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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三侬赘人广自序(1)

余小时读书西圃,以林鸟为里舍。每展卷,自首讫尾,方理他册,不抽阅,不中辍。坐必竟夜,不停晷,不知寒饿,不栉发頮面。

一夕,正拈枯管作时论,忽闻棂外呦呦鬼声,自思不敢为孽,伯有、彭生断不我厉,我岂畏倛头恶刹者耶?燃火迹之,声出竹畦中,见一败叶为蛛丝所罥,风入窍中鸣。余始悟曰:“向以为鬼而嗥者,即此是也。”又一夕,疑耳室有偷儿在焉,持杖逐之。见颀然而立者,人也;以杖横击,偷之衣纷然而坠,但无声息。遽以灯照,乃老苍头浣其故衣,悬之室中。因思天下事原无实相,皆是人以其意造之,嗣是无疑惧心。

余尝为牧猪奴戏,凡讌集诩为豪举,辄得大采。又尝事狭斜游,每遇名姝,无乞介人缠头者,或反以橐金佽助膏火。二者皆有利焉,宜其溺矣。忽思轻侠亡赖,非大雅所乐闻,正当一尝恶趣,即解脱耳。一意敕断,更不复为。

向应京兆试,数见刖于有司。友人同斥者,多惝怳悲惶,泪簌簌雨下。余则廓落宴笑,犹故吾也。甲申当国变,天地裂崩,邑令修故事,群士大夫临于县庭,口呼大行,含辛以为泪。余独号踊,几不欲生,平日泪不轻挥,谓其近于妇人也;自丧二亲以来,中心抽割,唯此一恸。

余鲜兄弟,止仲子一人,早游芹水,会逢世乱,乃隐于市。端木货殖,亦何所讥?阃以内,妻妾二人,雍容井臼,各生二男,共保抱之,无异视。四子友爱,一如同产。二氏皆先我化去。奉倩哀殒,蒙庄鼓歌,俱失物情之正。余唯顺天委运,礼以制哀而已。诸子善承吾教,亦喜诵古人书,亦竞为歌诗,亦嗜杯酌,亦精于奕,亦涉书林画苑,亦好作四方游。余尝戏语曰:“诸如类我,不忝以生,颓老不遇,幸无克肖。”今皆得成遂,皆有妻孥,皆服章缝为圣门弟子,骎骎乎有进取之意,得者自得,失者自失,不以萦老人之怀。

至若朋友,吾性命也。愿言结契,莫非俊人;率尔相遭,便如夙昔。脱口披肝膈之言,对面领诗书之气。有若志迹乘离、判若行路者,即其人可知矣。鼎新以后,同学吾友,仕粵东者死兵合浦令陈室臣,大埔令蒋文若,化州守曹蜚孟,粤西者死疾兴安令王非台,宰峄者死墨误峄县令吴丕能,帅河北者死颠连河北左营游击沈元培,贡大廷者死于鬼、于盗侯公羊病而死祟,张政起为盗劫杀,仕兗仕苕仕汾者,皆以真朴不能突梯上官,并见黜落兗州通判项莘友,武康令吴定远,平遥令朱兼两,以进士为吏部选人,沉废数十年,不能沾一命者多有。

嗟嗟!士人著进贤冠,为南面贵人,可谓荣矣!乃累累遭挫辱,终其身困踣不聊,以至死。余虽不幸,犹得优游林水,泰然以韦布老。酒国诗城,长为三侬汤沐邑,此非天纵之耇民哉?余一生遭罹,大抵平乐,间有奇厄,冥冥之中,默为提救。壬申,随先君官楚,道经彭泽。江岸忽崩,檣柁尽折,舟压其下,料无生理。食顷,有声{门赤}然,舟浮水面,是岁家中不戒于火,藏书数万卷悉成灰烬。归而典衣赁屋,复集数千卷。乙酉城陷,为乱兵所掠,仅存零帙,遍从书肆配合,其粗有头讫者,又得数百卷。辛卯,被一穷戚胠窃殆尽。于三四年中,节汤糜之费,又聚得数十卷。丁酉遇祸,皂隶入吾室,枵然乌有也;见几上书,捆之以去。因忆往昔平阳书乘,珍护甚严,唯恐饱蟫鼠之腹。乃于二十余年之内,一灾于火,二灾于兵,三灾于盗,四灾于皂隶,可胜叹哉!乙酉,江左鼎沸,海上帅纵兵劫民舍,口呼缚儒冠者,破我闼而入,剿掠靡遗,余几被絷,越墙而仅免。己亥,入豫州,过老儿庄,群盗截劫。一魁曰:“彼书生者,行李可怜,不足供东道。”大笑扬鞭而去。

