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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师友诗传録》一巻,国朝郎廷槐编。《续録》,一巻,国朝刘大勤编。二人皆学诗于新城王士祯,各述其师说以成书,以郎録在前,故刘録称续焉。郎録虽以士祯为主而亦兼质于平原张笃庆、邹平张实居,故每一问而三答。其称歴友者笃庆之号,称萧亭者实居之号也。笃庆于士祯为中表,所著有《昆仑山房集》。实居于士祯为妇兄,所著有《萧亭诗集》。士祯皆尝论次之故,三人所答或共明一义,或各明一义,大旨皆不甚相逺。新城诗派以盛唐为宗而不甚考究汉魏六朝;以神韵为主而不甚考究体制。其中持论出入往往不免,然其谈诗宗旨具见于斯,较诸家诗话所见终为亲切也。郎録中,士祯之语或抄出别行,名《渔洋定论》。刘録亦有本别行,名《古夫于亭诗问》,实皆一书,今附存其名,不别着録焉。

问:作诗,学力与情性必兼具而后愉快。愚意以为:学力深,始能见性情。若不多读书、多贯穿而遽言性情,则开后学油腔滑调、信口成章之恶习矣。近时风气頺波,惟夫子一言以为砥柱。

王答:司空表圣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此性情之说也。扬子云云“读千赋,则能赋”,此学问之说也。二者相辅而行,不可偏废。若无性情而侈言学问,则昔人有讥“点鬼簿”、“獭祭鱼”者矣。学力深始能见性情,此一语是造微破的之论。

张厯友答:严羽沧浪有云“诗有别才,非闗学也。诗有别趣,非闗理也”。此得于先天者,才性也。读书破万巻,下笔如有神。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此得于后天者,学力也。非才无以广学,非学无以运才。两者均不可废。有才而无学,是絶代佳人唱莲花落也。有学而无才,是长安乞儿着宫锦袍也。近世风尚,每苦前人之拘与隘而转途于长庆、剑南,甚且改辙于宋、元,是以愈趋而愈下也。有心者急欲挽之以开寳,要不必借口于宗厯下转令攻之者,树帜纷纷耳。

张萧亭答:有问王荆公者,杜诗何以妙絶古今?公曰“老杜固尝言之矣:读书破万巻,下笔如有神”。黄山谷谓“不读书万巻,不可看杜诗”。看尚不可,况作诗乎!韩文公《进学解》云“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汤盘,诘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竒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録子云、相如,同工异曲。熟此,其庶几乎。夫曰“诗有别才,非闗学也。诗有别趣,非闗理也”:为读书者言之,非为不读书者言之也。

问:古诗十九首乃五古之原,按其音节风神,似与楚骚同时,而论者指为枚乘等拟作。枚之文甚着,其诗不多见,且秦汉风调自殊,何所据而指为枚作耶?又,苏李《河梁》亦有十九首,风味。岂汉人之诗其妙皆如此耶?求明示其旨。

王答:风雅后有楚词,楚词后有十九首。风会变迁,非縁人力,然其源流则一而已矣。古诗中“迢迢牵牛星、庭中有竒树、西北有髙楼、青青河畔草”等五六篇《玉台新咏》以为枚乘作。“冉冉孤生竹”一篇《文心雕龙》以为傅毅之辞。二书出于六朝,其说必有据依。要之为西京无疑。河梁之作与十九首同一风味,皆所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者也。嬴秦之世但有碑铭,无闗风雅。

张厯友答:昔人谓十九首为风余。又曰“诗,母(毋?)若自列国之诗涵泳而出者,如太羮醇酒,非复泛齐醍(醴?)齐,可埒其在楚骚之后无疑。况乎骚亦出于风也。而五言至汉世乃大显”。十九首中如“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髙楼、涉江采芙蓉、庭中有竒树、迢迢牵牛星、东城髙且长、明月何皎皎”七章《玉台》皆以为枚乘作。“冉冉孤生竹”《文心雕龙》以为傅毅。“驱车上东门”《乐府》作。“驱车上东门”《行文选》以十九首为二十,葢分“燕赵多佳人”以下自为一章也。然相其体格大抵是西汉人口气,因篇中有“驱车上东门,游戏宛与洛”,故论者或以为似东汉人口角,断其非枚乘者,殊不知西京人亦何必不游戏宛洛耶?此真见与儿童邻矣。至如苏李河梁録,别其风味,亦去十九首诚不逺,亦非东京以下所能渉笔者。

