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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自史公《滑稽》,生面别开;欧老《伶官》,作者继起。嗣后如元锺嗣成之《録鬼簿》,清王国维之《优语録》等,或寄讽于世教,或网旧于歌坛。流风余韵,赖是以传。然语焉不详,择焉不备。一鳞半爪,固未极广博也。吾友张君次溪,今之振奇人也。潜心曲律,抗手词宗。广搜秘藉,輙付枣梨。嘉惠艺林,已腾众誉。闲尝慨夫乐之移风易俗,感民也深。古之君子,隐于伶官;秉翟执羽,诗人乐道。后世不察,以为戏曲小道,鄙夷不论,伶伦史事泯焉。无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旧京尤人文荟萃之区。管弦日盛,英才辈出。顾百十年来,汇而记之者,实少专书,识者憾之。因旁征博采,缀拾旧闻,上溯道咸,迄于近今。咸为作传,以垂久远,名之曰:《燕都名伶传》。余受而读之,其事博,其词约。其评论也精确,其托旨也深远。昔锺嗣成序其《録鬼簿》曰:『使已死未死之鬼,作不死之鬼,得以传远。』又曰:『叙其姓名,述其所作,冀乎初学之士,刻意词章,使冰寒于水,青胜于蓝,则亦幸矣。』次溪之作,毋乃类是。而淋漓史笔,发扬光大,固将驾《録鬼簿》而上,追史公、欧老也。余故乐为之序,以告世之究心近代戏曲史学者。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佟赋敏谨序。

《燕都名伶传》序

次溪先生敏求好古,于典章国故,靡不究心。凡所考述,莫不上探原委,旁逮见闻,足资文献之征,备史乘之采。近着《燕都名伶传》,梨园故实,鞠部人物,赖兹以传。亦《教坊记》《乐府杂録》之比也。考优伶之始,肇于有梁大云之乐,作一老翁,演述西域神仙变化之事。又梁任昉《述异记》载秦汉间说,蚩尤氏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据此,则后世扮演古事作戏剧,亦权舆于梁矣。自斯以降,教坊乐舞,历代嬗变不同。至元,院本、杂剧遂称盛焉。生、旦、净、末之分,则始于宋优伶。名班则起于金,渐具近代戏剧之规模。然特为贵族所私蓄,为自娱之具,尚无戏园、剧场之设,与民同乐。至清康乾间,京师始建戏馆,太平园、四宜园、查家楼、月明楼、方壶斋、蓬莱轩,则其最著者焉。是皆见于历代载籍,斑斑可考。后此始分班公演,以娱齐民,不徒为贵族私蓄自娱之具矣。第其时昆曲、秦腔,实为鼎盛;四喜、春台,各异其帜。伶人私其弟子,除公演外,于其私庽曰下处者,设堂招客,博缠头资,识者嗤焉。迄于同光,其风渐衰,伶人始以演剧为职业,后有程长庚、谭鑫培出,以至于今,伶人地位日高,安富尊荣,为天骄子。贵贱今昔,不啻云泥;物极而返,亦固其宜。譬如草木,菁华将竭,花反盛开,盛极而衰,固其理也。然则次溪之撰此篇,殆亦有慨于斯乎?

丙子十二月朔,义州石孙李大翀,序于宣南双琥簃。

燕都名伶传

东莞张次溪撰

程长庚

程长庚,字玉珊,安徽潜山人。性忠诚,无人我之分。长三庆班时,每遇堂会,配角缺乏,必自岀充补。日演二三出戏以为常,向不应他班外串。某岁,都察院团拜,邀四喜班演戏,欲外串长庚一戏,长庚不应,某亲贵约之长庚,亦不之许。众怒,拘长庚,锁于台柱下以辱之。问其何以不唱,长庚漫称喉痛。事后,好事者询其故,长庚正色曰:『锁宁足畏,吾畏无以对三庆诸弟兄。锁柱下何耻,是以见都察院无理。』众益感动,长庚廉而不吝,长年青衣布履,然朋旧有所借贷,辄罄囊以助。有治事才能,耐苦,每未申之交,必至戏园主事。园中无乱杂声,前台执事人外,无一人塞帘外出者,秩序因之井然。

初,长庚不善唱,每为人所轻,深以为耻。苦学三年,一日,某权贵宴都中公卿,欲以《文昭关》一剧试诸伶,无敢应者,恐一有失,声名堕于顷刻。长庚独岀,众皆侧目。及耹其音,翕辟阴阳,牢笼众有,作派精到,若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至。一座大惊,长庚名自是起。复深研昆曲,辨字音极清,抑扬吞吐,为他伶所不及。唱乱弹,则能穿云裂石,复于高亢之中,别具沈雄之致。故从学者众,独无人能肖。盖长庚发声皆四平八稳,无行腔,无宗派,不求异人,人亦不能及。视诸伶之标一帜,立门户,以怪腔惑人,而实无真长者,其相去何如?素畏叶子烟,为烟呛,卽不能歌。每登场,执事人必先自后台持一纸条粘于栏杆间,上书:『请勿吸叶子烟。』举座立将烟斗灰烬尽去,其令人尊敬多如此。

