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卫军营帐,扶苏坐在树下,抬头望着天,神色几分迷离。
流庭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还要来得糟糕。自从回来之后,他就一直陷在昏迷之中,高烧更是加重了毒素的扩散,营中的军医个个束手无策。其实要论医术,又谁比得过流庭,但偏偏他现在神志不清,根本没办法为自己诊治。
她的手不由紧紧握成了拳。
“扶苏。”
扶苏抬头时看到了远处的白言,一愣下忙是过去替他扶住了轮椅,神色间几分责备:“修竹和青冷呢?你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看到白言手上因推轮椅而染上的尘迹,她不由皱了皱眉,取出手巾认真地替他擦拭干净。
白言微微含笑地由了她摆弄,语调却有些无奈道:“你有心思替我想,自己怎么就不知道要去休息?去吃点东西吧,都已经几天了。”
扶苏咬了咬唇,默默垂下了眸:“流庭醒来之前,我不想休息。”
白言的眼微微一颤:“是么……”
扶苏看到白言眼中闪过什么情绪,莫名觉得有些忐忑:“白言你……”
“扶苏姑娘!扶苏姑娘!”
正要说着,忽然被远远跑来的一个小兵打断了话语。扶苏诧异地回头,不由问:“怎么了?”
“军营外头有个男人,说是扶苏姑娘的朋友。”
“朋友?谁啊?”扶苏一时想不出这时有谁会来拜访,眉心一蹙。
“说是叫玄墨。”
“玄墨!?啊,死庸医!”扶苏一声惊呼,待声落时已经一早提了裙角毫无形象地往门口跑去,只留下依旧错愕的那个士兵和白言。
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白言眼中的神色微微一动,渐渐沉作了一抹古怪的情绪。
扶苏跑向门口,远远地只见门口的男人被士兵拦着,一身墨色的长衫,显得格外扎眼。
玄墨会来,她大概已经猜到,想是远在蓬莱楼的离落替她联系的。
近了,看到那个人悠悠地转过头。对上视线,微蹙的眉心早已显尽他的不耐烦。
墨色的衣,墨色的发,如浓墨般淡淡溢开散漫的眸子。就如同由画卷中走出的男子,他站在那时有一种莫名疏离的感觉。青丝随意地散着,在风中轻轻盈动,嘴角微微一扬,似有几分不屑。
染墨的瞳微微一眯,玄墨张口时语调顿有几分讥诮:“我说扶苏大小姐,才多久没见面,架子倒是大了不少。”
“咳,咳咳……”冷不丁的一句把扶苏堵得够呛,心里只是暗叫不好,这个男人果然已经不爽至极。她慌忙勉了一抹笑,向守卫的士兵一番解释,忙不迭将玄墨给领了进去。
同行在道上,比之先前的焦躁,扶苏的心情已经有了几分愉悦。
玄墨的视线微微一斜,余光冷冷地擦过扶苏的面,声音却是嬉笑地吊了吊:“扶苏大小姐似乎最近睡眠不好?都有了黑眼圈。恩……饮食好像也没什么规律,看你那皮肤状态,显然是作息混乱的结果。啧啧啧,你果然不适合在这‘外边’过活。”
这话倒是说得毫不留情。扶苏当即白他一眼:“废话少说,死庸医你不是来救人的么?要记得自己的本分!”
“哦?”玄墨语气淡而散漫,“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庸医来这里,就不是为了把那人治死?”
“你开什么玩……笑……”扶苏本是不以为然地反驳,但看到他沉着眸子平淡看着她的神色,心下莫名一顿。以玄墨的性子,果真是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玄墨是蓬莱楼中最不理会世俗教条的人,也是屡屡任务失败、最叫人头疼的仙。如今眼前的这双眸子里没有散漫,没有嬉笑,只有一层如墨般朦胧的影像,淡然而……无情。
然这种神色只是一闪,玄墨已经依旧是那种嬉笑的模样:“话说回来,听离落跟我说你在这世混得多么多么惨,还真叫本少爷觉得意外。”
扶苏“嘁”了一声。别说是玄墨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玄墨没有看扶苏,别过头去看着远处零星巡逻着的卫兵:“你这样,后悔么?”
扶苏对他的态度觉得有些奇怪,回答时却没有丝毫犹豫:“不后悔。”
“是么……我知道了。”
一声淡笑,经风一吹轻轻地飘荡了开去。扶苏心下微微一动,几步追上突然快步走去的玄墨,眸色微亮:“你会救他的,对吧庸医?”