张萧亭答:骚之变为五言也。风调自别十九首。或谓楚骚同时,或谓枚乘作,想考无确据,故不书作者姓名。观“青青陵上栢”一章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两宫:南宫北宫也。蔡质《汉官典职》曰: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又,“明月皎夜光”一章内如“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白露沾野草、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等语所序皆秋事,乃汉令也。《汉书》曰“髙祖十月至坝上。故以十月为岁首”。汉之孟冬,今之七月也。似为汉人之作无疑。至于苏李河梁诗,可与十九首相颉颃。东坡先生谓为伪作,亦必有见。然气味髙古,纵不出苏李,定汉之髙手所拟。江文通善于拟古者,似不能及也,不须深辩。总之,汉祚鸿朗,文章作新,安世楚声,浑纯厚雅,汉武乐府,壮丽宏竒。《垓下歌》于流离、《白头吟》于闺阃,其它可以类推矣。

问:乐府之体与古歌謡髣髴,必具有悬觧。另有风神,无蹊径之可寻,方(乃?)入其室。若但寻章摘句,摹拟形似,终落第二。义如《穆天子传》之“白云謡”、《湘中记》之“帆随湘转”、《古乐府》之“独漉独漉,水清泥浊”之类,神妙天然,全无刻画,始可以称乐府。魏晋拟作,已非其长,至唐益逺矣。夏虫语氷,殊觉妄诞。乞指示之。

王答:乐府之名始于汉初。如髙帝之“三侯、唐山夫人之房中”是也。郊祀类颂铙歌、鼓吹类雅琴曲、杂诗类国风,故乐府者,继三百而起者也。唐人惟韩之“琴操”最为髙古,李之“逺别离、蜀道难、乌夜啼”、杜之“新婚、无家诸别、石壕、新安诸吏,哀江头、兵车行诸篇”皆乐府之变也。降而元白张王变极矣。元次山、皮袭美补古乐章,志则髙矣,顾其离合,未可知也。唐人絶句如“渭城朝雨、黄河逺上”诸作多被乐府,正得风之一体耳。元杨廉夫、明李宾之,各成一家,又变之变也。李沧溟诗名冠代,祗以乐府摹拟,割裂遂生,后人诋毁。则乐府宁为其变,而不可以字句比拟也,明矣。来教“必具悬解。另有风神,无蹊径之可寻,乃入其室”,数语尽之。

张厯友答:乐府自乐府,歌謡自歌謡,不相蒙也。乐府不特另具风神而亦具有体格。古今之拟乐府者,皆东家施捧心伎俩也。雅颂为乐府之原,西汉以来如“安世房中歌、郊祀十九章、铙歌十八曲”,不惟音节不传,而字句亦多鲁鱼失真,然其辞之古穆精竒、逈乎神笔。岂操觚家效颦所可施?无论近代,即魏晋而降,如缪袭“鼓歌曲”、陈思王“鼙舞歌”、晋之“白纻拂翔”等歌,亦岂髣髴其万一乎。至唐世,法部如伊凉甘州之属,多采名辈絶句,其中音节今亦不传。然而歌謡者,古逸也。乐府者正乐也。不祗神妙天然,而叶应律吕非可以骋辞纵臆为之者,观汉之大乐,其初皆掌之协律,都尉李延年非茍然也。固知古诗可拟,而乐府必不可拟,此昔之人所以讥厯下为古宫锦也。

张萧亭答:古之名篇如出水芙蕖,天然艳丽,不假雕饰,皆偶然得之,犹书家所谓偶然欲书者也。当其触物兴懐,情来神会,机括跃如,如兎起鹘落,稍纵则逝矣。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况他人乎!故十九首,拟者千百家,终不能追踪者,由于着力也。一着力便失自然,此诗之不可强做也。易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若能因言求意,亦庶乎其有得欤?

