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蓬莱楼里见到扶苏的时候,她的全身都是血。
蓬莱楼的人,并不是天生都是仙。而他们这些人留在蓬莱的目的,实则也只是为了早日再获轮回……他比扶苏来得早。
她来的时候,已是他经历了几生几世之后,但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仍是叫他暗暗心惊。
遍目的红,红得让人两眼生疼。但是她只是对他莞尔一笑,道:“刚从凡间过来,一身脏的,公子见笑了。”
当时他领了她去莲池净身,那样满身的血仿佛墨染般渲染开来,似是怎么也洗不干净。知道她再次走出,他才看见了那清泠泠的神色,一张脸素净无尘。
这是和第一眼截然不同的落差。
她抿嘴微微一笑,道:“我叫扶苏。”
蓬莱楼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世。自此以后,扶苏便也成为了楼中的一个仙。
现下,看着扶苏的模样,卫风眼里隐约蒙上一丝黯然,不由也取了酒杯满上,仰头饮尽。
扶苏偏了偏头,似乎为他的行为觉得古怪,但也只是一笑,继续喝她的酒。
一杯,两杯,三杯……
“小风,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喝酒?改天倒应该同那个庸医比较比较。”听扶苏的声音,已经有些迷离了。
卫风笑了笑:“我可比不过玄墨的酒量。”
取过火舌子一点,顿时屋内的灯亮了一片。他看着扶苏,轻声道:“你就先留在白言那里吧,诺闻的事,白言不是曾经答应过会帮你忙的么?”
扶苏笑了笑,不置可否。
在状元府留宿一宿后,一大清早便有人专程将扶苏送回了旧迷楼。
在门口看到熟悉的马车时,扶苏不由愣了一下,走进只见轮椅上背对大门而坐的那人,看过去只是绰落落的背影。
沈娘本在旁边陪着笑,一见扶苏,便忙是招呼道:“你都上哪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白公子可是等你等了好久。”
扶苏的视线瞟见沈娘手上的卖身契,漫不经心地掠过,只是微微一笑:“昨天回来路上遇到个朋友,就去叙叙旧。叫沈娘担心了。”
白言没有转过身来看她,只是背影一时显得有些僵硬。一阵风过,他轻轻地咳了几声。
扶苏貌似漫不经心地替他抚了抚背:“你又没盖毯子。”
白言的呼吸微微一滞,一时没有言语。
瞄一眼沈娘手上的卖身契,扶苏问:“你是来给我赎身的么?”
“是。”
一句话落入耳里,叫她一时间格外不是滋味。本来,她的确是已经没必要留在这里了,但是有人这样“买”了她,总叫她觉得有种古怪的感觉。
忽然扬了一抹笑,她道:“扶苏日后定会将赎金还给白公子的。”
白言这个时候忽然又开始了咳嗽,喘息得急了,喝下几口温茶才慢慢压制下去。
抬眼看着扶苏,他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会甘愿“属于”任何一个人,即使赎了她,也没有准备过要将她当作自己的“东西”来对待。只是没想到,她竟会这样的倔强。
白言嘴角一苦:“不用还我,是我欠你的。”
扶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摇了摇头:“那是他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似是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她回头看了眼白日里显得有些冷清的旧迷楼,曼声道:“我去你的玉漱斋那里帮忙吧,帮了多少,就算多少的帐。等到把钱还清,我就自由了,可好?”
“你……乐意就好。”
“玉瓷楼已经不需要人了。”修竹不冷不热的声音这时冷不丁传来。
扶苏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双冷眼,顿时默然。好吧……她就是和这个小孩八字不和。
她的眼轻轻眯起,一撇嘴:“这招不招人可不是你说了算。”
这一时,她又是那个狡黠的女子。
修竹恨得牙痒痒:“说得好听是来帮忙,谁知道是不是帮倒忙,如果你只是混混日子,我们玉瓷阁岂不是白白花钱多养一个人?”
这话听着,倒似让人以为这样大的一个玉瓷阁还养不起一个吃白饭的。扶苏眼里有几分调侃,正乐滋滋地琢磨着该怎么去玩弄,只听白言毫无情绪地叫了声“修竹”,惹得修竹又是瞪了她一眼。
“咳,那个……”扶苏清了清嗓子,斟酌了会,道,“如果我让玉瓷阁的盈利上涨,应该就不能说我不干活了吧?”
