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她的名字叫扶苏。
裹了一身殷红的襁褓,扶苏微微细眯的眼睁开时,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看来日后自己需要叫这个女人一声“娘”,她嘴角轻轻一抿,白皙的肌肤间露出好看的弧度。
“大夫人,这……”接生婆看着这个肌肤细致的女婴,面色间有几分的不忍。
“下手吧。”大夫人柳氏看着扶苏,眼角渐渐地润湿,别开眼看向屋外。
外面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斑驳地落在屋檐,仿若哀痛的哭泣。
下手,杀了她吗?扶苏诧异地看着眼前那个女人。
离落究竟是怎样给她安排的出身?她才刚落地而已吧,便要遭遇杀身之祸?
她不禁凝眸看向那个自己该称为“娘”的女人。
“女孩……为什么要是一个女孩……”柳氏看着扶苏,颤抖地伸手抚上她的脸。
扶苏这时却没有吵,也没有闹,甚至没有笑,平平静静地注视。
许是这种神色太过平静,反让柳氏的心不禁莫名地一颤。
柳氏的手划过扶苏的颊,缓缓落在她的颈上。眼角的泪,潸然落下。
“我这样辛辛苦苦,老天为何依旧要给我一个女孩……”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颤抖的声线,仿佛说给自己听。
扶苏忽然轻轻地一抬双手,眯起眼笑了起来。她从襁褓里微微挣着,仿佛想让柳氏抱抱她。微微地皱着眉,显然脖子上的触觉让她觉得不舒服了。
柳氏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这是他的孩子……那个男人的骨肉。
“夫人……大夫人……”外面丫鬟在匆匆地敲着门,一声声敲击声在这样的雨天里显得格外的沉闷。
柳氏声音沉寂,匆匆用手拭过脸上的泪:“什么事。”
“南城的陈家生了个男娃。陈省说让我这样告诉您就行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柳氏的视线落在屋中的画卷上,声音忽然有些漂浮,“对了,等老爷回来了,记得告诉老爷,就说——我们楼家,添了一个小姐。”
“是。”丫鬟躬身退下了。
“大夫人,这……”接生婆的眼神有几分的复杂。
“二房的生了个公子,你是担心这个吗?”柳氏虚弱地倚在船上,略白的面上微微有几分潮红,“生似彩凤,心如霓裳。”她轻轻地念下画卷中的这两句话,疲惫地闭上了眼,“无须说了。以后她就是楼家的小姐——扶苏。”
襁褓中的扶苏细眯着眼,嘴角的笑仿佛映上了襁褓的红,格外艳丽。
扶苏。这一世,这就是她的名字。
楼老爷身为中书令,楼家也是出了名的书香世家。扶苏出生后,楼家便有一子一女,其中长子楼沉,是二夫人莫氏所出。
扶苏其实挺喜欢自己那位哥哥。只可惜,她的那位二娘,却是不敢恭维。
日日修习琴棋书画,转眼也已是十六年。扶苏的指轻轻地撩拨着园中的细叶,若有所思。
“哎哟,你这个奴才怎么这么不长眼!”
听到怒喝,扶苏才抬头看去,见状笑道:“二娘,不小心撞到是常有的事,犯不着为了个下人动气。”
莫氏瞥了她一眼,一见那绝世的容颜,心间便不免有气,嘴角微咧:“扶苏心胸宽广,我们自然是比不得的。”她言语不善,但也不敢造次。虽然她是楼老爷的二夫人,但也心里明白,自己在老爷的心中永远比不得那个已故的大夫人柳氏,大夫人重病而死,只留下扶苏这么一个女儿,偏偏这个大小姐又长得冰肌玉肤,下聘的人数不胜数,给楼家添了不少的脸面,楼老爷更是将她当做掌中肉来宠着。
扶苏见她神色便知这个二夫人的心里又不痛快,将手中的剪子一放,走了过去,见莫氏艳丽的衣着间残留着几分狼狈的水渍,伸手取了自身带着的巾帕轻轻擦拭了:“二娘这话说的,倒像扶苏有意做好人了。扶苏只是知道二娘本身的心眼也是好的,只是表面上凶了些,下人们不知道,才当了二娘刻薄。”
将水渍擦干净,她唇角微微一抿,抬眼看向莫氏,眼中含笑:“二娘,你说,扶苏说的是与不是?”
被她这眼一看,莫氏一时不由恍惚,待回神时却见扶苏已将下人打发走,不免心中愤恨,反讥道:“那也请扶苏以后少在人前走动,不然这泼水洒茶的事不知还要发生几件了。”
“扶苏谢二娘指教了。”扶苏微微一笑,仿佛分毫没有觉察莫氏话语中的挖苦,取了剪子转身向内室走去。
这样的态度莫氏反是一肚子气无处消,反手将花盆推翻在地,一跺脚走了。
走到廊道口的扶苏此时微微顿了下身子,回眸看着莫氏的背影,笑眼间略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在楼家十六年,这个二夫人的脾性她会琢磨不透吗?哪次不是叫她在自己面前吃瘪。若非现在自己的身份是楼家大小姐,这个爹爹也确实对她挺好,哪容得了人对她这样嚣张?