问:《萧选》一书,唐人奉为鸿宝。杜诗云“熟精文选理”。请问其理安在?

王答:唐人尚文选学,李善注文选,最善。其学本于曹宪,此其昉也。杜诗云云,亦是尔时风气,至韩退之出,则风气大变矣。苏子瞻极斥昭明至以为小儿强作解事,亦风气逓嬗使然。然文选学终不可废,而五言诗尤为正始,犹方圆之规矩也。“理”字,似不必深求其解。

张厯友答:文之有选,自萧维摩始也。彼其括综百家,驰骋千载,弥纶天地,纒络万品,撮道艺之英华,搜羣言之隐赜,义以彚举,事以羣分,所谓略其芜秽,擥其精英,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观其自序,思过半矣。少陵所云“熟精其理”者,亦约略言之。盖唐人犹有六朝余习,故以文选为论衡枕秘,举世咸尚。此编非必如宋人所云理也。

张萧亭答:夫《文选》一书,数逾千祀,时更七朝。楚国词人,御兰芬于絶代。汉朝才子,综鞶帨于遥年。虚玄流正始之音,气质驰建安之体。长离北度,腾雅咏于圭阴,化马东骛,煽风流于江左。诚中叶之词林,前修之笔海也。然而声音之道,莫不有理阐理,敷词成于意兴。严沧浪云“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宋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善读者三复乃词,周知秘旨,目无全文,心无留义,体各不同,理实一致,采其精华,皆成本领,故杨载曰“取材于选,效法于唐”;马伯庸曰“枕籍骚选,死生李杜”;又昔人曰“文选烂秀才”,半皆少陵“熟精文选理”之义也。

问:李沧溟先生尝称唐人无古诗。葢言唐人之五古与汉魏六朝自别也。唐人七言古诗诚掩前絶后,竒妙难踪。若五古似不能相颉颃。沧溟之言果为定论欤?

王答:沧溟先生论五言谓“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此定论也。钱氏但截取上一句,以为沧溟罪案。沧溟不受也。要之,唐五言古,固多妙绪,较诸十九首、陈思陶谢,自然区别。七言古,若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三家,横絶万古,后之追风蹑景,惟苏长公一人耳。

张厯友答:世无印板诗格,前与后原不必其尽相袭也。厯下之诗五古全仿选体,不肯规摹唐人。七古则专学初唐,不涉工部,所以有“唐无五言古诗”之说也。究竟唐人五言古,皆各成一家,正以不依傍古人为妙,亦何尝无五言古诗也。初唐七古转韵流丽,动合风雅,固正体也。工部以下一气奔放,弘肆絶尘,乃变体也。至如昌谷、温李、卢仝、马异则纯乎鬼魅世界矣。若以絶句言,则中晩正不减盛唐人,非可一槩论。

张萧亭答:五言之兴,源于汉,注于魏,汪洋乎两晋,混浊乎梁陈,风斯下矣。唐兴而文运丕振,虞魏诸公已离旧习,王杨四子因加美丽,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宿老,沈宋之新声,苏张之手笔,此初唐之杰也。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鬰、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髙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大厯贞元则有韦苏州之雅澹、刘随州之闲旷、钱郎之清赡、皇甫之冲秀、下及元和虽晚唐之变,犹有桞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是皆名家擅场、驰骋当世、诗冠冕海内。文宗安得谓唐无古诗?至于七言,前代虽有唐人独盛,他人勿论,如李太白之《蜀道难、逺别离、长相思、乌栖曲、鸣皋歌、梁园吟、天姥吟、庐山謡》等篇、杜子美《哀江头、哀王孙、古栢行、剑器行、渼陂行、兵车行、洗兵马行、短歌行、同谷歌》等篇,皆前无古而后无今,安得谓唐无古诗乎?试取汉魏六朝絜量比较,气象终是不同,谓之唐人之古诗则可。沧溟先生其知言哉。

问:七言律诗而外,如古诗“歌、词、行、曲、引、篇章、吟、咏、叹、謡、风、骚、哀、怨、拟弄”诸体,其体格音律,字句何以分别始不混杂?

