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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泄机关弄巧反拙访消息因爱成仇(1)

厨子自出门到回来,并未耽搁多少时候,汉英在家已等得很不耐烦。见了他,问他为何一去多时?厨子回言,我双脚并未停留,大约小姐因等人心焦,所以觉得时候多了。汉英又问你到巡捕房,可曾看见少爷?厨子摇头道:“难得很。莫说见少爷了,连门都走不进呢!”汉英惊问所以,厨子便把和门岗巡捕对答的话,一一向汉英说了。汉英闻言,暗暗吃惊。心想寿伯等都是哥哥同学,自日本游学回来,向住上海,光复后同入军政府办事,并未到过别处。而且都是良家子弟,见政治不良,意图革新,或者有之,至于偷盗抢劫之举,料他们未必肯降格出此,缘何有外省移文来提这句话呢。想必厨子蠢材,头脑不清,胡缠错了,这件事只有自己出去打听,方能明白。怎奈巡捕不放人出门,教人有法无使处。不过今天已在昏夜,出去也未必有甚法想,还是待明日天明,再作道理便了。主意既定,即命厨子退去。自己走到楼上,见了老母,诈说已出去打听过了,乃是件极小之事,哥哥暂留捕房,明日必能回来,望母亲不必耽忧。老太太听了,那里放心得下。母女二人,整整的愁了一夜。

次日清晨,汉英起身,往门口看看,仍有两个巡捕守着,不过已换了班,不是昨夜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也比昨夜两个和善。见了她面上都带着笑容,毫不像有恶意。汉英原不比娇羞怕见男客的女子,大胆上前,问他们道:“你们二位奉着谁的命令守在这里?为何不放我们进出?”一个巡捕笑答道:“我们奉的自然是外国人的命令,也不是不放你们进出。因你这里窝藏强盗,昨夜搜索未周,没找到完全证据,所以派我们守在这里,不许屋中人私运物件出去,以备日后重搜。倘有形迹可疑的人前来,也须逮捕。你们如若光身出去,自然无妨。”汉英听他说出窝藏强盗四字,不觉又吃了惊。暗想这句话缘何与厨子所说的相同,莫非寿伯等当真作过强盗吗?不如向巡捕问问,或能知道端的。便问:“你说什么窝藏强盗,这强盗叫甚名字?因何破案?你可以告诉我听听吗?”巡捕诧异道:“你难道还不知道,莫非你不是这屋子里的人么?”汉英道:“是虽是的,不过我们只知这屋中都是安分良民,强盗从何而来,我们却不能知道?所以请你仔细告诉我们听听。”

那一个巡捕摇头道:“昨夜恰值我落差在外,只晓得大略情形,若问仔细,须问那一位,他昨夜正在写字间当值呢。”还有一个巡捕笑道:“适才我没告诉你吗,你倒把这好差使荐给我了。我请问这位大小姐,是不是姓谈,昨夜带进去有个姓谈的,是你何人?”汉英回说:“是我哥哥。”巡捕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件事幸亏你们住在租界上,有外国人保护。不然你哥哥和还有那四个人,准得送命。但现在性命能否保全,还未可预料。如若那边交得出完全证据,我们外国人虽欲帮忙,也无能为力。因耽搁你家的那四个人,从前曾在清江浦地方,和王大肚子、陆老窝子抢劫典铺杀人放火,王陆二人已在当地拿获正法,他四人逃来上海,久缉未获。昨儿有一个当初和他们一同犯劫的小喽,名唤贾见正,在南市被侦探拿住,供出这四人住在你家,据说还有贼物藏着,所以行文捕房,会同外国包打听前来捉拿。昨夜拿到巡捕房,依内地来探的主意,当时使欲带回去转解清江浦归案讯办。我们外国人因没搜到贼证,而且那边也只有一纸公文,并无别样证据,恐有别情,未肯答应,要他们将贾见正解来审问明白,始允引渡,现押在巡捕房中。你哥哥虽非同党,却是窝藏,不免有罪。为今之计,惟有请一个有名的外国律师,解公堂这天,前往辩护,或可减轻罪名。若能不引渡内地,就可保得住性命了。”

