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她怎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不知是否身在梦中,只将脸挨紧那放在自己头上的手。
一个衰老的声音里透出无奈:“公子,恕我直言,这位姑娘的脉象十分奇怪,比之常人快了许多,又好似有一定规律,而她体内似乎还有无比剧烈的内力。以她这种症状,我看不出十天半月,就会因经脉断裂而死。依我看来,纵是仙佛在世,怕也救不了她了,恕老朽无能为力。你还是让她静养,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什么……这不是真的……”那只手猛缩回去,那人忽然“扑通”跪地,哀求道:“大夫,我才刚刚找到小湘,你怎么能跟我说,她就要死了?您一定有办法对不对,对不对?”
不要求他,谁都不要,纵是我要死了,也不愿你去求人的,文初。
她蓦地睁开双眼,看向默然的大夫和方文初,方文初一见她醒,抹去眼泪,冲了过来,对她笑道:“小湘,你醒了?”
“嗯,”月女感到心中一股安然,笑道,“你怎么来了?”方文初一把握紧她手,道:“我答应过你会来夏口的,不是么?你放心,我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都听到了,”月女神色微黯,“大夫,谢谢你了,我自知大限将至,也愿平心静气,接受这个事实。”大夫微抹眼角,讶道:“姑娘如此心境,真是难得。只是绝望之中,还望姑娘葆有一分希望。虽则未必管用,然而世间万疾,若持有不灭之望,未必不能战胜病魔,死生终是一念一瞬之间,在下先告辞了。”
方文初欲要追上,月女拉过他的手,笑道:“反倒是知道我要死,心中才领悟到佛家所谓一切无碍。一生一死,终是如此。”
“你如何能这样说?”方文初眼中不信道,“但凡有一丝生机,你也不愿去争取吗?”月女见他惊惶神色,只叹道:“阴僧确对我说过,我这得来的神功,当世只有七星道长和羽仙人能够帮我化解。武陵源不知究竟在何方,而这里离蜀中何止千里,再说即便能求见两人,我是魔教中人,他们又岂会救我?”
“不,只要有一分希望,我们就得一试!”月女温柔问道:“文初,如何尝试呢?你没听大夫说,我这身子已然不能长途跋涉,需要静养吗?”
“我总不能看你这样死去,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方文初无力垂倒,泪再也止不出,月女伸手抚去他脸上泪水,笑道:“傻小子,你竟为我落泪了呢。真是没想到,我能碰到一个你这样对我钟情的男子,我原以为今生,再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人了,可是……”哽咽一瞬,又续道:“但是能等到你,可见上天对我不薄,只是月有阴晴圆缺,我等到你时,也就是我要死之时。你别哭了,好吗?看你哭,我也想哭了,你竟要我耗完这最后一点气力吗?”
方文初听了,赶忙止住眼泪,可是终究双眼通红,竟是月女从未见过的伤心,她忽道:“我有一个主意,我听人说,三峡七百里最是奇绝,若能一见,可谓无憾。不如你我一叶扁舟,逆水而上,能死在那江上,也是世上最美之事。”
方文初听得一振,点头道:“好好好,说不定我们能赶到青城山上,七星道长会救你也不一定,你稍等,我就去准备!”说完为她合上了门,急急出去。
月女倚在床上,瞥见窗外一树石榴花开得正好,不由凄然落泪。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急也……这郦道元,也真是大言不惭,什么‘朝发白帝,暮到江陵’,我看是鬼话连篇。”方文初本来吟着郦道元的《水经注》,这时忽地一发感叹。
两岸之间,一道轻舟上四个船夫正在溯流而上,方文初抱着月女,看着岸上景色。若非生离死别,这一刻该是极为甜蜜。
“那李白也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诗句,人家是诗人,还不能来点诗兴了?当年李白还是醉月而死,可见诗人的心境自然和你这种凡夫俗子不同。”月女嗔道,“文初,我看你是死心眼了。”
这三日两人相伴而游,彼此距离更近。月女虽大病模样,然两人柔情蜜意,仍惹旁人羡慕。
“小湘,你要知这郦道元可不是诗人,他是学者,是研究我们神州山川河流的,可这《水经注》也忒可笑,神话传说、夸张史实,统统不加择选,往里一扔,我可瞧他不起。”方文初不服气地争辩道。
月女扑哧一笑,道:“你又激愤了,我倒觉得这几句很美呢。”
这时那年长船夫腾出手来,一摆手笑道:“公子,姑娘,,要我说这些诗句自然是略有夸张,可这三峡顺行光景,确实和当下不同,那时真像公子刚才念的,‘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呢,两位若是有机会……”看着方文初灰暗脸色,又不再接下去。
月女并不在意,却道:“人生得如斯美景自当足矣,何必贪心?”说完剧烈咳嗽起来,手绢一捂唇边,偷偷一看,又是一道鲜血倾出。她虽迅即藏起手绢,方文初还是瞟到,眼神一转,只笑道:“你看这两岸风景,真如画中一般,如此茂林,只怕那些长叫的野猿该当称王了,有时还真想住在这样的山间小屋,一生一世,尽也足够。”
“是极,可是你愿意和这些猴子为伍吗?”月女轻笑。
“有你陪伴,莫说是猴子,就是老虎在也不怕。”方文初认真道,抚过月女长发,笑道,“小湘,你青丝真美,我为你梳梳吧。”
月女心中一甜,正要出声答应,忽听一声清啸从后面传来,她脸色一变,忙催船夫道:“师傅们请快些掌舵,后面仇家追来了。”
方文初急问:“你仇家是谁?”月女未及回答,一声应答从江面传来,在这两岸回响:“小月,你说的仇家是指公子我?我看至多是欢喜冤家吧。”
随这言语,玉无缘手轻抚一长苇,竟先行踏江而来。月女见此情景,猛地掏出三支暗月箭,直射向那一袭白色衣衫,玉无缘笑道:“好小月,甫一见面,你就掏出定情信物给公子我了?”衣袖一卷三道光华,身形不滞,转眼追上,落在舟中。
四个船夫欲要出手,月女站起来道:“四位请勿动手,他是冲我来的。”玉无缘目也不瞬,盯紧月女,月女俏脸发白,不发一言,方文初却疑惑道:“你真名叫小月?”