余于行路,凡三遇虎。壬申,先君命余至荆州谒贺惠藩,道经玉泉山,有虎踞崖。仆夫骇走,虎跃入田,攫一鸡,掠余马尾越涧去。庚子,游密之超化砦,饮于张鉴空山斋,红蕊侑酒,不觉狂醉,扶置马上,鼾然据鞍而行。闻从人欢噪声,次日始知有虎引二子饮涧中,都无动色。甲辰,游富春山,登子陵钓处,因访桐君,见山凹绝巇,一白额虎坐瞷溪流。余与众客方侧行岩下,虎张爪竖尾,欲来扑人。众客噤战俯地,余拱手语之曰:“山君山君,闻声久矣,今日得瞻神采,幸无妨我去路。仆所携三寸弱管耳,当挥斥成长律奉献。”虎点首者三,一啸跳入丛莽。与众客越宿樵子之庐,燃灯疾书五排六十韵。天方曙,以诗焚故处,祝之曰:“一言相赠,余不爽约。君有英神,能无印可乎?”是夜,梦虎头人来谢教,持鹿酒共酌。兴正酣,为役夫催起,乃惊失之。

余短于目,穷睫之力,不及寻丈,道途拱揖,不辨为谁。迨老而视不加眊,昏暮能审文字点画,灯下书红笺,能作细楷,以光常内敛也。相传文人目多眚,归咎读书焚膏继晷,以致损明。此言近诬,殆由天分。宋学士作《咨目瞳文》,罪其失职,冤矣!余诎于目,而耳倍聪,嘤嚶私语,虽远必闻,睡梦之中,有声即觉。四足者无羽翼,予之角者去其齿,殆是之谓乎?贱目眶大而睛露,有议其蜂目不祥、鹰目为暴者,此世俗之惑也。古有兽其形而人其心者,羲、农之牛首而蛇身是也;有人其形而兽其心者,桀、纣之长巨姣美而筋骨越劲是也。而又何法相之足去乎?

余足不健于行,然亦曾走百里,不见苦攰。至如登山觅胜,扪萝跻险,命且不惜。不能守“齿刚舌柔”之说,好齮龁刚物,未六十而齳然落其二。时逞舌锋,以言语抵忤人,人以不堪。初时不省,后乃悔之。吾年既迈,有客相见,必减我年数,誉我以红颜,则其为衰惫,亦可知也。

余在蓉江,受异人术,能炼臂为铁,听力士仡如虎者张拳击之,余臂无恙。至十数击,而彼拳萎苶,不能举矣。海昌查伊璜尝言有豪客者,铁臂与余无二。客本武林窭人也,伊璜宴客湖心亭,客艧破舟畔索酒,伊璜拉与同饮,酣叫尽欢。饮毕,悉以余馔赠之。后客仗剑从军,底定闽粤,以功帅于交广之间,锡有封爵。伊璜以明史事挂累,客感酒食之惠,阴为营救,冤乃白。同一臂术耳,客以窭而侯,余特用之以戏,犹是孱书生也,可哂也!