汉英闻言,吃惊非小,知道巡捕之言,必非虚话。但寿伯等也决不致做强盗,内中必有别情。当时也不再和巡捕多说,向他道了声谢,回转里面,心中自忖,这件事还是告诉娘的好呢?还是不告诉她的好?告诉了她,恐她年高人急坏身子。如若不告诉她,又恐她日后知道,抱怨自己蒙蔽。想到后来,决意宁使自己日后受老太太的埋怨,不愿此时口快告诉了她,令她耽忧。现在哥哥被禁捕房,无论这件事是不是被人陷害,依那巡捕之言,请一个律师,,代为辩护,虽然多花几百块钱,纵使无功,也决不致有过。好一个刚决有为的谈汉英,她想到这里,并不犹豫,立即更换衣服,出来找寻律师。她自己英文程度,本来很高,也不用翻译传话,自和律师当面谈判。律师因未究案由,须得盘问国魂的口供,故与汉英同赴捕房,先和头捕接洽过了,又在押所中提出国魂。国魂身子虽然被押,心中并不惧怕。见了汉英,反安慰她,教她和老母不必忧愁,普天之下,逃不过一个理字,虚则虚实则实,诬我们读书人为盗,谁能相信。我知道内地侦探,因我们都是民党中人,贪功图赏,意欲将我们卖与政府。又因我们身在租界,无法逮捕,才生出诬良为盗的法儿,想蒙蔽捕房,当作盗案办理,允许他们引渡,说什么转解清江浦归案。只消一到内地,就可由他们做主了。他们用计虽狡,无奈我等喉舌尚存,岂不能当堂揭破,何足惧哉。”

捕头听了,喝他不许多言。律师略略向国魂盘问了几句话,因案中着重曾寿伯等四人,又请捕头将他四人提出。国魂知道汉英已替他聘请律师,心中甚喜,又央律师也替寿伯等四人代表辩护。律师应允,因须一个个问话,故在捕房中耽搁了不少时候。问罢出来,汉英自回家内。见守门巡捕正向一个探望的人盘问来历,那人见了汉英,忙说女士回来了,为何你家用巡捕守着门,不容我进内?汉英见这人便是仪芙,想起那天汽车肇祸一节,心中颇为怀恨,意欲不去睬他。猛一想适才哥哥说诬良为盗,是内地侦探意图拘捕民党的狡计,那天汽车也有侦探暗算的嫌疑,汽车是他借的,而且他从前也和寿伯等一处办事,为何昨儿内地移文捉人,偏偏不列他的名字,前后都有可疑,别是他一个人捣的鬼么?幸他正在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我不免用计探出他的口气。如果是他作祟,我便可将此言告诉律师,也容易开脱我哥哥和寿伯等罪名了。心中想着,面上赔笑说:“原来是尤君,里面请坐。”

巡捕见他和汉英招呼了,遂也不再拦阻。两人同到里面,仪芙问他令兄那里去了?汉英实说道:“哥哥昨儿不知为了何事,给巡捕连夜捉进去了。”仪芙闻言假作失惊道:“怎说?还有寿伯等呢?”汉英道:“何消说得,自然也一同捉进去了。”仪芙听了连称奇怪,口中说着,两足直向寿伯等卧房而去。汉英随他进内,仪芙第一眼先看寿伯床底下那只皮箱。回头见汉英随着他,不敢动手开看。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对汉英说:“这件事真是奇怪,你可晓得巡捕房因何来捉他们的?”汉英摇头道:“我如何知道。适才我往巡捕房打听,据说为盗案牵累。试想你和我哥哥多年共事,可曾见他作过强盗没有?这句话说来叫小孩子也不肯相信的。”仪芙摇着头,连说奇怪。又道:“你在捕房中可听得他们说有贼证么?”汉英正色道:“既不为盗,何来贼证,尤君此言从何说起?”仪芙脸一红道:“女士不可误会我的意思。捕房中既未搜获贼证,足见你哥哥等都是无罪之人,我们也可辩驳,要求捕房释放他们出来了。”

汉英叹息道:“究竟我是女流,见了外国人,已觉害怕,哪里还敢辩驳。可怜我只有一个哥哥。又没第二个亲热些的人儿,可以代我出力。也是我自己眼界过高的不好,当年学堂里有个姓王的教员,向我求婚,我没有答应,不然此时倒也可以作个帮手了。”说罢粉颈低垂,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儿。仪芙见了,颇为不忍,柔声道:“女士何必伤感,令兄素来安分,料想内中必有别情,或被寿伯等所累,我尤某对于寿伯等四人,虽不能担保,但令兄一人,我却可以勉尽微力,保他无事,不知女士可用得着我效劳?只恐女士当我外人看待,用我不着罢了。”汉英听罢,举目看仪芙面上,颇露激昂慷慨之色,暗想适才我只含糊告诉他盗案二字,并未说寿伯等被人扳出抢劫,我兄窝藏,缘何他倒知道我兄为寿伯等连累,这句话便是个大大破绽。况他又不在捕房办事,焉能独力担保我哥哥无罪,显见内中有弊。因此更不肯放松,眼望着仪芙娇声说:“尤君此话当真吗?”仪芙笑道:“我岂敢欺骗女士,但不知女士可肯当我自己人看待?”