“是,我曾经叫小月,”月女眼底秋波流转,看一眼方文初,又对玉无缘道,“但是如今,我叫潇湘,不知玉公子有何贵干?”
“好,潇湘,我问你,不知你这名字,和我常吟的《踏莎行》有无关系。秦观词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他这时一双眸子含情脉脉,月女的心恨不得被他看软,猛一醒神,笑道:“不错,起这名字的时候,确有关系,如今,则一点都没有了。”
“小月,你好狠心。”玉无缘愁道,“你真的忍心看我孑然一身吗?”
“玉公子何必惺惺作态?公子红颜知己不说**三千,也是遍布大江南北,我可不敢高攀。”月女传音给方文初道:“我一动手,你就赶忙入水,你深识水性,赶快退去,或可自保。”此时后方那只船已然驶来,上面正是姝姬和牧童。
玉无缘一愣道:“时至今日,我已知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若你和我走,我不仅可以救你性命,还会一心一意,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不信我吗,小月?”
“话倒是说得好听,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再次用吸功大法把我身上神功吸去。差点忘了,你这吸功大法才是真厉害。”月女嘴下不饶人,慢慢把方文初护在身后。
玉无缘眼神陡然一冷,笑意尽皆收去:“看来你是真的不愿回来了,你就不怕死吗?”
“我现在将死之人,何必怕死?”月女说话间长索出手,向玉无缘足下打去,同时喊道:“文初,快走!”玉无缘一脚踏住长索,右手作爪,向她袭来,她急忙避开,回头却心下一凉:方文初已被玉无缘抓在手中!
“你为什么不走?”月女惊道,方文初惨然一笑:“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眼见月女又要动手,玉无缘冷道:“你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这一抓之下,这小子可要殒命人前!”又瞟两人一眼道:“既然你们是患难鸳鸯,我就看看你们大难面前,是否会飞?”
“你少威胁我们了,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得逞的!”方文初涩声道,忽觉一股大力,从玉无缘手上传来,一时只觉如千针扎体,万蚁钻心,他虽极力忍耐,也不由得一口鲜血喷出。
“小子,怎样?”玉无缘扬眉一笑,“这痛,比起任何滋味都难受吧,我管这个叫‘无孔不入’呢。”
“你……”月女恨声道,“你若伤他,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是么?”玉无缘哂道,手下力道加紧。方文初不会武功,哪里承受得了这分内劲,全身上下,若有毒蛇噬体,月女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泪流满面,这四个船夫眼见不忍,纷纷怒喝:“你怎么下手如此狠毒?难道你就不知道善恶终有报吗?”
“哦,是吗?我只知道,善恶由我定,乾坤任我行!”玉无缘睥睨众人,直看得人人心寒,月女忽地一咬牙:“你放下他,我和你走!”
“不要!”方文初闷声道,“你若走了,我比死还要难受,更何况这家伙心如蛇蝎,你千万不能和他走……”猛然一阵绞痛,又说不出话来。玉无缘笑道:“小月你决定了吗?”
月女看去,方文初痛得五脏欲焚,却只是使劲摇头,她泫然欲泣,只道:“傻小子,媳妇可以再找,我们相识一场,走了又能怎样?”方文初摇头道:“你若走了,我便死在此地!”
“你愚蠢竟至如斯?我不过是和你逢场作戏罢了,咱们缘分已了,我自当为活命自保,你还是滚回家去,少在此处逞英雄,你没听玉公子语中雅意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你还指望我能对你一心一意?”这番话说得月女心底一阵绞痛,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几乎又要一口血吐出,却极力扮作冷漠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