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崩,王振始弄权。正统某年,雷击奉天门殿鸱吻,敕羣臣言得失,翰林侍讲刘球上言十事。一言主上宜亲政务,权不可移于下。振览之, (「振览之怒」,「览」原作「觉」,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怒,以锦衣卫指挥马顺为爪牙,令以他事牵之陛前捽去。球不知所谓,见刑但曰:「死诉太祖、太宗。」遂支解其体。自是人缄口不能言。球魂附顶子,数顺之罪,顺颇不安, (「数顺之罪顺颇不安」,「颇」原作「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命缁流诵经度之。
按:此时生杀予夺,尽出于王振,以太囗囗囗断而不能制,且支解刘球以成其凶恶,卒酿土木之难,国祚几危,识者以为胚胎于此日矣。
时王振得权,喜人趋附,廷臣初不知,数以微谴见谪,始惧。兵部尚书徐唏、工部侍郎王佑,憸邪小人,首开趋附之路,百计效勤,极尽谄媚之态,遂宣言于众曰:「吾辈以某物送振。振大喜,以为敬己,待之甚厚。」且言:「振意不进见致礼者为慢己,必得祸。」众闻知益惧,皆具礼进见,从此以为常。初惟府部院等大臣, (「初惟府部院等大臣」,「初」原作「物」,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以后百执事俱行,在外方面俱见之。当朝觐日,大开其门,郡邑庶职能具礼者无不进见,以百金为寻常,重千两者始得一醉一饱而出。由是以廉者为拙,以贪者为能,被其容接者若登龙门,上下交征利,如水去堤防,势不可止,君子付之太息而已。
太庙鉴前代宦官之失,尝置铁牌高三尺许,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八字在宫门内,宣德中尚存。英宗时,王振专恣,因失所在。
按:祖宗时,每有重大关节,必置牌示警。今午门所竖红牌,上亦书八字:「官员人等说谎者斩。」戒内臣牌即此类也。然内臣预政之戒,视官员说谎所系尤重,故不以木刻,而以铁铸,不置外朝,而置宫门。圣祖之意深矣,而不知权珰适犯所忌也。圣明在上,此牌宜复置,宦官专恣之祸须救得一半。
宣德间,吏部官属多因请托而得,盖以承平之世,官于此者享富贵尊荣,人所羡慕故也。正统初,予以进士选验封主事,人以为异。初不知者,疑其必有为之先容者,已而,察知出于公道。方审选时,尚书郭琏、侍郎郑诚命予作诗,以「嘉禾」为题,予作七言八句一诗,亦不知其何如也。既又查在户部观政,访予平日为人如何,予不知也。命下之日,予方悟其作诗之意有在。但以孤寒之士与富贵气象之人并处,虽不相类,予惟敬慎自持,彼亦不敢慢焉。文选郎中吴敬,自重自高,阖部官僚莫敢与之抗礼,而效勤谄事者皆然。予惟以正道接之, (「惟以正道接之」,「以」原作「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不谄不慢,久之,反重予为人而见许焉。予同司员外李源,凡百专取利,予见势不可与较,惟闭门看书而已,源恣气乘之, (「源恣气乘之」,「恣」原作「怒」,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予处之安然。已而势去,却相亲厚,予亦处之如常。予每自谓未必于己无益也,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可有动心忍性之意。且因此以予为好学,而有手不释卷之称,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 (「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不」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宣德初,学士杨士奇辈以方面大职一任吏部自举,未尽得人,乃令在京三品以上官各举所知,当时以为美事。行之既久,公道者少,时人有「拜官公朝,受恩私室」之讥。景泰初,遂罢此例,乃从吏部自具。时予在铨司,乃将六部郎署年深者第其才之高下为一帖,御史为一帖,给事中为一帖,南京者附之,方面有缺,持此帖于尚书王直前斟酌用之。将尽,复增之。其推用之时,人皆不知,命下,令人传报,彼方惊喜。正谓各官举时,有九年将满者,以其自守,不求知于人,耻为奔竞,至此不得已而亦造人之门,况其素行奔竞者会举方退, (「会举方退」,「会」字原本空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其所举之人已预知之,不俟命下而职位地方无不晓悉。且又不知所举之人才能高下,但以举主官大列名在前者,其所举之人官亦大,以此舆论不平。及吏部自擢,较量长短,多惬舆论。然各举所知,本是良法,若皆存荐贤为国之心,岂有不善,但各出于私情,反不若吏郎自具,虽不能尽知其人,却出于公道故也。