王答:《姜白石诗说》云“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謡,委曲尽情曰曲”,大略如此,可以意会耳。

张厯友答:《珊瑚钩诗话》云“猗裁迁抑,以扬永言,谓之歌。步骤驰骋,斐然成章,谓之行”,兼此二者谓之歌行,如古诗中长歌行、短歌行、燕歌行是也。“感触事物,托于文章,谓之辞”,辞即词也。“声音杂比,髙下短长,谓之曲。品秩先后而推之、而原之,谓之引”,如箜篌引、霹雳引之类是也。“煌然而成篇,谓之篇章”也者,顺理之名,断章之谓也。“吁嗟嘅想,悲忧愁思,谓之吟。长吟宻咏,以寄其志,谓之咏。忧深思逺,一唱三叹,变而不滞,谓之叹”,古相和歌有吟叹曲,葢兼斯二者之能也。见徐伯臣《乐府原》。“非鼓非钟徒歌谓之謡”,始于康衢而流于俚俗者也。“刺美风华,缓而不迫,如风之动物,谓之风。幽忧愤悱,寓之比兴,谓之骚”,始于灵均而畅于宋玉唐景诸人者也。七哀八哀之类本于哀时命,流于“哀江南、哀江头”者也。“幽思激切谓之怨”。“拟,録别之类,谓之拟琴曲,曰弄”。凡此者亦不尽七言也。五言长短歌本无定则,非如元人词曲方按音律宫谱也。

张萧亭答:《白石诗说》云“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怨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謡,委曲尽情曰曲”,《谈艺録》云“诗家名号区别种种,原其大义固自同归。夫情既异其形,故辞当因其势。譬如写物,绘色倩盼,各以其状,随规逐矩,圆方故获其旧则。此乃因情立格,持字围环之大略也。若夫神工哲匠,颠倒经枢,思若连丝,应之杼轴,文如铸冶,逐手而迁,縦衡参互,恒度自若,此心之伏机不可强也”。呜呼!尽之矣。

问:乐府五七言与五七言古,何以分别?学乐府宜宗何人?

王答:古乐府五言如“孔雀东南飞、皑如山上雪”之属,七言如“大风、垓下、饮马长城窟、河中之水歌”之属,自与五七言古,音情逈别,于此悟入,思过半矣。

张厯友答:西汉乐府隶于太常,为后代乐府之宗,皆其用之于天地羣祀与宗庙者,其字句之长短,虽存而节奏之声音莫辨。若徒挦摭其皮肤、徒为拟议以成其腐臭耳。何变化之有后人,但读之而得其神理,翫其古光幽色可也,不必法其篇章字句。葢乐府主纪功,古诗主言情,亦微有别,且乐府间杂以三言四言以至九言,不专五七言也。若五七言古诗,其神韵声光自足以饫俭腹而被词华,故学诗而不熟于汉魏六朝者,皆伧父也。何必其有定宗乎。

张萧亭答:乐府之异于诗者,往往叙事。诗贵温裕纯雅,乐府贵遒深劲絶,又其不同也。“乌生八九子、东门行”等篇如《淮南小山之赋》,气韵峻絶,下(止?)可为孟徳道之,王刘文学辈当内(袖?)手矣。如曹公之“短歌行”、子建之“来日大难”,皆独步千古,句法如铙歌之“临髙台以轩,江有香草目以兰,黄鹄髙飞离哉翻”等句皆工美可宗,降而六朝工拙之间,相去无几,顿自殊絶。至唐人多与诗无别,惟张籍、王建犹能近古,而气象虽别亦可宗也。

问:七律:三唐宋元,体格何以分优劣?