道咸间,海内多乱,而公卿大人宴乐自若,长庚键户不出。已而乱定,复理旧业,则多演忠臣孝子事,寓以讽世之词,闻者下泪,自是落拓益甚。

杨隆寿

隆寿,皖人,杨福源子也。福源少孤,孑身来京。学昆曲时,程长庚自皖至,以二黄风靡一时,独福源能与颉颃,名更着。福源生二子,长隆寿,次桂小,皆习二黄,从长庚游,尽传其学。隆寿又为双奎班学生,习武生,扮相英俊,《贾家楼》《挑滑车》等剧,胥为佳作。时谭鑫培、李寿山,皆双奎弟子,虽与隆寿同科,而敬之如师,隆寿雅器之。工架台步,但有心得,悉以授之。故鑫培虽为须生,武工亦佳,隆寿教之也。

先是,福源以昆曲名,清廷招为升平署教师,历数十年,皆得宠遇。隆寿虽从长庚游,而于家学致力至深,尝曰:『吾学二黄,以应时尚,为谋生计耳。昆曲为古音遗向,安可絶传乎?』后搭演四喜、三庆,亦时演昆曲。迨后名大着,随父入宫,内监知为福源子,且知其多才,奏之于慈安太后。慈安召见,命奏一剧,剧终,左右皆叹絶,慈安称善,赐多珍。自是,隆寿时蒙召见矣。福源既老,隆寿继为供奉,其受恩宠,较乃父尤盛。顾隆寿虽为供奉,暇则聚伶工子弟于家,善为之导。长庚子孙,多从之学。而隆寿教之尤勤,尝曰:『得自程门,当还之程门也。』更礼聘唐玉喜、范福太、韩文焕为导师,名其堂曰『荣椿』。未几,学者盈门,隆寿乃输资,筑屋于正阳门外李铁拐斜街,立小荣椿科班。一时,桃李尽岀杨家。王楞仙、时慧寳、陆华云、杨小楼、程继先、朱素云、王桂官、叶春善诸人,皆为时重,人以『杨家将』称之。当其立小荣椿、天仙两科班时,意在改良戏剧,每以剧场布置多循旧规,时西城有艺人张七者,制砌末多参西法,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必求逼真。隆寿以重金聘之,制砌末千余件,如水帘洞、陈塘关,山色之青葱,水浪之汹涌,一一毕肖,令观众恍如置身其境。天津下天仙戏园,闻其新颖,遣周喜奎、刘吉庆二人来,假藉新观众耳目,隆寿慨诺,悉数运去。光绪二十六年秋,义和团乱作,下天仙被火尽化灰烬。隆寿能制曲,手编《三侠五义》《九花天》《火云洞》《双心鬪》《陈塘关》诸剧本,至今仍盛行之。

隆寿垂老多病,卒于是岁十月廿五日,年五十六岁。有女四:伯适梅竹芬,仲适黄小山,叔适朱玉龙,季适徐兰元。子二:长曰长林,次曰长喜,长喜有至性。先是隆寿与梅巧玲为义兄弟,巧玲有子竹芬,美姿容,温和如女子,隆寿絶爱怜之,遂妻以女。越年,生兰芳。兰芳四岁,而竹芬死,家奇贫,母子寄养于杨家,衣食无少缺。长喜少在小荣椿、天仙坐科,以武生绍其父业。未几,天仙解散,时时出外搭班,未冠,已声华翥飞。清室闻其为隆寿子,招入宫,令演《弄龙灯》,身段活泼,如龙舞天空,令人眼花撩乱,见赏于慈禧后,令为供奉,袭父荫,为内外学教师。

刘赶三

刘赶三,天津人。面冷而工谑,世业药商,至其父,家渐起,令之就学,以儒生昌大门户。赶三折节读书,未冠,已负声华。后无所遇,改业伶,习须生,已而学为丑。清穆宗崩时,赶三适在阜成园演《南庙请医》一剧,作科白曰:『东华门我是不去的,因为那门儿里头,有家阔哥儿,新近害了病,找我去治,他害的是梅毒,我还当是出天花呢,一剂药下去,就死啦!我要再走东华门,被人家瞧见,那还有小命儿吗?』闻者咋舌,目为疯人。赶三既以艺着,升平署总管招为供奉。一日,慈禧后命演《十八扯》,饰皇帝,临入座,忽吊场曰:『汝看吾为假皇帝,尚能坐;彼真皇帝,日日侍立,又何曾得坐耶!』缘慈禧与德宗结怨,待德宗极苛。每观剧,慈禧后坐堂中,而令德宗侍立于侧,视同仆妾。故赶三为之鸣不平也。慈禧为掩众口,自是赐德宗坐焉。或曰:赶三以谑语讽之,适刺其心,又使之欲怒无从,欲责无由,殆亦优孟之流亚欤。又某岁,某贵人宴客,招赶三演《思志诚》一剧,赶三饰鸨母,演客至时,引吭高呼曰:『老五老六老七,出来见客呀!』时惇、恭、醇三邸,适自外入,惇行五,恭行六,醇行七也,故赶三以是讥之。惇邸闻而击案,曰:『何物狂奴,无礼如此!』将下之狱,众为缓颊,杖四十。而赶三之气尤不稍衰,出尝语人曰:『贵人之暴横如此,非善征也。』又相传某科会试,第三题为『民事不可缓。』会元某氏,卷内有『臣请为王言之』一句,闱墨刊岀,无人察及。数日后,赶三在某园演戏,自揭其戏目于园门,曰:『某日准演《滕文公晋封王爵》,及期,某君适见之,良久始悟,卷中有是语。叩之园主,知为赶三所为,乃以百金赠园主,请寝其事。又,某岁会试题为『君子坦荡荡』,赶三演《连升店》饰店家,诘王名芳曰:『谅尔也不知闱中命题之意,此指十三旦侯俊山也。坦字右旁为旦,左旁为土,乃十一旦,荡荡各为一旦,加此二旦,则十三旦矣。』