玄墨回眸一笑,漫声道:“啊……或——许——吧……”在扶苏气得跺脚的举动下,他长袖一摆,走得分外满意。
流庭的房中只有几个侍女,扶苏看着玄墨进去,自己并没有跟入。将侍女带出,然后在在外面的院子中静静等着。
风吹动了她的发,让修长的身影显得依稀单薄。
她并不担心玄墨真会做些什么,除非他不怕她杀了他。但是她也知道玄墨一定会“做些什么”,蓬莱楼的人,真正在乎的人,或许也只剩了楼中的那几个朋友。所以离落才会去找玄墨,所以这个一直懒得最好吃懒做的庸医,才会甘心风尘仆仆地远道赶来。
所以,玄墨会治流庭,只是用的手段恐怕会是——最让人饱受折磨的一种。
扶苏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办法阻止。她知道他们只是在替她不平,是想帮她出气。虽然手段貌似过分得孩子气了一些。
身体有些冰冷,但仿佛依旧留有清晰的温度。
那天,他第一次主动向她伸出了手。他想保护她,他不希望她死。
扶苏嘴角不由多了抹浅笑。神色却是清冷而感伤。这个人,为什么永远只有到了最后,才会稍稍放开自己的心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现在已经安全了,他的心会不会又再次地闭上?
风仿佛忽然间变得有些稀薄。
身后一声动静,帘子应声掀开。
“怎么样了?”扶苏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问。
走过来和她并肩站了,玄墨的声音因为愉悦而微微含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样的语调让扶苏不由看了他一眼,顿时有些疑惑地走进了屋子。直到看清眼前的情景,扶苏的嘴角终于忍不住顿时一抽,扶了墙顿感无力。早就不曾奢望玄墨会用什么好的方法来医治流庭,但也不至于——把他扎得像个刺猬一样吧?
玄墨满脸笑眯眯的神色问着:“怎么样,我的医术?”
“庸医。”扶苏的嘴角一抖。
“恩?”毫无反省的语调。
扶苏已经竭力忍耐:“你不是有包解百毒的药么?”
“哦,那药啊。早在小音入世的时候给他了。”答得理所当然。
“你不是只给了他一颗么?难道就不能再做么!”扶苏顿时咬牙切齿。
“我说扶苏,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像只护短的老母鸡?”玄墨深感惋惜地拍了拍她的肩,叹息道,“那药本来就只做了一颗,再做真的很麻烦。”言语间,他在“很麻烦”三个字上还刻意加上了重音。
门一开,玄墨就被扶苏直接拎起给“丢”了出去。
用这样不变的姿势在地上坐了许久,玄墨才拍拍衣上的灰,泰然地站了起来。貌似不经心地瞥了眼背后关上的门,眼眸微微一垂,神色却显得有些冷。
“这世间的人,真值得我们来留恋么,扶苏?”他的嘴角微微一扬,转身走去。遥遥的衣襟偏转在风中,靠着一棵树,他信手取了一片叶叼在了嘴边。
足下一动跃上了树间,随意地躺在枝干上,他双腿一架,衣袂随风。
其实他刚才当真有种冲动,要一针刺上那个人的死穴。
世界上的人都不过是过眼的昙花,他着实不明白,为什么蓬莱楼的人还要这样去在意?对他们而言,那些人根本什么都不是。原本在水镜前,生老病死也不过是一场场消遣用的戏码。世人贪婪、丑陋的嘴脸,见的太多,反而已经感到有些腻味了。
正要闭目养神,耳边却传来细微的声响,玄墨的视线一落,一袭白衣落入了他的眼中。视线一交下,嘴角微微一抿,仿若不觉地闭上了眼去。这个叫白言的男人,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远远的,树木间的人影显得有几分放荡不羁。
鸟声低吟。树影稀疏。
白言凝着这个身影,许久无言,半晌也只是转身离去。
刚才听说,这个男人去了流庭的帐中诊治。他能治好流庭么?如果真的治好,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扶苏也要回去那个人的身边了呢?
说是自私也好,说是贪图也罢,他……不希望她离开。至少,在他剩下不多的时日之内。
白言推着轮椅渐行渐远,没有留意到背后树上的玄墨默然睁开了眼,在他的身上淡淡地投来一抹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