扶苏微微抬头,万里碧空仿佛落入了眼中,轻轻地一声叹息:“枉费了这么多年月来树立才名,时机差不多该成熟了吧……”视线不远处是若隐若现的宫墙,突然一阵风,惊起了一片的雀鸟。
“小姐——小姐——”
“什么事?”扶苏收回思绪,见丫鬟跑得匆忙,也不免奇怪,“楼府规矩森严,小心老爷罚你。”
“小姐……宫里……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扶苏眉梢轻轻一扬,“爹爹贵为中书令,宫里来人有什么奇怪的?”
丫鬟忙解释道:“是后宫的宫人,说是……说是……说是要请小姐参加这次的选秀。”
“后宫来的?”扶苏向前厅看了眼,抿唇道,“爹爹让你来找我?”
“是。”
“那走吧。”扶苏抬步走去,反是将那丫鬟给弄得一愣,忙追上,匆匆跟在后面。
前厅,楼秧手里拿着文书面上虽笑着同来使客套,面色却沉重。一入宫门深似海,唯一的一个女儿,叫他怎放心得下。抿了口唇,他刚准备推辞,却听门口一声“爹爹”。
扶苏笑着唤了楼秧,注意力却落在旁边座上的那人身上。那个人看着她,是淡淡的视线,没有惊艳,没有赞叹,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个寻常女子,安静地端详。
来这里后,第一次有男人看她时是这样的神色。
扶苏的脑海中现出一个人名,微微垂首,藏下了眼中的神色。
“裳儿,来。”楼秧招手唤她。
“是,爹爹。”扶苏敛神走去,步步生莲。过分长的裙摆,一阵风过,微微地牵引而起,她一时不留神,一步踩上裙角,一绊下不由一声惊呼,眼见向前倒去。
一个很温柔的怀抱,只是体温有些冰凉。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地擦过脸颊,扶苏的面上微微一烫,顿时娇羞地低下了头,只是手依旧下意识地握着那人的衣襟,仿佛隔着稀薄的衣,依稀可以感觉到彼此肌肤轻轻的摩挲。
“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扶苏!”门外一声呵斥,转眼一个身影冲进,天旋地转间,扶苏感觉自己又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怀中。抬眸时看到的是一张略显怒气的眼,不由哭笑不得。这个楼沉,竟然这个时候来坏她的好事。偷眼一看,方才故意落下的丝巾正在那人的脚边,她嘴角的笑意又轻轻地扬了起来。
楼秧有几分惊恐,瞥眼见此人并无怒意,才稍稍松了口气:“楼沉,不得无理!还不快向丞相大人赔礼!”
“丞相大人。”楼沉微微蹙眉打量,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扶苏,抱了抱拳,“楼沉唐突了。”
“原来是丞相萧大人。”扶苏略微诧异,“素闻萧大人才名,今日一见,着实荣幸。”她言语间尽是恭维,但立在那也只是微微含笑。
萧子言不由多看她一眼,应道:“不知者不为过。”
真正碰上一个对自己并不感冒的男子,着实叫她有些头疼,然而一想这人就是前世的白言,她又不禁敛了神色多打量了几眼。
眉目间早已陌生,但是没有前世的那种病态,反而一眼看去,恍然间竟也叫人有些失神。
扶苏心思一转,走到楼秧身边,揽上他的手,问:“爹爹,叫裳儿来是有什么事?”
这句只是随口问问。
今年她刚好年满十六,后宫来的圣旨,其实随便一猜也该知道是怎样的事了。
楼秧担心地看了她一眼,满是疼惜:“宫里来的圣旨,是想招你参加今次的选秀。”
“哦,是这样。”
这样的反应楼秧反而有些诧异了,没有惊诧,没有惊喜,更没有焦虑……
这,是他的女儿吗?他第一次发觉,眼前这个他看了十六年的女子,有几分的陌生,仿佛从未被看透过。以前,他只是觉得母亲早丧的她,唯独比其他家的小姐多了几分自强罢了……
扶苏在他的端详下浅浅一笑,道:“既然是宫中来的旨意,当然是不好抗拒的了。”她转向萧子言,微微一欠身,“多谢丞相大人亲自前来告之,扶苏定会全心对待。扶苏告退。”
她的背影缓缓地消失在门边,淡淡的阳光下,显得有几分的不真实。
萧子言微微地眯细了眼,嘴角不易觉察地微微一扬。这个女子再谦恭,始终掩盖不了她眼中的那分傲慢。
“扶苏……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女人。”轻轻的话语,虚无缥缈,轻得仅绕在他自己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