王答:唐人七言律以李东川、王右丞为正宗,杜工部为大家,刘文房为接武。髙廷礼之论确不可易。宋初学西昆于唐,却近欧苏。豫章始变,西昆去唐却逺。元如赵松雪,雅意复古而有俗气余可类推。

张厯友答:七言近体断乎以盛唐十四家为正宗。再羽翼之,以钱刘足矣。西昆吾无取焉。宋元而下姑舍是。

张萧亭答:七言律诗,五言八句之变也。唐初始专此体。沈宋精巧相尚,然六朝余气犹存,至盛唐声调始逺,品格始髙,如贾至、王维、岑参,早朝倡和诸作,各臻其妙。李颀、髙适皆足为万世法程。杜甫浑雄富丽,克集大成。天宝以还,钱刘并鸣。中唐作者尤多,韦应物、皇甫伯仲,以及大厯才子接迹而起,敷词益工而气或不逮。元和以后,律体屡变,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宻,有出常情之外,虽不足鸣大雅之林,亦可为一唱三叹。至宋律,则又晩唐之****矣。虽梅欧苏黄卓然名家,较之唐人,气象终别。至于元人,品格愈下,虽有虞杨揭范,亦不能力挽颓波。葢风气使然,不可强也,况诗家此体最难求其神合气完。代不数人,人不数首,虽不敢妄分优劣,而优劣自见矣。

问:五古句法宜宗何人?从何人入手简易?

王答:古诗十九首如天衣无缝,不可学已。陶渊明纯任真率,自写胸臆,亦不易学。六朝则二谢、鲍照、何逊。唐人则张曲江、韦苏州数家,庶可宗法。

张厯友答:五言之至者其,惟十九首乎!其次则两汉诸家及鲍明逺。陶彭泽,骎骎乎古人矣。子建健哉而伤于丽然,亦五言圣境矣。韦苏州其后劲也。陈子昂遁入道书矣。

张萧亭答:汉魏古诗如无缝天衣,未易摹拟。六朝绮靡,实鲜佳篇,故昔人谓“当取材于《选》,取法于唐”。宋文公谓“学诗当从韦栁入门”,愚谓不尽然。盛唐诗或髙或古,或深或逺或长,或雄浑或飘逸,或悲壮或凄婉,皆可师法。当就笔性所近学之,方易于见长。严沧浪云“入门须正,立志须髙,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紧愈逺,由入门之不正也。”

问:竹枝、桞枝自与絶句不同,而竹枝、桞枝亦有分别,请问其详?

王答:竹枝泛咏风土,桞枝专咏杨枝,此其异也。南宋叶水心又剏为橘枝词,而和者尚少。

张厯友答:竹枝本出巴渝。唐贞元中,刘梦得在沅湘,以其地俚歌鄙陋,乃作新词九章,教里中児歌之其词,稍以文语縁诸俚俗,若太加文藻,则非本色矣。世所传“白帝城头”以下九章是也。嗣后擅其长者,有杨廉夫焉。后人一切谱风土者,皆沿其体,若桞枝词始于白香山,杨桞枝一曲葢本六朝之折杨桞歌词也。其声情之儇利轻隽,与竹枝大同小异,与七絶微分,亦歌謡之一体也。竹枝桞枝词详见词统。

张萧亭答:竹枝、桞枝其语度与絶句无异,但于句末随加竹枝桞枝等语,因即其语以名其词,音节无分别也。

问:七言长短句,波澜巻舒,何以得合法?

王答:七言长短句,唐人惟李太白多有之,沧溟谓其英雄,欺人是也。或有句杂骚体者,总不必学,乃为大雅。

张厯友答:按长短句本无定法,惟以浩落感慨之致,巻舒其间,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因自然之波澜,以为波澜,易所云“风行水上涣”,乃天下之大文也。要在熟读古人诗吟咏而自得之耳。昔人云“法在心头,泥古则失”是已。然而起伏顿挫,亦有自然之节奏在。

张萧亭答:七言长篇宜富丽宜峭絶而言不悉。波澜要弘阔,陡起陡止,一层不了又起一层、巻舒要如意,警拔而无铺叙之迹,又要徘徊回顾,不失题面,此其大略也。如栢梁诗人各言一事,全不相属,读之而气实贯串,此自然之妙得,此可以为法,若短篇,词短而气欲长,声急而意欲有余,斯为得之。长篇如王摩诘《老将行》,短篇如王子安《滕王阁》最有法度。

问:七言平韵仄韵句法同否?