庚子,擢得白发,为文以骂之。白发对以肊曰:“鹿,仙畜也,千年而苍,又千年而白。龟,四灵之一也,五百年而紫,又五百年而白。然则白也者,物老而圣,斯足以当之。”余由是得老而娱,得白而喜。吾愿天下学道人,共闻斯语。

余南土弱夫,素倚舟楫,与鞍辔不相谋。随李御史渡河,撤舆而马,御史振策逐余马而驰,余身若翥霄堮之外,目迷阴曀,耳轰怒涛,始而惊,既而爽,终而安焉。后此群骑并出,余马必先骛。崇祯末,习射于石岗之汝南书墅,弓张矢落,同学者以为笑。余愤欲胜之,味射义“志正体直,持而审固”之语,悬的者三匝月,心柔手熟,忽焉大进。以是知人不贵自然,贵勉然。性不可恃,而习有可通,大抵然矣。

余善饮而不善啖,饭可二缶,常食不能噉大脔;客之饕者,喜并余餐。侨朔方者数年,日食蒸饼不托之属,生酱鲜葱有同嗜焉,归而馔且兼人,反觉稻粱之寡味。五岁时,私闯酒室,垂首盎面,吸取浮醴,遂至沉顿。家人遍索,乃酣卧于瓶罍之侧。长而僭称大户,常时列宴,众客支离,狂花病叶,独沛国朱抡生搴旗对垒,终夕不言散,时有“朱鸡啼”、“汪天亮”之目。主人悦,间亦取憎侍者。

计余一生,曾有二醉:壬寅,与合肥龚伯通饮于怀庆之高台寺。同饮者,王蜀隐、沈云门。所饮者,五香柿酒,此朔方烧醴之最俊者。四人篝灯细酌,自酉达卯,倾二罌无剩沥,饮时但觉甜美可人,无茗艼意。从者报曰:“日高舂矣!”四人启户而视,触受风色,心目迷眩,一时俱倒。余睡至日晡而复。三公者,相对哕咯,病不起者累日。是年在邺之旅舍,候李御史行旆,痴坐无憀,闻西郊演剧,观者甚众,趁步一往。台之旁,列肆酤酒,士商聚饮,不觉流涎,因选席而坐,傲然独酌。已而兴发,拉客中之豪者并釂,拇战不已,遂曼及他席。大众轰饮,余玉山颓矣。彼此造次,未及叙姓氏,亦未识余邸舍,群起而掖余,舁之野庙神幔之前。迨晓,怪笑而回。“名教中自有乐地”,昔贤所云,时复戢之。

余不习铛杓,而洞于茶理。友人戴惕庵,为邑之陆羽。余时过领日铸,以消七碗之兴。及至杞子国,有马布庵者,又卢埜之后劲也。一枪一旗,居然独步。尝戏语之:“若与吾乡惕庵共品泉源,正未知谁当北面。”余于甲辰偶然禁酒,有句云:“我当上奏天帝庭,酒星谪去补茶星。”此亦老侬谩言,非实尔也。性好食醋,失此则诸味不调。又好秋末蟹、夏初蚕豆,二物充庖,不想他味。人以汪生所嗜,不殊屈到之芰、姬文之昌歜。近日俗尚食烟,余每语人:“奈何以火烧五脏?请观筒中垢腻,将何以堪?”其人猛省,誓不再食。少焉忆之,便渝戒矣。病酒之夫,狂饮不待明朝;难产之妇,好合何须满月?嗜烟之酷,乃至同与酒色,何惑溺也!

余家常乏,独衣冠必鲜整。人目之,若雄于財者。然少而惜福,茧丝不以附内体,服之矜重,不轻为尘涴,即至褛裂,亦不轻掷。《记》曰:“敝帷不弃,为埋马也。”尝记先大夫于余入泮时,制一西洋布袍,凡遇佳节良讌,则衣之,几三十年,不之澡濯。有劝余改作亵衣者,贾子曰:“冠虽敝,弗以苴履。”先人所赐,吾不忍也。先人之敝庐,不过数楹,团聚家人,三世不易其旧。余日坐卧者,止于半舫,围塞书卷,栉比鳞次,容我头足一席地耳。俯仰之余,不见其窄。出而翔步王公之第,崇构迢峣,霞垂云耸,佘处之落落然,了无与也。“公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大智之言,岂欺我哉!