光绪乙未春,马江战败。时提督为张佩纶,佩纶为李文忠婿,又系文忠所荐者,清廷震怒,议处佩纶罪。文忠恐获罪,乃自请处罚,廷议:予以摘去翎顶之处分。赶三乃编数语,插于所演戏中,曰:『摘去头品顶戴,拔去双眼花翎,剥去黄马褂子』云云,适李伯行在座。伯行,文忠犹子,以为侮己,大怒。翌日,告巡城御史,拘赶三去痛杖之。自此郁郁不自得,而疾作矣。先是,赶三有腹泻疾,以是病益深,而终以死。

赶三家畜一驴,粉眉白目,四足毛青似漆。每出,辄骑之。软屉青缰,项下响铃一串,行于街市,人闻铃声,卽知为刘赶三也。又常系大鼓于驴顶而击之,再以大锣近驴耳而敲之。日久,驴不畏锣鼓,后更系之于后台。至散戏后,牵至台上,驴登台既惯,毫不惊慌,两耳贴然,立于柱傍,锣鼓暄阗不惊。故赶三演《探亲》,牵驴上场,竟以是享名。顾赶三遇驴亦善,不施鞭策,蒭豆皆用细粮。驴亦知人意,及赶三死,长嘶不已。家人以白布披其体,及殡,驴随众行,既殓,驴终日悲鸣不食而死。

谭鑫培

谭鑫培,湖北江夏人。初习艺于天津,与侯姓居相近。侯女年十五,少鑫培两岁,两情相悦,鑫培父恐酿祸,携之避居遵化,复来北京。隶金奎班学须生,兼武生。别有会心,独辟蹊径。及师事程长庚,艺益进。长庚尝语人曰:『吾死,鑫培必享名。惜音甘,且偏柔靡,非盛世之音也。』中年音喑,改学武生。音复,仍演须生戏,唱工以神韵胜。光绪五年,与孙彩珠相偕,至沪演戏,自是又数数往,名乃大着。鑫培以社会人士崇奉过甚,纵恣颓放,颇逾恒度。尝应人之约,海报贴出,不肯登台,园主人颇厌苦之,不敢轻与立约。后虽自为班主,亦不肯轻于表演,压轴戏恒以贾洪林自代。民国六年,陆荣廷入都,当轴遍约名伶演剧,独鑫培以老病辞。时江朝宗任步兵统领,亦主人也,强之奏《定军山》,鑫培心虽不悦,难以抗命,自是居恒鬰鬰,一病不起。

时小福

时小福,字琴香,江苏吴县人。年十二岁,值洪杨乱作,避嚣来京。从陈某者习青衣,艺成,自立门户,曰:『绮春堂』,世称绮春主人。时京戏班以春台、四喜、三庆、嵩祝成为最着。君以《教子》《斩窦娥》《汾河湾》等剧,出演其间,最受佳誉。顾演剧之外,尤好交游。当其时,其友在京候补,久不得缺,商于君,欲贷千金。君诺之,时君固亦穷甚,乃托他友,以房契作押,贷得悉数予之济其事。未几,得荣任,去如黄鹤矣。其急人之难多如此。而程长庚、谭鑫培、孙菊仙辈,受惠尤多,故程、谭、孙与君俱友善。程、谭、孙外,与君最稔者,首推梅巧玲、王采林。巧玲主四喜班,以赔累重,请君理其事。君初不之允,既而念四喜无人主持,势将瓦解,同志失业则饥寒矣。乃出金济之,不支,更鬻产为继。自四喜班报散后,不复出演,而内廷招之为供奉,君喜则应,否则以病辞。慈禧太后固知之,亦无如之何也。君生平无他嗜好,惟嗜酒。慈禧知其然,一日,君与菊仙、小穆合奏《二进宫》,疲甚,慈禧谕左右,持杯赐饮,且曰:『小福疲矣,可勿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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