王答:七言古平仄相间,换韵者多用对仗间,似律句无妨。若平韵到底者,断不可杂以律句。大抵通篇平韵贵飞扬。通篇仄韵贵矫健。皆要顿挫,切忌平衍。

张厯友答:七古平韵上句第五字宜用仄字以抑之也。下句第五字宜用平字以扬之也。仄韵上句第五字宜用平字以扬之也。下句第五字宜用仄字以抑之也。七言古大约以第五字为闗捩,犹五言古大约以第三字为闗捩,彼俗所云“一三五不论”,不惟不可以言近体而亦不可以言古体也。安可谓古诗不拘平仄,而任意用字乎?故愚谓古诗尤不可一字轻下也。

张萧亭答:诗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此所谓句法也。以气韵清高深渺者,絶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故宁律不谐,而不得使句弱。宁用字不工,而不可使语俗。七言第五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愚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皆响,又何分平仄哉。

问:七古换韵法?

王答:此法起于陈隋,初唐四杰辈沿之,盛唐王右丞、髙常侍、李东川、尚然。李杜始大变其格。大约首尾腰腹须铢两匀称,勿头重脚轻、脚重头轻乃善。

张厯友答:初唐或用八句一换韵,或用四句一换韵。然四句换韵其正也。此自从三百篇来,亦非始于唐人。若一韵到底,则盛唐以后骎多矣。四句换韵更以四平四仄相间为正平韵,换平仄韵,换仄必不叶也。

张萧亭答:或八句一韵或四句一韵或两句一韵,必多寡匀停,平仄逓用,方为得体。亦有平仍换平,仄仍换仄者,古人实不尽拘,亦有通篇一韵,末二句独换一韵者,虽是古法,宋人尤多。

问:五古亦可换韵否?如可换韵?其法何如?

王答:五言古亦可换韵。如古《西洲曲》之类,唐李太白颇有之。

张厯友答:五古换韵十九首中已有。然四句一换韵者,当以西洲曲为宗。此曲系梁祖萧衍所作,而诗归误入晋无名氏,不知何据也。

张萧亭答: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生年不满百”皆换韵。魏文帝杂诗“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曹子建“去去勿复道,沈忧令人老”皆末二句换韵,不胜屈指。一韵气虽矫健,换韵意方委曲。有转句即换者,有承句方换者,水到渠成,无定法也。要之,用过韵,不宜重用,嫌韵不宜聨用也。

问:字中五音何以分别?古人作诗原为歌诵其宫商角征羽,乃其指要,如有不叶,终未合法,宜于何书探讨?

王答:诗但论平仄清浊,诗余亦然。惟元人曲则辨五音,故有中州韵,中原韵之别。

张厯友答:古人作诗,动叶律吕。今人但求工于字句可耳。若必欲动叶律吕而其词不工亦无用处。不知五音之精微,不过于等摄门法,通广局狭处辨之,此是识字学问,与诗歌古文词无甚闗切。若作词曲,分四声为三音,则非精于九宫十三调不能。若但作诗与诗余,即阴平阳平亦可不计,况五音乎。葢五音之学,原于五行,通于五味,发于五臓,叶于唇舌齿喉腭之间。其门法多端又有浊声法,以尽四声之变。非数言可尽,愚实未暇问津。夫亦谓雕虫小技,抑壮夫所不为矣。

张萧亭答:五音分于清浊。清浊出于喉齿牙舌唇,如公〈革贡〉贡榖,喉音属宫之宫。中肿众:祝齿音属宫之商。怱〈謥,礻代言〉謥簇:牙音属宫之角。东董冻:笃舌音属宫之征。蒙蠓梦:木唇音属宫之羽。此其一隅也。清浊分而五音自判矣。今人作诗但论平仄而抑扬清浊多所不讲,似亦非是。试述一例“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饱饭二字皆仄转,作饭饱,黄昏二字皆平转,作昏黄则不谐矣。虽然三百篇而后,未必尽被管弦,但求冩意兴而已,故宁使音律不叶,不使词意不工,此杜律之所以多抝体也。不特诗为然,传竒之曲乃必用之讴歌者,汤若士先生四梦多不合谱,有改其牡丹亭以叶音律者,先生题诗曰“醉汉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縦饶割就时人景,终愧王维旧雪图”,此亦可作一证。

问:律古五七言中最不宜用字若何?