余爱楼居及庋板之房,不耐卑庳下湿。又爱短檐净几,其窗四辟,晨起披襟,爽受风日。如入闇室幽暧,便闷欲绝。又爱舟行,放浆芦洲蓼渚之间,率其宕往,有会心处,嗒尔忘归。余向不喜浴,虽夏月,亦止以巾拭汗,老始习之,乃觉除淹消瘕,体气荣杨,即沍寒,且乐就澡室焉。

余得天强固,不婴重疴,偶尔违和,亦不用药,医之以至清之酒,医之以至快之书。辛巳午月,贱体忽惫,头涔涔作楚,一日夕不思汤饵,若染时疠者。适有饷余佳酿,呼至床头开看,芬香拉鼻,急命温之。取太史公《荆轲传》连饮连读,瞬息之间,拍案而起。古书难信,切不可以身试方。吾友贾静子,睢阳才人也,体有不适,欲行“倒仓”之法。余诤之曰:“奈何于腹中演戏法?”不听,一服之后,下泄不止而毙。岂惟药石,即平时饮膳,皆可伤人。余尝于醉后饮养花宿水,不死;于相国寺僧舍误中鲜菌毒,不死;此小人倖免也。子美死于白酒牛脯,太白纵饮采石,捉月而亡。李、杜,诗人之魁也,皆以轻率自殒其生,可不慎哉!

壮时不免房帷之好,后乃以渐而淡。至为汗漫游,遂与色远。即燕赵歌姬,充列侑饮,从无一人沾昵者。北妓入席,见客即拜,立而执役,主人加之诃叱。余命之入坐,诸执事悉令隶人司之,北人且谓介人坏其乡俗礼貌。知命之年,便绝婉娈,友人俱诮其假,席间每引为笑资。李賸斋至谓“五十断欲,不如捐馆作泉下人”。彼长余四龄,竟以啖牛胾,淫一妖妪而殂。夫精、气、神,人之“三宝”,而丹药之壬也。先祖遇一异人,授以“龙虎吐纳”之法,习练四十年,道成,夏月盖重衾卧炽日中,无纤汗;冬以大桶满贮凉水,没顶而坐,竟日不知寒。余以骨顽无仙分,不之向学,然于玄牝要诀,颇熟闻之:大要以宝神啬精为主。世之愚伦,纵情雕伐,以致阳弱不起,乃求助于禽虫之末。蛤蚧,偶虫也,采之以为媚药;山獭,淫毒之兽,取其势以壮阳;海狗以一牡管百牝,鬻之助房中之术。何其戕真败道,贵兽而贱人也!且方士挟采阴之说,谓御女可得长生,则吾未见蛤蚧成丹、山獭尸解、海狗之白日冲举也。

记诵之外,无时不亲操诸务,盥漱泛扫,不以烦厮役。花则手灌之,草则手薅之,鱼鸟则手饲之。或杂伍渔樵,或混同佣乞,或时与童稚相嬲,掷弄觽鲽以嬉,故年虽近髦,人以为有童心。举步轻跃,容色亦不衰,不似龙钟齿豁人。年来游兴不减,梦想时在湖滣岳麓。诸子惜余筋力,柅余车不得远行。在家闲极,有花即看,有酒即饮,有对弈者即终日。老友相值,即解杖头以醵;缁流之上者,乐共余谈;余亦乐坐旃檀之室,谓之清时小太平。适与红裙会,方袍骨董,不至以唐突取厌。赠邗水桂姬有“休将量大欺红袖,但得情痴恕白头”之句,非乞怜语,佳人会生怜耳。

孙子数人,与长者点定文字,粗为疏解。群小则牵绕衣裙,分枣栗与之,各餍所欲而往。分之必均,偶有参差,聚而向老人计较,尤可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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