:『客岁我使臣报之贵国文,案具在此』。葆桢知不可屈,乃曰:『如闻遗种潜匿山谷,仆将出偏师为诛锄之』。从道不肯,曰:『戎事,吾职也。蠢尔小番,何烦大援』!葆桢又请申明约束,纳质表信。从道正色曰:『大邦之信,难恃也。向者答我使臣曰:「生番化外民」;今以为所辖,其亡信者一。敝邦之师,先告后发;今曰不知,其亡信者二。我民遭害,既经二年;今乃借口讨伐,其亡信者三。大邦约束,我知其不可保矣』。葆桢退曰:『日本人崛强乃尔』!遂去。

八月,周朥束大酋长抵我都督,请曰:『奴等既为大日本国人民,瞻望都督风采,欲一请旌节辱临穹庐』!从道许之。番俗无舆马,代以祭神轿子,番奴十余人舁之;行山谷间数里,至小麻里社,酋长伊厝迎飨之。飨毕,进入周朥束社;是为南部生番十八社,大酋长盛服伺候门外,拜跪甚恭。从道一揖而登,番奴数十人捧烟草、槟榔摆排桌上,次供火酒、腌豕。酒系薯制,冽而不甘;豕则饲以番薯肉,咸而臭甚。酋长与其部下刲豕,饮酒立尽数石;我将士亦醉饱,然饮量不及,乃笑曰:『武则赢,酒则输』!酋长唱番歌一曲,曰:『祝都督也。请和之』!兵士跳跃而歌,番人大喜。时山间月出,光照筵席,番人起舞;从道笑曰:『昨为仇敌,今则一家』!亦起舞。既而曰:『予醉矣』!因倚床睡,鼾声如雷;番人骇服。明日归营,命水野遵等与医师巡视番境,抚循小民。见其患病者,为施药,立愈;番人惊以为神,遇遵等甚厚,曰:『吾辈永为大日本民矣』!

先是,朝廷闻清国有违言,乃以内务卿大久保利通为办理大臣,委以重事。九月一日,达天津。清人以为我兵至,骤严守备;已知为使者,发人迎之。十日,入北京,见军机大臣和硕恭亲王、大学士文祥等于总理各国衙门,首论番地事;文祥等枝梧抵赖,久而不决。至十月,利通谓文祥曰:『往复论辨尽矣,仆不复与公等言;我当从吾意耳』!拂衣而起。于是物议沸腾,变且不测。英国公使威达闻之,为居间和解;遂立约三条,纳修道建房费银五十万两于我。十一月,利通驾兵舰驰至台湾,见从道,告和成;天皇特命东久世通禧敕从道班师。于是从道召车城头人林德胜、董成明、田中央头人林明国等,赐酒食,谕以与清国和;且曰:『汝人民等自今以降,视清国官吏犹视我官吏,谨奉其政教』。又召牡丹、周朥束酋长土结文脚、蚊蟀酋长加礼带及诸社酋长,赐酒与衣物;谕曰:『从道奉命来此,汝番民悔过迁善,稽颡归诚;从道奉戴圣旨,皆释其罪,欲使汝辈长浴皇泽。顷者清人讲和,彻师有日;汝辈安堵如故,亦圣恩也』。番民等感激泪下,顿首谢恩。初,王师之入番境也,有番女年可十二,为军士所获;以军中不可置女子,送之东京,教以「国字」、导以礼容。居数月,稍解邦语,颇革番俗。至是,还付之,番民大喜;其父兄额手曰:『恨吾辈不为俘虏,以浴大朝之化矣』!

既而清国使其官吏率兵至台湾,从道乃簿录所有营造屋庐及修治道路交付之。又修琉球人墓于统领埔,祭之;书其表,略曰:『明治四年,我琉球藩民遇飓漂到台湾番境,为牡丹番所杀者五十四人。藩王以闻,天皇震怒,敕臣从道问其罪。今兹四月,候骑先发,诸军嗣之;番人箪壶相迎,独牡丹、高士猾等不下。五月,击之于石门,毙渠阿禄父子以下三十余人。六月,我兵三道并进,屠其巢窟。九月,牡丹、高士猾等余党请罪辕门,事平。初,琉人遭害,广东流氓邓天保拾收遗骸,葬之双溪口——后移统领埔。兹重修旧坟以表之』。十二月,振旅而归。

是役也,自夏涉冬,瘴气发疫。全军四千五百余人,其死于战者,十二人;死于病者,五百五十余人。天皇赏其功而悯其死,敕葬之肥前彼杵郡小岛乡梅崎,命史官建碑,录其颠末。

百川曰:征番役,吾友人水野遵从焉。所著有「征番日记」,文字质实,记载极备。世多记是役者,然动失夸张,不得其实;余乃据「日记」并征遵言,录其大略。遵字大路,爱知县人。好学,通西洋文字,兼善诗。今为参事院议官补,叙正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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