汉英听说,粉面上顿时涨得绯红,忍怒强笑道:“那有何难,不过你须答应我一件事,限你今天调查明白,究竟我哥哥因何被捉,此中有何作用,将什么法儿为他开脱,查得明白,也可显显你的能干,那里你向我说什么,我就无不答应了。”仪芙好生得意,呵呵笑道:“这件事不须调查,我已略知一二。因你哥哥从前与我闹过意见,外间一班人还没知道我同他业已讲和,所以常有风声吹进我耳朵里来。他昨儿被捉,面子上虽说盗案,其实都是侦探使的瞒天过海之计。因租界上协缉盗案,最为容易,若能人贼并获,便可马上引渡。寿伯等都是政府通缉的党人,若将通缉文到租界上协捕,外国人便要认作国事犯,不免多方留难,故而改变方针,诬他们为盗,以便立刻引渡,幸亏证据不足,还在捕房押着。不过一个人既为侦探所注目,便仿佛害传染病的人,微生虫充满血管,万难幸免,好在他们只注重着寿伯等四人,将你哥哥作个陪客,罪名还比他四人轻些,所以我可以担保你哥哥决无大碍。只消将寿伯等四人丢开,请一个得力的律师,专为你哥哥辩护,说他幼时曾与寿伯等同学,后来天各一方,不晓得他们为非作歹,误留他们住在家里,不知不罪,认些罚款,便可了事。女士以为如何?”

汉英听了他这一片话,宛如他自己将设计陷害寿伯等的狡谋,亲口招认,不觉气愤填胸忍无可忍,陡然敛住笑容,桃花面上,满罩冰霜,戟手指着仪芙骂道:“姓尤的,你这衣冠禽兽,还要装甚么假面目哄人。我晓得私通侦探,诬良为盗,都是你一个人的狡计。前天故意教汽车开往华界,也是你的阴谋。天幸半路中出了乱子,未能遂你之意。你一计不成,又施二计。现在你又欲妄想于我,代我划策,出尔反尔,禽兽不如。老实对你说,我谈汉英早和姓王的有了婚约,你休得做梦。就是我不和他订婚,也不能嫁你这个畜类。明儿我就将你适才一片话,告诉公堂上,教他们知道你们这班当侦探的人一味害人,不顾天良的辣手段,以后不再受你们之愚,看你们再有什么新法儿想出来。”说罢,怒气勃勃。仪芙听话头不对,不等她说完,已一溜烟逃走出来,心中好生后悔,不该说话太直,被她听出破绽。见了运同,也不敢提起此事。只说谈家门口有巡捕守着,不能进去一看贼物是否还在箱内。运同也无可奈何。这边汉英也将仪芙漏泄的口风,告诉律师。律师怪他不该当场喝破,任他脱身逃走。理应哄他到我写字间内,将他口供录下,日后便可依着这条线索辩护。如今他既自知机关败露,暂时决不敢出面。明日上堂,便不能将他之言当作侦探诬害的凭据,岂不可惜。汉英后悔无及。其实做律师的,都和医生一般,天然有种吓人手段。无论事轻事重,在当事人面前,必须说得加倍郑重以便从优索酬。这律师口中虽说仪芙之言无用,心内却把这句话当作驳案主脑。第二天上公堂,先向问官发表说:“被告等都是民党要人,请堂上注意。近来官家侦探,对于民党中人,每用种种狡计,诱捕图赏。这种事在英法租界,已发现多次,敢请堂上对于原告见证,格外留意。”

那原告见证,便是前文所说南市破获的盗伙贾见证,身穿长衣,剃得很光的头,双手虽被铐着,面上时露笑容,对着押他来的侦探,不住挤眉弄眼,仿佛所犯的罪,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此时听了律师的话,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变。就是堂上中西二官,也颇有所触,遂命寿伯等五人一字排开,令贾见正逐一指认。贾见正闻言,吓得面如土色,眼望着押他的侦探发呆。那侦探也面红耳赤,连向贾见正使眼色,令他快认。见正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指着国魂说:“这人便是曾寿伯。”

寿伯听了,忍不住好笑。堂上令见正再认,见正又把寿伯指为复汉。美良、楚雄都没认错,因供单上只有寿伯等四人,国魂并不在内。复汉站在最后,见正挨次认去,把复汉当作国魂,便宜他没被拖进。堂上见此情形,已有几分明白。再研究原告供辞,也颇有矛盾之处。再看被告等四人,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不像杀人放火的强盗,又经律师反复辩驳,愈显得被告都是正当政党,确被侦探贪功诬害,图谋引渡,欺蒙当道。问官颇为震怒,陪审领事更愤不可当,便欲判将中国侦探和贾见正二人收押西牢,治以应得之罪。倒是会审官因那侦探虽然可恶,究竟算是政府用人,若在租界上治罪,办一个侦探事小,有损中国国体事大,所以极力和西官争回,将侦探贾见正二人押往内地军署,自行惩办。寿伯等一干人,当堂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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