“盈利上涨?”白言也不免有些惊奇,“扶苏,你留阁里做事就行,不用这样……”
“我说真的。”扶苏笑盈盈地打断他,看向修竹,眨了眨眼,“修竹小弟弟,如果我能做到,你应该也就没意见了吧?”
修竹撇开头:“反正公子肯定帮你,我还能说什么?”他的脸色显然臭到了极点。这个女人这样说了,恐怕自家少爷又要为了盈利上涨而加大工作量了。少爷的身体向来不好,为什么这个女人偏偏还那么喜欢折腾!
似乎猜到了修竹的心思,扶苏抿嘴一笑:“你放心,不出几个月,你绝对可以放心地让白言放假。”
修竹狐疑地看着她,显然是不知道她的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
扶苏笑得眼弯弯的,但白言却微微蹙了蹙眉。这时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他始终是看不透的。她好像……不恨他,也不恨流庭,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叫做“恨”的情感存在一般。
但他知道,他让她伤心了。
不论表面上装地多像,她的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靠近的时候叫他感到有些醉,叫他的心有些碎。
这样扶苏,和那个叫闺婉的女人一点都不像……
一点都不像……?这个想法经过脑海的时候,叫白言也不由一愣。他查过她的出身,查过她所有的过往,如果她不是闺婉的女儿,那她又是谁?
翰林学士府被灭门后流落民间的唯一血脉,正是一个叫扶苏的女子无疑。如果眼前的扶苏不是那个人,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解释。玉瓷阁的消息向来是最灵通的,从未出过岔子。而他奇怪的只是——为什么扶苏见到诺闻的时候,还可以那样自若地笑着?
仅仅只因为诺闻是流庭的朋友?对于一个杀她满门的人,这个理由还是过分牵强了。
看着眼前的扶苏,他突然感觉自己完全看不透她。
这时外面匆匆地跑来一人,在大门的门槛那一绊,整个人便“嘭”地一声直直摔在了地上。
扶苏看清来人,不由责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门槛高是高了点,也不至于摔成这样吧?”
环儿一听是扶苏的声音,也顾不上全身疼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声道:“姑娘,姑娘你快去城门,快去!”
“去城门?”扶苏手下一用力,就将她扶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掸着她衣服上的灰尘,好笑道,“我又不出城,去城门干吗?这么兴奋,难道是有哪个杂耍班子来了?”
“是,你要出城……啊不,不是,你不出城……不对,是你要……啊啊啊啊!”环儿越说越乱,顿时急成一团,猛地一抓头发,“是流庭公子要出城!”
扶苏动作一顿的同时,四周的氛围也仿佛陡然一凝。
“你这丫头,胡闹什么呢!”沈娘在突然的安静中面色一沉,一把将环儿扯了过来,“流庭公子早就已经不是苏儿的恩客了,你现在来说这个做什么?”
“可是姑娘……”环儿面上惶恐,视线却始终落在扶苏的身上。
这个时候的扶苏却很安静。她遥遥抬头,视线落在天际之间,仿佛远远地看着什么。
那个男人要走了……
之前他答应过她,只要她帮他拿回了玉佩,等她夺得魁之后他就带她走。现在这个时候他也果然是要走了,只可惜他走的时候,身边没有她。
扶苏嘴角微微一扬,弧度有几分讥诮。
是啊,明明知道不应该再相信任何,偏偏还要傻傻地去尝试。她现在的这个处境,不就是“活该”的么?
但是,心还是依然,痛了痛。
白言看着她,环儿也等着她的回应。或许他们都以为她会追去,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会去。
当流庭放弃她的时候,她同时也放弃他了。
扶苏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白公子不是等我和你一起回去么?也该开始整理东西了吧。”
说着,转身上楼。
一个空荡荡的旧迷楼,只落下了轻轻的步声,一下下地有着点点的回音。
踩上最后一步的一瞬,扶苏的视线似乎透过楼台落下,穿过京都万千繁华的街道,落在门口那两个有些细小的人影上。
那里有两个人,各自翻身马上。
“流庭,你真的就这么走么?”诺闻的神色间有种莫名的情绪。顺着流庭的视线往回望去,那个方向,正是旧迷楼。他皱了皱眉:“如果不舍得,你还可以留在这里。”
“不必了。?”流庭漠然地一哂,缰绳一扯之下,马一声长啸,便径自向城外奔去。足下尘土飞扬,手里的玉佩攥得那么紧,几乎要生生嵌入他的肌肤一般,依稀磨出了几缕血丝。
马蹄声一点点地远,将随后追来的宫廷卫兵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同那个女子,终究,相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