王答:凡粗字纎字俗字皆不可用,词曲字面尤忌,即如杜子美诗“红绽雨肥梅”一句中便有三字纎俗,不可以其大家而槩法之。

张厯友答:诗,雅道也。择其言尤雅者为之可耳。而一切涉纎、涉巧、涉浅、涉俚、涉佻、涉诡、涉淫、涉靡者戒之如避酖毒可也。然则如之何曰“丽以则,屏温八义,放韩致尧”,其庶几乎?

张萧亭答:王敬美先生曰“律诗句有不可入古者,古诗字有必不可为律者”。又曰“作古诗先须辨体,无论两汉至难,苦心模仿,时隔一尘,即为建安。不可堕落六朝一语,为三谢纵极俳丽。不可杂入唐音,小诗欲作王韦,长篇欲作老杜,便应全用其体,不可羊质虎皮,虎头蛇尾。词曲家非当家本色,虽丽语博学,无用。惟诗亦然,况鄙俗之言不典之语乎。”

问:七言五句古、六句古,其法若何?

王答:七言五句起于杜子美之“曲江:萧条秋气髙”也。昔人谓贵词明意尽。愚谓:贵矫健有短兵相接之势。乃佳。

张厯友答:古体之限句,非古也。然七言五句者,汉昭帝“淋池歌”是也。六句者古“皇娥歌”是也。要只以简古为主,此外无法矣。然“皇娥歌”或以为后代拟作,亦在然疑之间耳。

张萧亭答:七言五句:或第四句既合之后,复拖一句,掉转使余韵悠然。或二三句双承第四句方转,以取第五句之势,六句似当如律法,前后起结三四两句,如律中两聨。总之宜孤峭中有悠扬之致。

问:“五言六句古”作法?五言亦有五句古否?

王答:五言短古诗昔人谓“诗贵词简味长,不可明白说尽”。杨仲弘曰“五言短古只是选诗首尾四句,所以含蓄无限”。

张厯友答:五言六句古齐梁间多用之。唐人刘文房“龙门八咏”亦善此体。然几于半律矣。特以其参用仄韵,故亦仍为古体。大约中聨用对句,前后作起结,平韵仄韵皆可用也。五言古五句体,惟刘宋“前溪歌”为然,其词曰“黄葛结蒙笼,生在洛溪边,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此诗颇为创格妙、有余韵,或以为车骑将军沈充所作舞曲也。

张萧亭答:五言长篇宜富而赡。短篇宜清婉而意有余。五句乐府间有,似无定体,兴会所至,无不可也。

问:秦汉风味与三唐何如?

王答:秦诗具于《诗》之秦风。汉人苏武、李陵、枚乘、傅毅之作,去《国风》未逺。六代惟陶彭泽。三唐惟韦苏州二公可以企及。

张厯友答:秦诗所传者不多,皆古逸歌謡耳。汉人诗,风味醇茂,髙浑中具见淡泊,岂唐人所能径造?然唐人诗有过于六朝者,有不及六朝者,风格一正,絶去淫哇,此所以过也。若中晚而下,气体渐薄渐削,则又不及六朝之浓且厚矣。六朝尚不及,何况两汉。

张萧亭答:髙庭礼曰“诗自三百篇以降,汉魏质过于文,六朝华浮于实,得二者之中,备风人之体,惟唐为然”。李本宁曰“譬之水。三百篇,昆仑也。汉魏六朝,龙门积石也。唐则溟渤尾闾矣。将安所益乎 ?”由二公之言观之,时代不同,风气自变,茍法严而辞谐,意贯而语秀,皆为絶倡,未可先后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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