景泰时,少保于谦在兵部,侍郎项文曜附之。内议患其党比,欲因事以开别用, (「欲因事以开别用」,「开」原作「闻」,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持正者佐之。会予被荐,遂转兵部,迁文曜于吏部,复附何文渊。言官劾其憸邪,赖于谦力保存之。已而,谦败,文曜卒见斥谪。当时以文曜为于谦妾,士林非笑之。每朝待漏时,文曜必附谦耳言,不顾左右相视,及退朝亦然,行坐不离,既在吏部亦如是。王直先生一儒者,于谦初甚尊敬之, (「于谦初甚尊敬之」,「初甚尊」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已而被文曜谮毁,以为无用腐儒,谦遂慢之。谦初尝谓予曰:「东王先生,君子儒也,可敬可爱。」每经筵之宴得连坐,必与之相劝多饮数杯。及文曜转吏部之后,忽谓予曰:「吏部老者何如不告归?」予曰:「告几次矣,朝廷不允。」谦曰:「第无实意耳。」予曰:「观其意亦实。」谦曰:「果有实意,病卧不起一两月,必放归矣。」予谓:「老先生至诚,使之假卧,必不肯为。」后渐闻其所谮之言,方知谦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 (「方知谦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知谦之不」四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当时文曜亦有代为之意,谦知之,未遂其谋也。
天顺初,众论荐予入内阁,翰林黄谏即来见予,曰:「恭喜先生入阁。」予曰:「此何喜也?」谏曰:「何谓不喜乎?」予曰:「昔寇准问王嘉佑『外议何如?』对曰:『丈人早晚入相,以我观之,不如不相之愈也。』准曰:『何如?』曰:『丈人负天下之望,即入相,天下以太平责之,丈人自料君臣宁若鱼之有水乎?』准深服之,以为高见远识。今虽无相,犹以入阁为内相,时事如此,入阁何为?未见其可喜也。」
翰林实儒绅所居,非杂流可与。景泰间,陈循辈各举所私非进士出身者十将四五, (「景泰间陈循辈各举所私非进土出身者十将四五」,「私非进」三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率皆委靡、昏钝、浮薄之流,无由而退。因上欲将通志重修颁行,惟择进士出身者,此辈自知不可居此, (「此辈自知不可居此」,「此」原作「所」,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托阁院达其意,愿补外职。贤乃言于上,命吏部除之,因其才而高下其秩,无不自遂,翰林为之一清。
初景泰不豫,图富贵者因起异谋。学士王文与太监王诚谋,欲取襄王之子立为东宫,其事渐泄。既而,景泰病亟,太监兴安讽羣臣请复立东宫,命谓上皇子固宜复之,惟王文意不在此,阁下陈循辈亦知之。贤因会议,问学士萧镃, (「贤因会议问学士萧镃」,「问」原作「间」,「萧镃」原作「萧鈂」,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卷一六八萧镃传改。) 乃曰:「既退,不可再。」贤始觉其有异谋也。文又对众曰:「今只请立东宫,安知朝廷之意在谁?」贤益知其必然。明日早,观奏词曰:「早选元良。」人皆曰:「此非复位之意。」遂驾其说于石亨辈曰:「王文、于谦已遣人赍金牌敕符取襄王世子去也。」 (「王文于谦已遣人赍金牌敕符取襄王世子去也」,「已」字原缺,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既于十七日早,带兵入朝,诣南城,请上皇复位。是时景泰不朝已四日矣。先一二日,又驾其说于石亨辈,云:「景泰命太监张永等行拿数人,掌兵者某谋立上皇。」中官吉祥、蒋冕辈白于太后,写敕旨与亨辈成此事, (「写敕旨与亨辈成此事」,「敕旨」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遂以王文辈为大逆奸恶。然王文初谋,于谦辈未必知,亨辈不过因于谦平日为总督军务,一切兵政专而行之,亨不得遂其所私,而乘此机而图之。其余皆因平日不足者而中伤之,未必皆知王文之初谋也。况王文之谋,其实未发,所以诛戮者多非其罪。 (「所以诛戳者多非其罪」,「罪」原作「福」,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改。) 乃曰:「臣等舍命举此大事。」以为有社稷之功,上益信之,极其报典之隆。而亨等遂招权纳贿,擅作威福,冒滥官爵,恣情妄为,势焰赫然,天下寒心矣。
按:正统己巳之变,于谦以社稷为重,力排羣议,选将练兵,坐拥强虏,光辅中兴,厥功非细。当时天下之人皆知以身佩安危,功在社稷,而岂虞其有杀身亡家之祸于后哉!何于公效用之日,正小人侧目之秋,而石亨擅威福之权,操生杀之柄,故事机一变,于公于是乎难免矣,可寒心哉!
又按:于肃愍此举有功社稷甚大,真所谓曲突徙薪,不然难保无西晋陆沉之祸矣。
初,徐有贞亦与迎驾之谋,特命入阁。有贞以陈循辈在前,不得自尊,乃助亨除去循辈。未几,有贞亦为亨所嫉而出之,人以为天道好还。不意亨复遭烈祸,益见天道之好还矣。
景泰欲易太子,恐文武大臣不从,先啖其左右,于阁下诸学士各赐金五十两,银倍之,陈循辈惟知感惠,遂以太子为可易。于是假以外僚陈奏,谋易太子,乃会文武羣臣议其可否。有执以为不可者,即以利害怵之,无一人敢异辞,于是,择日立之。即以宫僚美秩付之阁下,任其所取,文武大臣与者十七八,自公孤而下数十人,为太保者十人,名爵之滥,一至于此。惟贤等侍郎四、五人不与。一易之后,人情怅然不平,贪其利者扬扬,自以为荣幸,不知识者已知其非善后之计。已而,天道一还,尽革无遗,因而谴谪者亦多,回视不与者,反有愧焉。荣辱相寻如此,士之立身不可不审也。
景泰初,予进正本十策,且乞留中朝夕省览,少助身心之学。不省,竟发出。越数日,户科给事中李侃因灾异上言:「近日李某所言有关圣躬,略不省览,无恐惧修省之实。灾异迭见,殆由于此」览此奏,却将予奏疏取入,誊写一本观看。礼部尚书杨宁见之叹息,一日见予曰:「吾读崇节俭一事,殆欲下泪,乃逐条为前鉴,以为当留意行之。」本部尚书何文渊求稿一看,曰:「忠鲠之言也。」少保于谦见之曰:「人所难言者。」南京祭酒陈敬宗曰:「闻其题目,知为至论矣。」后颁君鉴于羣臣,予复采二十二君善行, (「予复采二十二君善行」,「君」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每君不过三四事最切要者,乞体而行之。景泰览之亦不省,曰「此奏欲何为?」中官王诚曰:「欲上学此数君耳。」 (「欲上学此数君耳」,「此数」二字原本不清,据明朱氏国朝典故本、明古穰文集本补。) 乃颔之。但流于荒淫,不复介意。
士大夫行己交人不可不慎,若徐有贞,素行持公者少,而所交者亦然。及其当道,予辈持公以助之,有贞遂改前辙,不复徇私。其所交者,犹以平昔素情望之,多拂其意,遂以有贞为改常,从而媒孽其短者甚众。向使素持公道,岂有此乎?
十二月,大学士李贤卒,赠太师,谥文达。
按:国朝自三杨后,相业无如李贤,其得君最久,亦能展布才猷,然在当时亦以贿闻。岳正自内阁出贬后召还,与贤不协,都给事张宁有时名,因言事失贤意,吏部拟二人京堂,皆补之于外,二人自是不振。叶盛巡抚广东,或谗之曰:「盛自负,其文常訾公文为不善。」贤因以韩雍易之。敕曰:「无若韩雍之杀降也。」罗伦疏贤夺情,贤怒甚,贬之于外,王翱劝其依文彦博故事疏留之,贤谢曰:「吾不能。」矫情如此。